夏，抵台廿二月的一個傍晚，我與台籍友人沿茂林林道，經過多納高吊橋轉入跌盪迂迴的山路。七尺芳草萋萋，我們甚至不肯定跟前的是「路」。驅進，前方出現一塊滿佈大小碎石的平地。往前走約廿米，平地遽然而止，懸崖代之。放眼望去，豁然開朗。崖下水遠山長，溪床遼闊平坦，清溪蜿蜒曲折，淙淙湲湲，谷中迴蕩。兩岸層巒疊嶂，鬱鬱蔥蔥。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紅塵峽谷」。它位於茂林鄉，海拔三百廿米，碧色蕩漾的濁口溪游走其中。我們就在這塊距離溪床近十六米高的平地上紮營。卸下裝備前取出手提電話確認位置 –「沒有訊號」– 來野營就要盡量當個忘卻文明的野人吧。
夜幕低垂，氣溫驟降，微風撫慰了堆石立帳，劈柴生火的苦力如我們。營火熊熊，蟬嗚鳥啼伴隨我們共進烤肉晚宴。子時，殆盡了最後一絲火光，頓時黑天墨地。半晌，友人輪廓漸露。是瞳孔發功，還是另有光源？舉頭，浩瀚穹蒼宛如一塊巧奪天工的藍寶石，滿天星斗是它璀璨耀目的棱角。我們驚艷得瞠目結舌之際，瞥見數條銀線此起彼落，悄然溜過。佇立於星羅棋布的天空下，遇見流星的機會率赫然飆高。天上斗轉星移，地上凡禽人獸亦無閑歇息。山羌斷斷續續的叫聲繚繞山谷，也許牠們趁吉星高照出動覓食。突然「砰！」一聲劃破長空，山羌叫得愈發淒厲頻繁，與接連的疑似槍聲交響。未幾，只剩「砰」音嫋嫋。
「原住民打獵。」貼心的友人回應我惶惑的眼眸。這是我們到達峽谷後第一次發現人跡，雖然只聞其槍，不見其人。此時，上游山脈頂處黏著一線強光，益發刺眼。正要慨歎又一種人為破壞：何許人如斯霸道，於繁星流動之凌晨濫造如此張揚的光害？光源疾速攀越山丘，化身一輪明月掛笑臉；我們隨即舒一口氣。月光如洗，無孔不入，萬水千山，怡然再現。月兒繼續攀升，直至眾星捧月。我登時明白，獵人要趕在皓月當空前狩穫返家。
翌晨，我們在堪比蒸氣桑拿的營帳內恍然醒來。天已亮透，時鐘卻顯示05:19。友人生火泡啡，煮吞拿魚炒蛋三文治。有別於晚餐，清晨景明和煦的峽谷盡收眼底，我們喝的是朝氣，吃的是生機。餐後趁太陽出山前展開第二輪負重運動：搬石收帳。並趕及日上三竿前溯溪。於是我們綁起友人準備的原住民銅門刀，放逐溪床，溯行濁口溪。溪床濕潤的沙泥上踏了山羌蹄印，地上的幾塊石頭柒了紅色，估計是山羌的血。流水清冽，魚蝦悠游，老鷹盤旋，蝶兒翩翩。轉瞬間，我們足陷奔流不息的溪水，跌跌撞撞邁向對岸。即使因為溪流湍急，溯行半路中斷；能夠在沁人心脾的溪水浸泡及膝，總算不枉此行！這兒距與溫泉溪的匯流處 — 即吉普車客朝聖地 — 不及百米，卻避開了幾乎所有人和事，弗見橋房，毋聞車馬。那麼此地何以曰「紅塵」？它清幽謐靜，宛若瑤池，「把紅塵客夢全消」（清 · 孔尚任《桃花扇 · 歸山》）。
香港也有峽谷嗎？當然有。香港山多平地少，孕育了不少湖泊溪河。聽聞位於新界屯門的良田坳峽谷，長年黃土飛楊，巍峨壯麗；與瑞莊秀麗的紅塵峽谷，各有千秋。可惜生於斯，長於斯的我離港前未曾造訪。去國日久才領悟到只要花心思、時間和勇氣探索，無處非秘境。歲末，我將做隻笨拙歸鴻，重新審視故土風貌，嘗試在滾滾紅塵中發掘雲淡風輕的一隅；縱然景物依舊，人面全非。
露罷，溯罷；寫了以上隨筆和以下小記〈紅塵墨客溪谷聞羌〉：
「紅塵峽谷幽幽，清溪魚蝦悠悠。濁口潺潺，燕語蟬鳴，鷹凜凜，蝶翩翩，層巒疊嶂翠重重。夜，繁星熠熠，銀漢迢迢。「砰！」，山羌聲絕，槍音裊裊。「獵人，魯凱族。」友曰。浮生渺渺，獨我無眠。風俗、生命，孰重孰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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