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駐美代表李大維稱讚蔡英文八年任期，風調雨順，除了新冠疫情，可說是有驚無險，用句中方常用的話，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都能平安度過，她的勤政、務實、精準判斷及卓越的領導是個中關鍵

2025/06/25 09:00
〔記者黃靖媗／台北報導〕前駐美代表李大維26日將出版回憶錄《和光同塵：一位外交官的省思》。李大維曾於前總統陳水扁任內被任命為駐歐盟兼駐比利時代表、駐美代表、駐加拿大代表；在前總統蔡英文任內先後擔任外交部長、國安會秘書長、總統府秘書長，並擔任海基會董事長至2024年卸任。

李大維於回憶錄中描述對前總統蔡英文的近身觀察，指出蔡英文對他充分授權，且國際視野開闊，具備敏銳觀察力，領導風格嚴謹而不嚴肅，輕鬆但有節，是學習力很強的「非典型民進黨人」。以下為獨家提前刊出的《和光同塵：一位外交官的省思》〈蔡總統近身觀察〉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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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開闊的非典型政治人物
我對蔡總統的知遇充滿感佩之情。

任命我擔任外交部長之初，民進黨內有不少雜音，後來任內又發生聖多美普林西比、巴拿馬斷交，以及二代晶片護照圖片誤植案，可說隨時都做好了離開崗位的準備，但蔡總統始終相當信任，且交往持續至個人離開公職為止。

雖然蔡總統日理萬機，工作很忙，沒有太多時間聊天，但我們之間卻有很穩固的互信基礎，她明白我的行事風格和工作態度，充分授權、相當看重我的意見，自己也設法做足功課，精準拿捏分際，自我要求不得逾越。即便與其他人士意見不同，總統依然是最後裁奪者。

坦白說，在擔任外交部長前和蔡總統並未有太多交集，只在她擔任談判顧問期間陪同拜會過美方國會議員。外長後的職位，很多相關議題她詢問過各方看法，常會徵詢我的見解，綜合比較利弊後，最後再做裁決。因為我並不戀棧權位，往往敢說真話，也會客觀向她分析各種議題美國人、歐洲人會怎麼看，因此成為蔡總統的「第二意見」或「第三意見」，並常受她囑託，盯住各邦交國關係。有一次，她向我表示甚為同情某國受政府壓迫人權的少數族裔，希望能幫上忙。我向她分析，該國領導人出手鐵腕，我駐處也備受壓力，恐怕很難如其他西方國家公開表態援助，最後乃決定從部內援外預算中捐了六十萬美元給國際紅十字會，指定用途給該國難民營。

倘若是人事案，她詢問意見後，我也會提兩到三個人選，並附上簡歷及分析優缺點資料，再交由她定奪，從未越俎代庖。

就個人觀察，蔡總統是非典型民進黨人。她的學習力很強，二○○四年才入黨，四年後就意外成為黨主席。從政對她來說一路是陡峭的學習曲線，但從學者出身到政務官，一直到成為能在群眾場合帶動氣氛的政治領袖，她總能很快上手，二○一○年競選新北市長，雖敗猶榮，也因此二○一二年就有能力挑戰總統選舉，雖然遺憾只差最後一哩路未成，但她在政治路上的快速成長有目共睹，四年後，她再嘗試，終於成功當選。

她的國際視野開闊，從國內完整的教育到留學美國、英國，歷經各種貿易談判，加上長期有閱讀習慣，喜歡看國家地理頻道等知識性節目，過去國際旅行經驗也相當豐富，因此與她討論外交、國安議題，溝通十分順暢。印象中，若部屬準備充分、言之有物，就能贏得信任，否則她會提出連串問題，甚至於責備。但對前後任國防部長馮世寬、嚴德發、邱國正及我，從基層做起、歷練動輒超過三十年者，則多了一份禮遇，從未當面責備，也沒有因為執政黨內部意識形態壓力，讓我們覺得窒礙難行。她的寬容及包容力，令我深感佩服。

我認為蔡總統有敏銳的觀察力，或說是第六感、精確直覺。她總能讀出周遭人心中的想法，也因此有能力帶領如此龐大的政府團隊，安然度過執政八年。我認為，能夠如此洞悉人性，和她出身企業家庭，知道協商、妥協的重要性，且又成長於一個兄弟姊妹眾多的大家庭，自幼必須學會察言觀色、善體人意。

有一回，參加國家祈禱早餐會時，有幾位駐台使節出席，但主辦單位卻不諳外交儀節，介紹時未依到任前後次序（外交禮儀慣例）宣讀，也有出席使節未獲唱名。我正想請外交部承辦同仁協助處理時，該位同仁卻目光直視講台，無暇注意我。蔡總統見此，隨即指示總統府侍從武官代為傳喚同仁，這才化解了一場尷尬。

在我看來，她的領導風格嚴謹而不嚴肅，輕鬆但有節，共事期間相當愉快。初期，讓我比較不習慣的是蔡總統雖為國家元首，但其貼身幕僚對她講話卻十分直接。她很快察覺我的拘謹，告訴我民進黨幕僚就是這個風格，表面上看來有些冒犯，但換個角度看，這是他們率真的一面，畢竟共同努力打拚、贏得選戰，彼此有革命情感，成為患難袍澤。這種敢於犯顏直諫其實相當有益，總比表面唯諾，背後陽奉陰違假傳「聖旨」要好。回想，這群幕僚聰穎、低調、敏銳、忠心且富有執行力，確實做好管制、考核工作，是貫徹執政目標的重要元素。

自信沉穩
在國安會及總統府近五年任內，幾乎可說每個工作日都能近身觀察蔡總統。要形容在會議、陪見、餐會、出訪或單獨接見時面對的這位國家領導人，想來是「自信沉穩」四字。

在理應興奮、慶祝的場合或令人憤慨的時刻，她都能按捺情緒沉穩帶過，還不忘提醒首長、幕僚要穩住，獨對時刻，偶能聽到幾句重話，但裁示依然穩重不偏，少帶個人情緒。至於在會議中，她能容忍、聆聽冗長的報告，有時也會有天馬行空的議論，她常選擇不當場裁示，或許是需再想想，應該是考量給首長留面子。

每次參加週三國安晨報的前一天晚上，我必定輾轉難眠，原因是白天公務繁忙，無暇細讀幕僚提供的資料，等到晚上有時間細看，卻又發現資料過於瑣碎、缺乏系統及首長高度。雖說如此，這些資料都已經是經過層層審核，最後才到手中。

我心想，實際撰寫的科員、科長不過三、四十歲，要求他們能具有部長和總統視野，確實不太容易。但副司長、司長卻只修改些枝微末節的標點符號、用字，沒辦法針對大方向給予指導及建議，實在需要多加磨練、提升視野，而這也是我在公職任內一直希望能強化同仁相關素養之處。

通常，會在回家後略讀一陣資料後再就寢，隨凌晨四點的鬧鐘起床，沖個澡恢復精神後，重整資料脈絡並加上自己的看法。池琳每次見我伏案工作，總笑說：「又在寫博士論文嗎？」

梳理、消化完資料，當天早上我做的口頭報告內容與書面資料未必相符，因此，有時我講到一半會發現總統似乎是找不到對應的資料，來回翻找著文件。雖說這樣的方式會有口頭報告與文件內容不相合的情況，但某些成員拿著幕僚準備的稿子一字一句照念，總統也會有些不耐煩地提醒，後續還有其他行程，希望大家注意時間。

蔡總統在國安領域真正做到不挑釁、不冒進，在壓力下也不屈服。法律的訓練對她分析、邏輯推理、行為規範有幫助；貿易談判對交易、妥協藝術掌握自如；企業家庭背景也讓她喜歡多交朋友、保持彈性、精密計算；政治歷練更助她練就溝通、領導、包容的涵養。

她的審慎風格與一致立場，常被稱為「蔡英文路線」，也名副其實。對文稿的講究就是好例子。重要場合必用讀稿機，而講稿常改到發表前一刻，所幸幕僚可用個人電腦及時修正。重要講話改到第五十版本是常見的，而且必經多位首長、幕僚審閱，廣納不同意見，鼓勵爭辯論點，總統則做最後裁示。

在對外關係上，她願投入寶貴時間與精力會見來訪貴賓，解答各種提問，全力深化與全球民主國家密切合作。固然有時機的因素，這八年間，在全球理念一致國家中，對台灣支持力量來到空前團結與堅實，蔡總統的領導格局、氣度及流利英語都是最重要元素。

另外，她也相當擅長「飲宴外交」。食物看似尋常，但安排適宜即足以擔當要角。就拿疫情前晨會中供應的外購燒餅夾蛋來說吧，就實在令人難以忘懷，相信參加過的人記憶中肯定留有這麼一個閃著光的錨點。

總統官邸經常有宴會，包括重要外國訪賓、國內重要政治、經濟、媒體人物都曾是座上嘉賓。蔡總統喜歡也懂得美食，任內自費聘請開平餐飲學校畢業，在亞都麗緻飯店服務過，來自藥膳世家的廚師，做出的料理營養、清淡、健康。她用的紅酒價格皆千元左右、性價比高，兼顧華洋飲食特色。

在寓所，貴賓不只能享受家宴，更有兩隻蔡總統的愛貓及退休小救難犬樂樂不時穿梭，飯後也能到院子裡散步，與三隻退役的導盲犬玩耍、合照。考量寓所服務人員有限，總統總會婉拒他人協助，親自為客人斟酒，十分親切，相信賓客也都會驚喜於獲元首服務，感到賓至如歸，真正能透過美食及貼心服務達成交換意見、化解分歧、獲致共識的效果。不只如此，平日中午招待國內賓客或政治領袖，也會上家中自製的餐盒，可口的食物有效地緩和了不少氣氛。








風調雨順
蔡政府八年任期，國安政策有相對包容性、穩定且一致。國安團隊成員有文官、職業軍人、外交官、政治幕僚、學者專家等，大致橫跨台灣的政治光譜，背景各不相同。

有時，會看到某些首長在社群平台上令人突兀的推文與國家元首的風格、政策有別，相信有不少人會臆測這是在「唱雙簧」，但我親自聽到的是，蔡總統對此在會議中以她一貫的沉靜語氣說：「管好你的推文。」這句指示的效果通常只有數週，而這種運作模式也不斷重複。類此「自走砲」型的閣員，通常非官僚體系出身，或許是基於自己的政治理念與信仰。這樣的作為在不少領域或可視為引領風潮、開風氣之先，但並非適用所有情況，例如在必須考量各方解讀及其後續影響，講究字斟句酌的國安領域就不然，需誡之慎之。

對蔡總統的兩岸政策，個人詮釋是：「審時度勢，靜待機會」。執政初期，她雖未說「九二共識」，但也提到「尊重這個歷史事實」，然未獲得對岸善意回應，而是接連打壓。這段期間中國內部政治、經濟、社會、軍事與對外作為也有巨大變化，美國與領導理念相近國家的反制作為，相信超過北京領導人的預期。整個八年任期內，兩岸領導人從未相互指名責難，其實是項不容易的成績。

歷史常是連串偶然事件觸發，在決策當下，周遭許多狀況未見明朗，有時連自身情況都未必全盤掌握。歷史家從事後之明來解釋，多有其必然性，但事實上也未必。蔡總統八年任期兩岸關係與前任相當不同，當然也是基本政策方向相異的結果。但從上帝視角來看，她任內風調雨順，除了新冠疫情，可說是有驚無險，用句中方常用的話，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都能平安度過，她的勤政、務實、精準判斷及卓越的領導是個中關鍵。

時時刻刻在意公事，幾乎沒有一刻放下的蔡總統，其辛勤與努力相當令人佩服。

記得卸任前四天，最後一次主持國安晨會，本以為會講些感性的畢業感言，但可能是議題太沉重，她沒特別說什麼。

會議結束前，蔡總統轉頭，望向即將接任的副總統賴清德。

「你接著做吧！」她輕聲說道，起身，趕往下一個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