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經是中日戰爭開打過後五個多月,位於松山庄的台北飛行場(現在的松山機場),才啟用兩年半,這陣子特別繁忙,不時有日本海軍航空隊的軍機起降,空襲上海、南京等地。松山庄的居民,本來對軍機凌空,見怪不怪。這十多架圖波列夫ANT-40轟炸機,絲毫沒引起居民的好奇。直到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從小漸大,機身由遠而近,隱約地已經可見機翼上漆著的青天白日徽時,警覺的市民才發現這批軍機非比尋常。
(在中國的ANT-40轟炸機)
說時遲,那時快,台北飛行場突然發出一陣陣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沖天的火焰,讓遠在數公里外的台北市民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附近居民有的從家中奪門而出,有的則驚慌奔回家,大部分嚇得不知所措。
(台北飛行場)
台北的混亂是意料中事。中日開戰以來,總是日本軍機在中國領空佔上風的場合多,炸上海、飛南京,橫行無阻,誰也沒料到居然會有這一天,「支那空軍」飛到「大日本帝國台灣」的領空,直搗皇軍的飛行基地。大家都沒心理準備,防空訓練全無,市民進退失據,防衛系統也形同麻痺。
這次空襲,根據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的公開戰果,「共擊毀地面日本軍機四十多架,爆破航空燃料三年分」。日本方面則宣稱「沒有軍機受損,僅少數居民犧牲」。
其實,這群由南昌起飛的轟炸機,是由來華助戰的蘇聯空軍志願隊P.F. 波立寧上尉領軍的多國籍軍團。組成份子沒有一個中國人。二月廿三日,也是蘇聯的「紅軍節」,選在這天轟炸宿敵日本,算是波立寧獻給祖國的一份大禮。
除了蘇聯派遣的飛行員之外,還有一些被中華民國軍委會延請來的外籍退役空軍飛行員,包含了一個負責駕駛戰鬥機護航的美國人:美軍備役少尉吉朋(Gibbon)。
日軍儘管後知後覺,但仍快速動員情報系統,上天下地搜羅,把這次參與空襲「帝國領土」的外國成員名單一網打盡,吉朋自然也名列其中。日軍情報單位還得到了一條消息:因為中國政府打算把首都搬遷到重慶,上下一團慌亂,既無暇也無錢照顧這群遠方來的傭兵,吉朋拿不到薪水,上空軍基地討錢又頻頻吃閉門羹,只有收拾行李回國。吉朋回國搭的船,是從當時英國領地香港出發,駛往美國,將會在四月二十二日途經橫濱港靠岸。
掌握這個重要情報的日本憲兵隊,見機不可失,決定在船一靠岸,就採取行動。
(日本憲兵)
吉朋,27歲,四月廿二日清晨,偕同妻子搭乘的加拿大籍輪船,停泊在日本橫濱港。吉朋夫婦仍在睡夢中,被急促的軍靴聲吵醒,船上的船員被迫領著日本憲兵,打開艙門。憲兵當中,有一個像是翻譯官的人物,用帶著日本口音的英語問道:
「Are you Mr. Gibbon?」
吉朋才從睡夢中醒來,沒搞清楚狀況,隨意答腔了一聲:「Yes.」
翻譯官說:「吉朋先生,你現在在日本的領海,我們日本憲兵隊,想請你配合釐清幾個問題。」
吉朋心裡已經有數,他沒有拒絕配合的權利。吉朋從行李廂中拿了一些簡單衣物,收拾了一下,安撫驚恐的妻子,說:「I will be fine.」遂跟著這群憲兵離開。

(吉朋)
日本憲兵在加拿大籍船上,逮捕一個美國人,一個程序沒弄清楚,演變成國際問題的風險極大。日本軍方的法務專家研究再三,認定一艘進了日本領海的船隻,日本政府自然擁有管轄權,這是國際法認可的國權伸張,加拿大政府無置喙的餘地。
此外,吉朋僅管是美國籍,但根據日本刑法第二條,在國外者,犯了與日本敵對的外患罪,不問國籍,一體適用。
成功拘捕吉朋後,日本憲兵把吉朋移交日本海軍軍部。消息呈報到了海軍大臣米內光政。米內打算拿吉朋開刀,殺雞儆猴之外,也為自己的功績多添一筆。
但在此同時,日本外務省的佐藤尚武外務大臣,受到了來自美國的莫大壓力,每天對應得焦頭爛額。
第二天的閣僚會議中,這兩個人在內閣總理林銑十郎面前吵了起來。
佐藤沒好氣地問米內道:「你們打算把這美國人怎麼辦?」
米內答:「怎麼辦?他既然和皇軍作對,就要知道會有這一天!」
佐藤問:「你們打算槍斃他?」
米內冷笑道:「你就等著看好戲。我們反正不打算善了!我們《刑法》有外患罪,外國人也適用,你知道的。」
佐藤嘆口氣,說:「米內大臣,你們惹的麻煩還不夠?你知道美國大使館成天派人來關切,反對我們拿日本法律懲罰中立國公民?我們現在和支那,雖然沒正式宣戰,但我看支那事變要短期結束,已經不樂觀。原先你們說的,三個月能結束戰事,現在不僅結束不了,連美國人都要惹?」
米內面色鐵青地說:「佐藤大臣,你這是在幫著敵人說話?你知道這個美國人加入了支那空軍,侵犯了我們的領空,還曾在江蘇上空攻擊過我們皇軍?這是道道地地的敵人,是戰俘!」
佐藤說:「所以他現在是俘虜囉?那就請按照對俘虜的方式對待他,不要和我提甚麼《刑法》。拿《刑法》對戰俘的戰爭行為治罪?你除非把俘虜都殺光!這是違反國際公約的。」
米內一下子語塞,半晌,他回答:「我們和支那之間還沒宣戰,只能算事變。這個美國人不算是戰俘。」
佐藤反駁道:「你們真以為能拿他治罪?你們準備好和美國、支那兩面作戰了?」
「佐藤大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才好?」米內的口氣已經失去一開始的強硬,倒像是在討教了。
佐藤諷刺道:「你可以問問關東軍,問問他們當年怎麼就地解決張作霖的。」
佐藤的話,聽在出身陸軍的內閣總理林銑十郎耳中,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一件麻煩事。而這麻煩事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自找的。如果是在中國遭遇這些外籍傭兵,只要一顆子彈送他們上西天,都是活該。現在可好,人家送上門了,解決方法反而不能像一顆子彈那麼輕鬆。殺不得,甚至關不得!吉朋,本來應是大禮,這下居然成了自行請來的瘟神。
關在海軍拘留所的吉朋,經過第一天的疲勞偵訊,交代了自己加入中國空軍外籍傭兵的經過、參加過的戰役,之後幾乎就提供不出甚麼重要情報。吉朋反覆辯解:自己身為一個外國人,語言不通,本來也就沒甚麼機會接觸機密,純粹是拿錢辦事。
偵訊只密集進行了一天,第二天以後,除了有人送飯送水之外,幾乎再沒人搭理他。這個年輕的冒險家不知道:日本軍方、外交系統,乃至整個日本內閣,此時此刻都為他焦頭爛額,灰頭土臉。處罰吉朋,惹不起美國;不處罰吉朋,又對軍方、對敵愾心高漲的日本國民交代不過去。如此這般,索性不開庭、不審理,不罰而罰地拖下去。
吉朋拘捕六天後,日本軍事檢察官對吉朋做出了「不起訴」決定。日本海軍省法務局做出了這麼一個似通非通的法律解釋,為自己找下台階:「支那事變雖非戰爭,仍宜視為準戰爭。美國人不必然為中立國人,然現下葵度該犯嫌情狀,謂該犯嫌為中立國人,亦非不允當。吉朋囊昔加入支那軍隊,而今脫隊,即不得繩之以刑法第八十一條(外患誘致)或八十二條(外患援助)...。」
吉朋後來搭上了回國的輪船,返回美國。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日本在戰時按照法律、國際慣例所演出的最後一場「文明戲」。三年半後,日本正式對英美宣戰,日本戰俘營充斥著歐美各國俘虜,暴行飢餓不斷上演,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廿七,是其他軸心國戰俘營的數倍。
一九四五年,有八名B-29轟炸機的美軍乘員,在日本墜落後被捕。這八名當中有兩名,被帶去進行「空手道處刑」。原來當時日本戰略物資極端不足,軍方打算全民動員,用農具武裝百姓,施以簡單武術訓練,以近乎原始的方式對付可能上岸的美軍。「空手道處刑」算是這一種原始方式的實戰驗證。結果證實行不通,又將這兩名送還監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日本在經歷廣島、長崎的原子彈轟炸後,把屠刀指向了這八名美籍戰俘。八人被拖到福岡市一個叫做「油山」的森林中,以日本刀斬首,八顆美國人頭,落在日本九州的深山漫草裡。
(福岡油山)
吉朋和其他八名美軍同僚的際遇,在動盪的時代中發展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結果。吉朋是個小人物,但是他在微妙的國際關係中,僥倖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僅僅相隔七年,美、日交戰,「微妙的國際關係」成了「你死我活的敵我關係」,彼此殺紅了眼,他的八名美軍同僚,自然再也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五天後,日本投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