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女犯的人性掙扎、婆羅洲的生存叢林──二戰時,另一個絕望的戰場
作者:江昺崙(臺大臺文所博士生)
獵女犯
在戰場上,不只有生存意志的搏鬥,更多是人性的掙扎。
林逸平已從一等兵升任為兵長。
一天他接到長官命令,
要將部隊抓來的二十幾名當地婦女,
押送到巴奇亞城的「慰安所」。
慰安所是日軍在二戰期間特別設計的軍妓制度,既為了維持士氣,也防止感染性病。
但這些軍妓的工作條件極為惡劣,往往是非自願的勞動,沒有人身自由,稱之性奴隸也不為過。
慰安婦的來源,部分是當地抓來的婦女,
以及朝鮮及臺灣勸誘而來的年輕女性,
服務的對象是一般士兵。
有些慰安婦則是在日本內地原本就從事性工作的「酌婦」轉赴前線「報國」的,專門服侍日本軍官,
也會擔任「教官」指導新進人員,
看似地位較高,實際上命運是同樣的悲慘。
林逸平押解著隊伍,聽見一名女性一邊哭一邊用閩南話叫著「阿母……」。
聽到熟悉的故鄉語言,林逸平非常意外,
走上前去攀談。
得知她的名字是賴莎琳,
當地華僑,幾天前才遭日軍闖進村莊、將她從丈夫身邊強行擄走。
賴莎琳很訝異遇到講閩南話的日本士兵,
更不解這個講閩南話的「同鄉」,竟然幫著日本軍隊搶奪民女。
「我恨透了日本鬼,也恨你。」賴莎琳對兵長林逸平說。
「我知道妳恨我,不用妳說,我也恨我自己……。」林兵長回答。
「你會恨你自己,為什麼還要跟著他們做壞事?」
林逸平再怎麼解釋,賴莎琳都難以理解。在加害與被害者的身分之間,臺籍日本兵只有無盡的掙扎。
到了巴奇亞城,賴莎琳被送進城中的慰安所。
新的慰安婦需要一個月的練習,
由日本女性「教官」指點有關的性服務知識。
然後經過軍醫檢查身體,就可掛牌接客。
她們各自會分配到一個狹窄房間,
裡頭有一張簡陋的眠床,一副桌椅。
每天必須接待大約二十名客人,
不可拒絕服務,不得擅自外出。
很多臺灣籍、朝鮮籍的慰安婦,是遭誘拐而來。
她們多以為是上戰場當看護婦或服務生,
到前線才知是提供性服務,
不少人得知真相後當場崩潰大哭。
慰安婦的工作對象,
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軍人,
她們只有生理期可短暫休息,
身體與精神都是疲憊不已。
日本兵管她們叫作「ピー」,
當地婦女就稱為「印度尼西亞ピー」。
這個字眼是 prostitute(妓女)的粗俗音譯,有如中文「婊子」,用語極度輕蔑。

從檳城被誘拐成為慰安婦的華裔少女。(Source:Wikipedia)
巴奇亞城新來一批「印度尼西亞ピー」的消息很快傳開,
士兵都很興奮,
躍躍欲試。
雖然臺灣兵因為常遭日本士兵欺負,
因此大都不愛上慰安所。
但這一天,班長為了鼓勵士兵放鬆,
直接集合全班宣布:
「假日全員都要到慰安所報到,沒去的人要處罰站哨!」
林逸平於是有了藉口來到慰安所──他想知道賴莎琳過得好不好?
於是他依規定買了一張兩圓的入場券,
領取包裝印有「突擊」兩個大字的保險套。
這個全名「突擊一番」的軍用保險套相當著名,
戰爭末期物資匱乏時,還得由慰安婦回收、清洗、再利用。
林逸平從牆上的慰安婦照片編號找到了賴莎琳,
來到門外排隊。
各個房間此起彼落傳來士兵悶悶的嗯哼,
還有婦女重重的喘氣─不像是性的歡愉,
似乎是帶有痛楚的無聲泣喊。
林逸平沒有等太久。因為雖然限時十五分鐘,
但很多士兵不到幾分鐘就出來了。
他推門進入,賴莎琳全身赤裸,
只用一件薄被蓋著身體。
賴莎琳與他對望了一眼,約莫三秒鐘,
賴莎琳認出了林逸平,然後淡淡地問:
「你不也是來『狩獵』了?」
林逸平無法回答,心中自忖:
我這個無能的獵女犯,到底該怎麼辦?
他想了一想,對賴莎琳說,「我只是來看妳……。」
十五分鐘後,外面的排隊士兵不耐煩了,
高喊:「快一點!時間到了吧!」
林逸平推開門,帶著漲紅的臉色走出房間,
下一個士兵邊解褲帶急急進入。
林逸平快步走出慰安所,依稀聽見後面士兵低悶的嗯哼,依稀聽見婦女沉重的喘息。
生之歌
簡傳枝、林逸平、柯景星,他們來到婆羅洲已經超過兩年。
日軍的士氣愈來愈低落,盟軍反攻的氣勢愈來愈強盛。
一九四五年三月,盟軍西南太平洋區總司令麥克阿瑟率軍攻下菲律賓馬尼拉,
收復太平洋大多數要塞及島嶼。
當年倉皇撤退到澳洲、
發出豪語「我會再回來!」(I shall return)的麥帥,總算一解怨氣。
盟軍採用「跳島戰術」,
也就是只攻占有特定戰略意義的島嶼,
避免傷亡擴大,
例如塞班島、馬紹爾群島、菲律賓、沖繩。面積遼闊、雨林密布的婆羅洲,
盟軍當然直接跳過。
對於麥克阿瑟來說,
收復菲律賓的意義遠勝婆羅洲。
也因為如此,駐紮婆羅洲的簡傳枝等人,
幸運躲過了一場浴血守備戰。
但當時駐紮北婆羅洲島上的日軍各部,
還是擔心萬一美軍登陸將奪走重要物資,
因此決定「移防」內陸叢林。
雖然討論日本是否戰敗是大忌諱,
但從這次移防和物資短缺,
敏銳的將士已看出日本帝國敗象已現。
有些部隊甚至收到上級指示「現地自活」:
軍方之後不再提供補給,士兵自謀辦法原地求生。
簡傳枝的部隊也接到開拔的命令。
為了躲避盟軍飛機巡視,
只能白天休息、晚上行軍,
每個人背負四十公斤的輜重,
在雨林緩慢前進,
不知何時才能抵達目的地。
雖然不必短兵相接,這段行軍卻也如殊死戰一般險惡。
部隊倉庫只剩下少量粗陋的糧食,
一些糙米,多數是在島上徵集的玉米乾。
肉類則是很久以前就從配給清單消失了。
這些營養,遠遠不足以撐住一支作戰部隊,
所以這些日本士兵根本顧不得紀律或尊嚴,
一到休息時間就跑到河邊、叢林覓食,山芋、樹薯、椰子,
運氣好的話可以在河裡撈到炸死的魚,
偶爾也會抓到老鼠和青蛙來加菜。
縱使有了這些野味,
困在婆羅洲島的日軍,
都還是無法維持日常所需的營養。
如同戰俘的下場,
士兵大量罹患痢疾、傷寒、瘧疾、登革熱等熱帶疾病,
也有人生吃野外亂採的果菜而生病。
因為醫藥短缺,平時簡單可治的疾病,此刻都足以致命。
所有部隊都是士氣低迷,
不少人因為精神壓力、久病厭世,
用自殺來解脫困境,
甚至還有部隊發生啃食戰友屍體以維生的慘劇。
根據戰後估計,
日軍在太平洋戰爭期間,
病死及餓死的總人數竟有一百四十萬。
絕大多數都是這些困在孤島、失去補給的前線部隊 。
簡傳枝的戰友、臺灣出身的王添祿,也因營養不良而送進野戰醫院。
王添祿垂死之際,躺在病床氣若遊絲地說:
「想要再吃一碗白米飯,就是下地獄也心甘情願了。」
簡傳枝感到非常淒楚,但現時此地哪裡找得到白米飯?只好應付回答:「我去幫你找白飯,你好好休息吧。」
簡傳枝當然一無所獲。
再回到病榻,王添祿已是彌留狀態,
簡傳枝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含怨在異鄉死去。

有些部隊運氣稍好,因為裡面有臺灣「高砂義勇隊」的成員,
他們的技能能夠緩解士兵的饑病交迫、垂死掙扎。
高砂義勇隊是臺灣總督府徵召原住民青年組成的部隊,
他們有剛毅的體格、強悍的叢林作戰能力,
一九四二年開始派赴南洋征戰。
高砂義勇隊共有八回,總數粗估約三千五百名,
任務多是高難度的偵察、潛伏、夜襲、開墾密林、運送傷患等。
高砂義勇隊極為壯烈的一役是「薰空挺隊」行動。
一九四四年菲律賓的雷依泰灣戰役(Battle of Leyte Gulf),
由高砂義勇隊編組而成的薰空挺隊(空降部隊)執行「義號作戰」決死任務,
計劃趁著黑夜搭運輸機奇襲美軍占領的菲律賓布拉文(Burauen)機場,
以身上攜帶的炸藥破壞機場上的美軍戰機與軍事設施。
該作戰行動成果遠不如預期,隊員也全數陣亡。
高砂義勇隊能在叢林隱密行動,執行艱難任務,
尤其擅長野外求生。
一般軍人找不到食物之時,
他們憑著獵人的本領,
一把蕃刀就能在深山存活,
他們能辨識採集植物、能製作濾水設備、能狩捕野生動物,
甚至能活捉毒蛇及鱷魚。
高砂義勇隊員會將捕獲的獸肉分給同袍食用,
自己則吃內臟裹腹,
許多日軍就藉著高砂義勇隊的協助,
避免餓死叢林的命運。
此時,原本軍容壯盛的帝國軍隊,
已是毫無戰力的殘兵敗將。
在每個叢林掙扎度日的士兵都在等待──可能是在等待最後一次「萬歲衝鋒」的機會為國捐軀,
可能更多人心底是在等待一個契機可以平安返鄉吧。
(待續)
下篇由此去:為誰又為何而戰?──從皇軍到戰犯,臺籍日本兵終其一生的認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