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written by 胡文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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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胡文輝


2019-07-09 10:55 來源:澎湃新聞


我沒搞錯。若要談“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非我所宜,我要談的就是“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真不是標題黨。


先從名人談起吧。

1943年底至1945年秋,陳寅恪任教於大後方的成都燕京大學,

其間指導過石泉(原名劉適)研究中國近代史。

據石泉回憶,有一次他跟陳氏說起有意探討甲午戰敗的內政背景,

陳以為“此題可作”,最後說:

我可以指導你,其實我對晚清歷史還是熟習的;

不過我自己不能做這方面的研究。

認真做,就要動感情。

那樣,看問題就不客觀了,所以我不能做。

(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

收入《追憶陳寅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

類似內容又見石泉《甲午戰爭前後之晚清政局·自序》,三聯書店1997年版)

而陳氏到了晚年,卻有《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之作(見《陳寅恪集·寒柳堂集》),

討論“咸同光宣以來之朝局”,

石泉遂認為其師“此時已改變往昔不研究晚清政局之初衷”

(《甲午戰爭前後之晚清政局·自序》)。

只是陳氏雖自許“排除恩怨毀譽務求一持平之論斷”,

惟論題既與其“先世直接或間接有關”,

論述中更“參以平生耳目見聞”,

故此作在內涵、在體裁皆近於掌故,

異於史著。陳氏很講究著述體例,

其討論晚清史事,意在留下一己的見證,

而非作旁觀式的述史。故雖有此作,

我覺得陳氏仍不算真正做了近代史研究。


無論如何,

陳氏早年對石泉所言,

意思自然是指其家世攸關於晚清政局,

若自己做研究的話,容易過分投入,

影響治史的客觀性。

眾所周知,陳氏治史,強調要有“了解之同情”,

所謂“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

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

表一種之同情”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

但“了解之同情”是需要的,

卻也不能過猶不及——陳氏在此強調“動感情……看問題就不客觀了”,

正宜與“了解之同情”互為修正、互為限制,

可以加深我們對“了解之同情”之說的理解。

總之,至少在那個時候,

陳氏著重考慮的是保持對歷史的中立觀察,

故對於與其家世相關的近代史事抱有一種“迴避”態度,

這是很可貴的學術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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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


當然,有這種學術自律意識的,遠不止陳寅恪一人。


側重研討近代史的唐振常八十年代訪學澳洲,

在墨爾本遇見“胡適門下一人”,

此公談起胡適仍不時落淚。

唐氏特別寫到:


我問他為什麼不研究胡適。

他很傷感地說:

“不行,一研究就要動感情。”

這個觀點向合我心,

歷史學家對研究對像有了感情,

必失其真。

章太炎就說過,

歷史學應該“汰華辭,

去感情”,我深以他不研究胡適為然。

(《所遇胡適門下一人》,《半拙齋古今談》,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這位“胡適門下一人”,

唐氏當時隱匿其名,

陸灝後來點出其人即金承藝,

曾任胡適助手,

後專攻清初史事(《八旗子弟》《胡適門下》,《聽水讀鈔》,海豚出版社2014年版)。


鄭永年在海外做當代大陸政治社會方面的研究,

曾考慮探討農村改革問題,

後來發覺做不下去,

轉而探討中央與地方關係。

他後來自述其理由:


倒不是不熟悉,

而是太熟悉了。

做著做著,

就可能有一些情緒的東西出來,

不夠客觀。

(《鄭永年:新加坡是多元文化的實驗室》,

李懷宇《各在天一涯:二十位港台海外知識人談話錄》,中華書局2016年版)


從金承藝到鄭永年,

他們是針對自身經驗而言的,

跟陳寅恪針對家世舊聞而言有點差別,

但他們顯然都會認同陳的態度。


還有,

研治歷史人類學的王明珂是台灣眷村子弟,

其父原是國民黨軍人,

屬孫立人舊部,故他對近現代史,

尤其是遠征軍的事蹟甚感興趣。

可是,他卻有一段很動情的自我總結:


後來在我三十年的歷史學術生涯中,

常狂稱自己的研究是“從新石器時代到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我,

卻從不研讀抗日與國共戰爭的歷史。

對我來說,那是個人記憶中的一片聖土,

我不願學術知識污染了它。

在那兒,有像雞那樣大的蚊子,

有讓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的大蟒蛇,

有孫將軍帶著他的弟兄踩著螞蝗毒蛇穿過雨林,

有摸進軍營以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麵包的印度人。

在那兒,沒有民族戰爭,沒有同胞相殘,

沒有仇恨,沒有恐懼。

所有的都已成為過去,

只有我父親及眷村中的叔叔伯伯們賴以維生的戰爭記憶,

以及我對他們那一代人的思念。

(《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

載《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這裡的表述甚為特別,

但很明顯,

他對“抗日與國共戰爭的歷史”有很深的情結,

視那段歷史為神聖,

不願意觸碰它,

甚至有“不願學術知識污染了它”這樣不“學術”的話。

跟陳寅恪相似,

他的內心也飄揚著“父輩的旗幟”,

無法不帶主觀地介入父輩參與其中的歷史。

這仍近於陳寅恪式的“迴避”態度。


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written by  胡文輝

王明珂


與此相對,

有另一類學人,也不願研究近代史,

但所持的理由卻跟陳寅恪截然不同。


以中國社會史研究斐聲於世的何炳棣,

七十年代末曾接受記者訪問,

強調“切不可研究第二流的題目”;

當記者又問,中國近百年史也極重要,

他是否考慮研究?

他回答:

這不錯是一個很重要的題目。

中國歷史幾千年我都有興趣,

只有鴉片戰爭到中共建國這一百年我不願專攻,

因為這段時期實在太慘痛了。

近百年來我們的傳統文化和製度都比不上西方先進的文化和製度,

工業和軍事更是落後,

偌大的中國任憑西方和日本主義凌辱宰割,

我不忍專門去研究這一段歷史。

(《歷史的回顧與前瞻——訪何炳棣教授》,

阮北康、歐陽瑩之《學人專訪錄》,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版)



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written by  胡文輝

何炳棣

以秦漢史研究名世的廖伯源,

六十年代末考上新亞研究院,

有意追隨嚴耕望研究古代政制,

他回憶當時的情形:


……浸會學院之老師章群先生引導餘到先生之研究室拜謁先生,

為餘請從先生治中國政治制度史,並呈上餘已出版之兩篇文章:

《京師大學堂籌設始末》及《強學會》。

……幾天以後,先生到餘之研室來,

歸還上次呈閱之文章,謂餘之文章屬近代史,

何以欲轉治中國政治制度史。

餘答以前讀近代史,所讀盡是列強欺侮中國,

常為之心情不佳,

故不欲以近代史為以後之研究專業。

(《回憶與懷念》,

《充實而有光輝——嚴耕望先生紀念集》,台灣稻鄉出版社1997年版)


何炳棣、廖伯源是不同代際的學者,

但不約而同,

都對近代史有強烈的恥辱感,

而不願以之作為專業研究的對象。


與何炳棣、廖伯源相似的,

我還知道一個間接的例。

台灣有位研討宋史的張峻榮,曾自述其心理:

幼讀國史,

每閱至宋代,

視其國力之積弱不振,

屢為外患所欺,輒往往掩卷嘆息,

不忍卒讀,甚或避而越跨,

蓋終存輕蔑之心也。

及年齒徒長,識見漸豐,

始知讀史可以知鑑得失興替,

方能平泯意氣之怒,靜心觀讀,

然終有未釋於心者。

(《南宋高宗偏安江左原因之探討·自序》,台灣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


“視其國力之積弱不振,屢為外患所欺……”,

說的是他讀宋史的感受,但更潛在的,

不如說是他讀近代史的感受吧。

“悵望千秋一洒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他對宋史的“輕蔑之心”,隱藏著他對近代史的“輕蔑之心”,

是對近代史的恥辱感之延伸,包含了雙重的恥辱感。

故在深層心理上,他也跟何炳棣、廖伯源無異。


此外,高華研究現代史,

尤其側重革命史和黨史,

有訪問者記錄他離世前的情形:


病榻之上,

高華曾經自嘲式地告訴張鳴,

自己或許不該做黨史研究,

接觸到了很多的黑暗。

如果做古代史,可能會好些。

(袁凌《守夜人高華》,原載《財經·視覺》,此據網絡文本)


高華於黨史的感受,

多少類似於何炳棣對近代史的感受——儘管他說這些話時,

早就無法回頭。


陳寅恪們的心理,與何炳棣們的心理,

正成一個對照。

二者都表現出對近代史的“躲閃”心理,

但前者的動機是“迴避”,

在學術上是積極的,後者的動機是“不願面對”,

在學術上是消極的。

二者都動了感情,

但前者是不願自己的感情影響到所研究的問題,

後者卻是不願所研究的問題影響到自己的感情,

從學術本位來說,自有上下床之別。

簡單說,我以為前者更值得推崇,

但後者也完全可以同情。


不論是陳寅恪,還是何炳棣,

不論是“迴避”模式,還是“不願面對”模式,

總之他們都沒有研究近代史。此外還有一種情形,

是雖沒有研究近代史,

卻從近代史受到刺激,

抱著近代史的問題意識介入了古代史,

不妨稱為“參照與啟發”模式。


還是先舉陳寅恪為例。1941年冬,

他在流寓香港時曾購賣到一套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有跋語說:


辛已冬無意中於書肆廉價買得此書。

不數日而世界大戰起,於萬國兵戈飢寒疾病之中,

以此書消日,

遂匆匆讀一過。

昔日家藏殿本及學校所藏之本雖遠勝於此本之訛脫,

然當時讀此書猶是太平之世,

故不及今日讀此之親切有味也。

(《坊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跋》,《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

稍後說得更為詳細:

回憶前在絕島,蒼黃逃死之際,

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抱持誦讀。其汴京圍困屈降諸卷,

所述人事利害之回環,國論是非之紛錯,

殆極世態詭變之至奇。

然其中頗復有不甚可解者,

乃取當日身歷目睹之事,以相印證,

則忽豁然心通意會。

平生讀史凡四十年,

從無似此親切有味之快感,

而死亡飢餓之苦,遂亦置諸度量之外矣。

(《陳述遼史補注序》,《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


這是陳氏對自身遭際的感受,

與其家族記憶自有不同,

但仍不妨歸入廣義的“近代史”範圍;

而他當時深有體會於兩宋之際史事,

雖未付諸專業論述,

卻十分清晰地說明,

學者透過“近代”的視野,

是可以深化對古代世界的理解的。


在北洋軍閥時期,當時的知識階層,

尤其是敵視共和政府的遺老群體,

普遍有一種將當代比擬為五代的歷史修辭

(參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轉型下的清遺民》,

台灣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182-184頁)。

在這一語境下,五代十國史研究就有了古今糾纏的特殊意味。


1937年下半年,陳垣寫成《舊五代史輯本發覆》,

請傅增湘作序,傅氏在復函中說到:


近忽眷念時事,

頗感吾輩所際與五季正同,

欲藉此覽薛史一過。

(見《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87頁)


此處說的“薛史”,即薛居正監修的《舊五代史》。

傅增湘說“吾輩所際與五季正同”,

想來也是陳垣的心事。

而陳垣所以撰作此著,史學的“內在理路”應是主要因素,

但民初政局的亂象,即他親身體驗過的“近代史”,

會不會也是令他起意的一個隱蔽因素呢?


如果說,陳垣之例還不充分,

那麼王賡武之例就很確鑿了。

王氏如今以研究南海貿易與華僑華人聞名,

但他早年在英國申請博士學位的論文題目卻是五代史。

他後來自述:

我對中國史最初的興趣是在近代。

我曾為那些在1911年清朝滅亡後割據中國長達數十年的軍閥所吸引。

饒有興味的是,當時中國的精英,

無論武人、官僚還是知識分子,

一致認為他們應當投身到中國的重新統一之中去。

……他們的所書、所言無不提醒著中國人,

亂離之世多在分裂之時;

特別是3世紀漢代之後和9世紀唐朝以後的割據狀態,

後者則是“天下”最後一次以同樣的方式分裂。

於是我要問,何以那種特殊形式的統一在此之後會實現?

註釋裡說得更為具體:

到了1960年代,

我讀了陶菊隱六卷本的《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之後,

對軍閥割據時代重拾先前的興趣。

我也曾受陳志讓關於軍閥政治起源研究的影響

(按:當指陳著《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

他的研究講述了統一和中央權力的困局,

導致數十年嚴重分裂的過程。

這一困局也呼應了這里關於爭奪10世紀對最高統治權的研究。……這堅定了我的信念,

即五代時期與20世紀上半葉中國歷史的研究高度相關。

(《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2007年版序》,中西書局2014年版)


王賡武由今而古,轉向的軌跡極為明晰,

他是將五代當作北洋的學術替代品了;

而他原先對現代軍閥的興趣和理解,

顯然也有助於他理解那個古典軍閥的世界。

這個例子充分體現了近代史所起到的“參照與啟發”作用。


對歷史研究而言,

史家得自“近代”的個人感受或家族記憶,

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從陳寅恪到何炳棣到王賡武,

三個人都不研究近代史,

但何炳棣的情況跟陳寅恪不同,王賡武的情況又跟陳寅恪、何炳棣都不同。

作為學人,

可以各行其是,“迴避”也好,“不願面對”也好,“參照與啟發”也好,

不妨各有各的選擇。

而選擇是一回事,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並不必是相關的。


一般來說,

歷史離我們越近,

我們越有切身之感,

理解就可能越深入;

但同時,我們投入的感情越多,理解就可能越主觀。

——借用量子物理學的概念,這可以稱作“歷史的測不准原理”。

那麼,當歷史就在不遠處,

當歷史逼人而來,學者如何面對它,

如何處理與它的關係,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治學路徑,

就成了一個有意味的問題。

這,也是一個體現了“史學與世變”的問題吧。


責任編輯:彭珊珊校對:張亮亮

澎湃新聞報料:4009-20-4009 澎湃新聞
2019-07-10 23:24 發佈

DandelionJack wrote:
https://www...(恕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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