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桃樹 上 蘇進強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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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桃樹 上 蘇進強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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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獲一九八一年《聯合報》第六屆小說獎及國中第六冊國文課本，並選入年度小說等。

1　　
天氣熱，孩子吵著要吃冰，淑蕙看看昌平，他顧自走路，沒有理會小傢伙的意思，每回返褒忠鄉老家，昌平總是這副鬱窒窒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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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路邊停著一輛懸著「黑面蔡楊桃汁」的攤車，孩子們興奮的叫著、跳著，昌平最愛喝了，孩子也跟著喜歡。她倒不覺得特別，偶而嚐嚐而已，那種酸酸甜甜味道滑入喉嚨裏，幾分人工甘味，是糖精吧，淑蕙總有幾分噁。

昌平鎖著眉頭，瞪著吵鬧的小傢伙。淑蕙看不過去，停住腳步，打開皮包找零錢，兩個小東西又高興的叫起來，她也感染了愉悅，本來就該讓小孩子無憂無愁嘛；他老喜歡提自己以前小時候如何如何苦、如何懂事，淑蕙不以為然，兩人經常為了孩子起小口角，只要她真氣起來，昌平就投降，她身子單薄，他總讓著她。

「來四杯吧！」淑蕙吩咐小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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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昌平突然搶步向前，「不要，不要！」硬把淑蕙的皮包扣起來，「走走走，我們走，小文、小武乖。」蠻橫的硬推著、拉著母子三人離開攤子。

「神經病噢！」淑蕙惡惡的睨了他一眼，「幹什麼啊你──」

小文、小武哭喪著臉，紅噗噗的小臉蛋淌著汗珠，昌平抱起小武，小武掙著不要，還嗯嗯啊啊想哭，昌平放下他，吼起來：「囉唆什麼，老子揍你！」

兩個孩子噤聲，躲到媽媽身邊。

「神經病！」淑蕙氣急。

「都是妳慣壞的！」

「兇什麼？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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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大小文嚇哭了，昌平硬抱起他哄著：「乖乖，那個叔叔賣的楊桃汁髒髒，喝了會生病，肚子痛痛，屁股就要給醫生伯伯打針哦！乖乖。」

淑蕙看他有妥協的意思，便得理不饒人的又數落他一頓。昌平只是喃喃的跟孩子講話，不搭理她，又把她惹火了：「這麼一大段路，天氣熱死人了，自己神經病，拖著我們走，也不休息，幹什麼你！捨不得花幾個錢坐計程車，就會富了啊！嫁給你這個死人，死人啊！」

她把聲音提高，昌平無動於衷，只跟小文講話。

小文笑了，叫著：「真的喲！爸，我要吃很多噢！」

「當然真的，整顆楊桃樹都是我們的。」

「哇！」小武挨過來，「我也要，我也要。」

兩個孩子向前奔去，昌平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

「神經病！」淑蕙又好氣、又好笑，口頭禪不忘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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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唉，妳啊，也別太任性，鄉下的楊桃汁哪能喝呀？妳不知道，他們把楊桃採下後，連洗都不洗，用手甚至用腳擠、踩，把楊桃弄破，泡在水裡，加了糖，就是楊桃汁啊！」昌平搖搖頭，「妳沒看到蒼蠅、蚊子滿滿的？」

「嘿，你怎麼知道人家不乾淨，在台北就乾淨啊？再說，天曉得我們以前喝的是真汁，還是色素加糖精、水。」淑蕙永遠不認輸的，「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昌平幾分惱怒，「不相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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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孩子們奔入籬門，引起一陣狗吠，夾雜著歡呼聲，昌平聽得出來，是爸、媽的聲音。

「你別那副死人面，每次回老家都要吵一頓才甘心似的。」

「好啦，好啦，女人！我知道妳根本討厭回家，什麼老家、新家，回家有什麼不好，妳老要刺我。不喜歡回來，以後我自己回。」昌平可也理直氣壯。

「哼！每次回家，你就變得了不起囉，回台北後，等著瞧！」淑蕙做出殺手鐧。

「又在威脅我了。」昌平冷笑。

兩人踏入籬門，老人家擁著孫子笑呵呵迎著他們。

「爸、媽。」昌平、淑蕙倒很有默契，不約而同恭敬的向老人家請安。

「好呵！好呵！」

「別煩阿公、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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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高遠文化，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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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傢伙一人纏一個，勾住老人家脖子又親又貼的。

「不驚阿公、阿媽身軀上，老人臭啊。」老太太說。

「怎麼會呢！」淑蕙說。

「哎呀，一年無見，長高了，都長高了。」老先生用生硬的國語說。

「是啊，大漢了啊！」老太太國語學不來，「哎呀，阿媽像一隻憨鴨，聽無你們這些都市囝仔講的話。」

「阿媽好笨哦！」小武說著，又在他祖母的臉上香了香。

「小武──」昌平叱著。

「台北嘛，在左鄰右舍攏講國語。」淑蕙忙解釋。

「是啊，你老母自己憨，看電視只看歌仔戲，結果嘛，連一二三四五都唸伊餓上死嗚。」呂清老先生最愛取笑老伴，老伴也咧嘴露出一口被檳榔污染的金牙笑著。

「爸，你還呷檳榔？」昌平問。

「無啦，人家請才吃一口、兩口，自己無買啦！」

「檳榔吃了不好，又不衛生。」淑蕙說。

「是啊，是啊……」呂老先生惄惄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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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看了淑蕙一眼，領著孩子進屋子內。

聊些家事，談到台北，淑蕙總是興奮的。

「爸、媽，你們乾脆搬到台北住。」

「嘿，我和你老爸哪有做台北郎的命哪？」

「庄下開闊，好，我還歡喜轉來住呢！」昌平說。

「等你老母七十歲生日，我再帶伊去遊環島，讓伊見見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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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鬼在屋子裡東蹦西跳，這裡摸、那裡翻，弄得屋子內熱鬧極了。

「後世人啦，我哪敢肖想啊，你老爸自娶我就唸著要帶我去廈門、去四川、去福建、去蒙古，現在又講要帶我去台北、去環島，嘖嘖！我被騙五十年囉！」

淑蕙忍不住笑起來，呂清老先生哈哈哈朗邁的笑聲依然清亮。

「會啦，會啦，媽。」昌平也笑了。

「我跑遍內地，哪一省無去過？哪一個港，哪一個山不是像踏庭階那樣熟？嘿！什麼世面無見過，卻娶了個大目新娘，什麼世面都無見過。」

「哼！免吹啦，你老爸年少最是浪蕩，要不是我，還有收腳的一日啊！」不甘示弱，又引起丈夫一陣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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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傢伙不知怎的依到老人身旁，昌平知道他們記取摘楊桃的事了。

「哎喲，乖乖孫呵。一個面紅赤赤，來來，阿媽提汽水。」

「不要不要，阿媽，小文、小武不要喝汽水，要吃樹上的楊桃吔！」

「是吔是吔！」小武也附和著。

「好好好好。」做阿媽的連忙點頭，「就去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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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傢伙一前一後擁著祖母出去，昌平也站起來，「久未吃新摘的楊桃了。」

「去看看，去看看，我上次培土、剪枝、施肥，可使這株老樹又青春起來了，味道不一樣啊！」

淑蕙也跟著出去，呂老先生又說，「妳不知道，這株楊桃樹我花了多少心血，一般果樹了不起十年、八年就要砍了，我這株可是將近二、三十年哩！」

淑蕙點頭讚歎，卻找不到話來加強臉上的敬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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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果真是一株茂盛的果樹，淑蕙為了表示自己見過世面，強抑住脫口而出的驚詫，抿住嘴唇，看懸掛在枝葉間晶翠油亮的楊桃，一串串，一纍纍，透著清香，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可真是第一次見到楊桃樹上的楊桃，昌平平常看什麼今日農村、農情報導的電視節目，她是提不起一絲興趣的，偶然瞥見畫面上的果樹，也沒這麼叫人興奮的場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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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桃成熟了（提供／高遠文化，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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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桃成熟了（提供／高遠文化，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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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別碰、別碰！」昌平著急的制止她，「還沒熟的不能摸，摸了就長不大了。」

淑蕙把手縮回去，心裏像是被澆了一盆冰水，差點就要罵出口，神經病！叫什麼叫，有什麼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