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進度10/10)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進度10/10)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1/10

碼頭邊聚集了來送行的祝福者。他們從黎明就開始等待,那本來是我們預期的出發時間,但因為水手在可能有去無返的長途航行前總習慣徹夜狂歡,害我們比表定上船的時間晚了三小時。
「像以前一樣拖到中午,」肯尼打趣說,舉起相機對準史蒂夫那張累垮的臉。
「只是保持了航海的傳統,」史蒂夫喃喃自語找藉口,盡量不發出像他臉上那樣疲累的聲音。整個人看起來很黯淡。
撤離斯圖亞特的公寓不久,我把桑給酒吧的吉姆送的獵人酒從手指上滑掉了,在電梯的地板上炸開。那難聞的液體沾在我們的涼鞋上一直跟我們到一樓,把我們本來就脆弱的胃搞到要翻出來。
斯圖亞特看起來很驚恐。「希望你們的航程沒因此觸霉頭,傑森。」
史蒂夫和我小心翼翼爬到解脫號上,準備脫離浮橋。就在這時,貝瑞.薩德勒(Barry Sadler),一位當地外籍人士社群的成員與航海精神領袖,拿出一個塑膠盒,裡頭裝滿無花果乾和堅果,交到我們手中。
「你們可能為食物吵架,」他用一個會意的眼神說,「所以我逐一貼了標籤。」有的寫著「他的」,其他的就是「我的」。似乎多此一舉,我想。我們不會分享一切嗎?
遠航前不到兩星期,我們胃口大開,每天吃進八千卡洛里以上,這才明白當資源短少時,人類很快就會顯露獸性。
我開始移動,穿越又大又平的渠道,從港口入海。我們繞過標誌著防波堤東南角一個紅白條紋的導航燈,一股平靜的海波舉起解脫號,然後她就撲向廣袤的大西洋了。老天,離開拉各斯的感覺真好。狂野的派對已經遠去,而我們的健康狀況開始遭受考驗。斯圖亞特有胃潰瘍,而我每天得在手背上打兩次巴掌大的針,那是從本地的女服務生那裏拿來的。在離開前的日子裡,其他人都在船上準備得要死要活,我卻溜到斯圖亞特的公寓亂搞男女關係。現在,我正為開溜付出最高的代價。
一艘拖網漁船裝載著昨晚捉到的蝦子嘎嘎經過,海鷗在頭上盤旋嗷叫。半哩後,我們通過薩格雷斯半島(Sagres Peninsula)的蜂窩狀懸崖,只見它在朝陽下閃耀著金光。一個紅色的小瞭望台,形狀像一座微型燈塔,打斷完整的天際線。一個孤獨的身影,或許是旅人,正站在塔頂。
五百年前,偉大的航海家亨利(Henry the Navigator)可能也站在這個同樣有利的位置,伸出望遠鏡,看著吃風的微小四角帆船逐漸變成淺色的斑點,最後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上。因為航海技術日新月異,四角帆船愈來愈複雜和寬敞,可以攜帶足夠的用品和人員跨洋長途航行,亨利是勘探黃金時代早期的先驅者之一。達伽馬(Vasco de Gama)和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在十五世紀下半葉都走過這條路,其中最雄心勃勃的是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五艘離岸,一艘在一五一九年抵達東印度群島。兩百三十七名船員中,只有十八個人在三年後返航,精疲力竭,得了壞血病,只剩維多利亞號一艘船(麥哲倫在今日菲律賓的偏遠島嶼麥克丹(Mactan)遇害)。即便只剩一艘船,也算凱旋歸來。除了丁香和桂皮很值錢,這趟航程也是航海史上最偉大的壯舉之一:第一次環球航行。
選擇這樣一個吉祥的地點,來開始我們自己的首航,並非巧合。順時鐘的風向和洋流,幫助麥哲倫踏上南美,也一樣能夠推送我們抵達邁阿密。在葡萄牙的東南沿海丟下一根棍子,它最終會被沖上加勒比地區的海灘上。帆船,或像我們一樣用踩的,只會更快。
啟航五個小時後,特高頻無線電開始劈啪作響。是斯圖亞特,從我們的支援船皮特尼拉號(Petronella)上說話,告訴我們他們準備回拉各斯了。肯尼拍了所有他需要的素材,而我們現在避開撞上聖文森角(Cape St. Vincent)岩岬的危險,那是到美洲前的最後一塊陸地。現在,我們孤單無援了。
「你在雷達上看起來很好,」斯圖亞特大叫,皮特尼拉號最後一次經過我們,他就站在不到三十呎外。他的話讓人放心。我們第一天最不想看到的事,是被油輪撞沉。所有躲在悶熱俱樂部休息室裡熱愛航行的老屁股,都要回到英國,也是同樣一批人,說待在這樣一艘可笑的玩意兒裡,我們撐不了一天,然後相互吹噓,「我告訴這兩個傻瓜,但他們就是不聽。」
八位死忠的好朋友揮手做最後的告別。我甚至可以看到卡洛斯送吻的輪廓。「順風,」他從皮特尼拉號上嘶啞叫著。回應那頭孤單的男中音,史蒂夫也圖呀圖圖地吹響了手持霧笛來告別。引擎聲漸漸微弱,斯圖亞特趴在船尾欄杆上的模樣也從視野中消失。過去幾個星期,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純真的喜悅,如今他像父母一樣殷殷回望,委實令人不安。此時,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母親,是什麼感覺呢?前幾晚,我打電話跟他們說再見,父親還問我是否記得訂立遺囑。「不用啦,」我回答,「我什麼都沒有。」和財產的遺贈沒太大關係,他指出,和可能的身後事有關。「土葬或火葬?」
然後,我們各想各的。四周籠罩著沈重的寂靜,像毯子一樣遮住我們的耳朵。我閉上眼睛。只有水拍打著船體的聲音,和船平緩的起伏,可供辨別我們在哪裡⋯⋯
離岸一哩,沒有支援船,現實終於來到。多年來都只是理論,光說不練。現在,我們得真的出來,完成我們所吹噓的事。
我猛地睜開眼睛。「史蒂夫,你他媽的怎麼把我們搞到這裡來?」
他笑了起來。「老實說,不知道。」他賊賊笑著,意思是,「別問我。」
「那麼⋯⋯如果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並決定放棄航行呢?」
「放棄航行,」史蒂夫揚了揚眉毛,「就這一點,我們辦不到。」
「胡說。你在開玩笑吧?」
他搖搖頭,「看看航海圖,加那利洋流延著葡萄牙下行,然後轉向西邊,速度高達一節。我要說,我們已置身其中。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正在橫渡大西洋。」
我把頭埋進雙臂裡,心想,哦,上帝,我做了什麼?
2018-12-20 15:44 發佈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2/10

史蒂夫擰開注射器的蓋子,小心瞄準了,把針插進我的右臀,好像不用那麼大力呀。
「哎喲,你這混蛋,」我打了個寒慄,「你不需要那麼用力。」
「別動,」他發出噓聲,一路推動活塞。「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劑了。或許能教你未來小心一點。」
說得好。未來三個月每天通過刀片撒四次尿會很痛苦。
「我別無選擇呀,」他以門格勒醫生(Doctor Mengele,譯按:納粹集中營負責進行人體實驗的醫生)誇張的聲音說話,朝著我尿尿的地方來回擺動著一把鈍水果刀,「除非求助於外科,耳鼻喉科是沒有麻藥的。」
我們航行了一個星期,開始適應陌生的充滿水的新世界。在前幾天已經不成樣子,想要留住食物,但很快就像噴射一樣狂吐出來。英軍曾雄心勃勃地嘗試將整個油膩的英式早餐塞進一個鋁箔袋裡,現在即便想到「培根和豆類」就足以讓我們衝刺到船側嘔吐。而在第三天上午,我們終於知道為什麼鄧肯蘇格蘭牛奶巧克力(Duncans of Scotland milk chocolate)會發霉變質。因為軍隊的口糧已經過期六年了。
但現在我們的胃已經穩定,對解脫號的信心日增。我們熟知了她在海水裡如何移動,迎向每道波浪時,像海豚般優雅扭轉的竅門。這就像騎機械牛:臀部旋回,上半身補償以保持平衡。泡茶的時候,你需要空一隻手,隨時抓緊船側。否則,突如其來的大浪會把你甩到船艙的一側,讓滾燙的茶水濺到你的腿上,或像小便順著你的腿流下。
試驗幾天後,我們決定白天踩踏兩小時,晚上三小時。休息的人可以把疲憊的身體和雙腿伸進睡艙裡,尺寸相當於一具合身舒適的棺材。滑稽的造船人說它是戴維.瓊斯快遞(Davy Jones Express,譯按:指水手葬身海底),其實不總是這麼無趣。在埃克塞特的船塢裡時,它的屋頂上就粘著水手之妻的頁面,那是解脫號在泰晤士河下水前最後檢查時,格洛斯特公爵誠心推薦的裝飾。
雖然乍看會引發幽閉恐懼症,但鼠洞(後來的叫法)很快成為船上最珍貴的房地產,是一個可以充分舒展和放鬆的地方。
其他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是踏板對面一個低矮的膠合板箱。這裡,有好多任務待完成:導航、維修設備還有用吊在貨架下的丙烷小火爐煮一頓飯等等。
不斷有人在踏板上,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用眼睛掃描地平線,是為了大幅減少撞船的機率。我們離地平線只有八哩遠,最大的恐懼是被柴油發動機吵醒,遭巨大的衝擊波傾覆,被幾千噸的鋼材輾過。超大的螺旋槳會將我們粉碎,變成魚食。除了引擎轉動時頓了一下,船員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撞到了什麼東西。
夜晚帶給這個奇怪的娃娃屋特殊的味道。踩踏時沒有月光,就像置身完全密閉的罐子裡,感官都被剝奪。只有大海蠕動的節奏,帶來一些動覺感。上去、下來、這邊到那邊。上一刻,滾動。下一刻,又被拋出去了。離開拉各斯前,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適應羅經照明燈 (compass light),所以暗夜航行意味著讓艙口角落對準一顆孤星來繼續航程。每三十分鐘左右,要選擇不同的針眼,考慮地球自轉來校正。只有航海家的拱心石北極星保持靜止。
再不,我們的頭腦會花上幾個小時自由穿越那輕風吹拂的迴廊,充滿了童年記憶、未來願望和現在的關切。我們稱之為心靈旅行,這取決於我們多疲累,包括專注分析有用的想法,心靈像一個瘋狂的乒乓球,從一串瑣碎相關的列車跳到下一列,直到出發點早被遺忘。
第八個早上凌晨,那動作吸引我的眼球時,我正陷入沉思:漆黑的波峰背後,有燈光上下擺動,離港口的光相當遠。又出現了,我前傾經過打開的艙門好看個清楚,確定是一艘船。但有多遠,往什麼方向前進?
離開倫敦前,史蒂夫和我去上了一期遊艇大師的課程,免費的,由好心的教練執教,他肯定對我們如此之菜印象深刻,卻誠心傳授足夠的知識,讓我們至少活過第一週。雖然艾薩(Tony Isards)寫得很透徹,航海教科書只能提供基本的導航技能,和對海洋高速公路權利的粗略了解,卻無法取代真實的東西。
海浪平息足夠長的時間,看得出一道白光下,還有綠色和紅色燈光。這意味著船隻走向我們,而不是離開。只有一盞桅燈,表示它是在五十公尺內。但那更低更亮的燈是什麼?它像鈉泛光燈射入夜裡?我又看著航道上有光亮和形狀的部分,沒有什麼想法。
老天爺,這是什麼東西?
我繼續踩踏,通過聚碳酸酯窗戶,光停留在一串聖誕樹小燈上。奇怪的是,他們似乎沒有改變路線。解脫號低貼水面,也許他們看不到我們的航行燈?我打開特高頻無線電。
「有艘身份不明的船隻向北航行。我們是附近一艘小船,操縱能力有限。請回答。結束。」
沒有回應。
我再次嘗試。什麼也沒有。
「他媽的,」我低聲說。我開始心驚肉跳。我停下踩踏,在打開的艙門上站了起來。甲板上的燈光下,五名船員清晰可見,在巨大的吊臂和擺動的漁網下面處理捕撈物。是拖網漁船。
一波恐慌席捲而來。那船比我想像的還小還接近。更糟糕的是,我們就要撞上。
該怎麼辦?混亂中我的心在尖叫。喚醒史蒂夫?不行,他爬出鼠洞時,他們已經撞上我們⋯⋯點燃火炬?不行,等我在黑暗中搞定的時候,為時已晚⋯⋯
那漁船現在只離兩百碼,就要到了。還有時間駛離對方航道,但沒有兩個桅燈上下排列,說不準該船可能真的會撞上我們,或者從前後端通過。向前駛或向後駛都可能無意中讓解脫號進入其行進路線。
最後,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坐在那裡,像一頭被汽車頭燈嚇傻的鹿。引擎聲愈來愈大。眩目的甲板燈排除了剩餘的視野。命運天註定,如果天意如此。結果沒我預期的那麼壞。沒有電影裡恐怖的特寫。背景裡也沒有傳來悲壯的音樂。在現實生活中,生命和死亡之間的間隔似乎很正常,甚至安詳平和。
我撐著,想挺過衝擊。
只見黑壓壓一片壓頂,船舶註冊號碼進入我的視網膜。耳朵充滿了衝擊波令人作嘔的嘶嘶聲。
然後就走了。沒有碎裂的木材。沒有攪動的螺旋槳。甲板上穿著黃色粗斜紋布工作服的船員如此靠近,近到我可以吐口水在他們身上。抬頭看瞭望橋,我發現它在無人駕駛模式。沒有人真的在駕駛這玩意兒。
我嚇癱了,坐在那兒看著拖網漁船白色的尾燈消失在夜色中。終於我的手不再顫抖,可以幫水壺添水。熱茶,是的,很有用⋯⋯
我看了看錶。過三點了。該弄醒史蒂夫。
「差一點撞上,」我輕聲自語,他從鼠洞出來。我試圖讓事情聽起來不嚴重,但我游移的聲音背叛了我。我已經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幹嘛不叫醒我,」他厲聲說道。「我們可能掛掉。」
「我認為⋯⋯」我結結巴巴地,「它還很遠,接下來仔細一看,它就來了,直奔我們。我慌了,整個情況都失控了。我不想吵醒你,一起赴死。」
史蒂夫盯著船的底部,思索剛剛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
「下一次,傑森,無論如何請叫醒我。你踩踏的時候,我可以看著燈光。」
他是對的,當然。這一次,我語塞了,溜進仍然溫暖的睡艙,思考下一次怎麼處理該死要捲進螺旋槳的狀況。我之前並無瀕死經驗。第一次,我完全失去理智。
那時,我完全不知道,我很快就有機會扳回一城。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3/10

隔天,一波大浪無預警地沖進駕駛艙,導致攝影機故障。肯尼不願意他的高階機器面對海洋環境的嚴峻考驗,所以設法從攝影同儕那裡借了一部古老的SVHS攝影機。經過近十屆惠特布雷德環球帆船賽(Whitbread Round the World yacht races)的摧殘,這攝影機很老舊,通常已經掛點,該放在博物館裡。但它是我們僅有的一部,沒有其它方法來錄製紀錄片了。肯尼已經相當投入,我們只好同意變更行程到馬德拉島(Island of Madeira),看看這爛東西能否維修。
離開拉各斯後,我們已經踩踏了三百五十哩。截至目前為止,情況不錯,風從未超過四級(每小時十五哩)。然後,在第十二個上午黎明時分,離馬德拉島北端只剩六十五哩,我在鼠洞幸福地睡了三小時,直到十五呎高的大浪打上船頭。這是解脫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所面對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驗。她不會翻覆吧?
「風向改變,從南方吹來,」史蒂夫抱怨說,迎風踩踏,他的雙腿格外吃力,「膝蓋會殺了我。」
我離開舒適的睡袋,像蛾不情願離開它的繭,接著窩在乘客座位裡,瞇眼盯著大海。眼睛尚能辨識白色泡沫像白馬的鬃毛一樣盪過來。船上的生活不再寧靜了。裡頭所有的東西都被海水沖到另一側,我的島野SPD卡式涼鞋則在幾吋深的水裡游泳。更糟糕的是,我最後一件乾淨的衣服,本來夾在從雷達天線拉出來的臨時晾衣繩上,那黑白條紋的T恤不見了。
我悄悄地發誓。該死!媽的!他媽的!太扯了!這趟踩踏之旅比我想像得要濕多了。
人聲打斷了我自個兒的絮絮叨叨。最近那幾乎致命的碰撞還歷歷在目,我跳起來,開始焦急地掃描地平線。就在那裡,離船尾一百碼,正加速接近中,是一艘灰白色的汽艇,載著八名穿著橙色救生衣的乘客,朝我們的方向叫喊揮舞。
「這些傢伙到底是誰?」史蒂夫說,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一艘超大的貨櫃船向東邊開,船尾寫著船籍港馬尼拉,提供了最可能的解釋。
「是菲律賓人,」我回答,「也許他們認為我們需要救援。」
果然,快艇在離我們左舷二十碼處關掉引擎,一排粗短的手臂示意要我們靠過去。掌舵也穿橙色救生服的那位喜洋洋地歡呼勝利。
「我們來救你們了,」他喊道,「我們來救你們了。」
史蒂夫正站在我旁邊的駕駛艙。「謝謝你們,」他回答「,但我們不需要任何幫助。」
一陣比手劃腳。他們更興奮地喋喋不休,慶祝完成救援。
我轉向史蒂夫說,「我認為他們完全不明白你剛才說的話。」
他兩手拱起靠在嘴上,然後再次嘗試。「我們要待在這裡,我們不需要救援,謝謝你們。」
這次的訊息似乎擊中要害。英勇救世主的表情從勝利變為困惑。那些失望的人停止揮手,終於放棄了,啟動舷外引擎,直接回母船,搖頭去了。
「他們一定認為我們瘋了,」我呵呵笑了。
「是呀!」史蒂夫同意。「兩個半裸的瘋子,在離岸數百哩的地方窩在清潔櫃大小的船上載浮載沉。確實很難以任何語言來解釋。」
我們的特高頻無線電出聲了。是貨櫃輪的船長在離開前,想要確認船員了解無誤。他的英語很爛,但至少可以理解。
「你們沒有引擎?」他問。
史蒂夫按著發話筒回答,「沒錯。」聲音裡洋洋自得。「我們的船以自行車做動力。我們沒有帆或引擎,要從歐洲踩踏到美洲,結束。」
那頭頓了很久。
「所以,我們不用救你們?」
「是的,船長。我們不需要救助。雖然這樣,我們還是感謝您的關注。」
又頓了一下。
「最後一個問題,你們的國籍?」
「英國。」
「啊,我現在理解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4/10

馬德拉火山就矗立在那頭地平線上,相當誘人,只要逆來的南風稍歇,兩天內我們就能直接駛去,再十哩就能到達豐沙爾港(Port of Funchal)。我們在海上只有兩個星期,但瞥見綠色的陸地,感覺到了天堂。汽車從一哩外看起來相當迷你,沿海儘是紅色和白色的陶瓦屋頂,山上繁茂的植被高聳入雲,房屋則像豪奢山冠上的珊瑚珠寶。
我們嘗試進入碼頭,經過一排排來自世界各地整齊優雅雪白的遊艇,繫在桅杆上的纜繩隨著晨風搖曳著。一艘法國籍豪華遊艇的船長,狐疑看著我們,這隻英國醜小鴨進入這樣一個獨特的遊艇碼頭到底想幹嘛。
把船繫在訪客碼頭後,史蒂夫因為暈船搖搖晃晃去尋找海港辦公室,想要一個固定的船位。我們只有相當於兩英鎊的葡萄牙埃斯庫多。根據需要,我們必須討點便宜。
十分鐘後,他失望地回來了。我們只能停在原處一小時,然後就得離開港口,下錨在港外載浮載沉。這要求給了我們難題,因為我們忘了帶錨。
「我們也許可以貼近那些該死的大船,不被注意,」史蒂夫建議,朝法國海上璇宮駛去。
「不成,」我回答,「你沒看到我們來時那隻青蛙臉上的表情嗎?」
我們花了點時間來考慮停泊困境,就分頭跑腿出任務去了。史蒂夫自願發傳真給我們的家人,讓他們知道我們還活著,並解釋非預期停留的原因。我去找地方電視台,看看我們故障的攝影機能不能修。
我們四十五分鐘後會合。我在費古拉碼頭(Marina Figueiroa)弄到船位,是當地電視台擁有的,還帶回一位攝影師。因為海港辦公室通知,一位美聯社記者也現身。晚間新聞將進行報導,隔天早報會以整版來處理,我們鹹魚翻身了。神奇地搞到一個免費的船位,感興趣的旁觀者踴躍捐款。不到一個小時,我們的地位就從來訪的賤民升格成當地的名人。電視台的技術人員正在檢查我們的攝影機。附近碼頭露台海鮮餐廳甚至讓我們在打烊後,過去大快朵頤。
夜晚來臨,我們的新朋友和崇拜者開始踱回自己的家。南風吹起,風雨欲來。我把鼠洞讓給史蒂夫,尋找住宿。旅館住不起。即便青年旅館也超過我的預算八英鎊。
我在扎科大街(Avenida Zarco)的超市買了塑膠瓶的廉價威士忌。如果我最後不得不露天而眠,喝醉了,至少能睡一會兒。那酒嚐起來像汽油,但確實有效,像熔岩一樣順著我的食道流下,點燃我肚裡的火。黑嘛嘛的山區那頭傳來陣陣悶雷,雨點削過臉頰如灰燼滾燙。
此時豐沙爾猶如一座死城,街道空無一人,大雨砰砰滂滂。一部車疾駛而過,濺起水花,駕駛緊盯著模糊不清的擋風玻璃。我酒意發作,渾身濕透,盡享免費沐浴,但踉蹌冒著遭雷擊的危險。我仰天長笑,瘋狂地,費力地,放肆地,大笑。
「我們做給你們看,不要臉的東西,」我大喝一聲,揮動瓶子,那些只看了一眼解脫號,就說她撐不了一天的混蛋,去死吧。「我們活著,我們他媽的還活著。」
狗出現,吠叫,衝刺到我的腳跟來。我及時走進一家餐廳。
轟一聲!一道閃光讓我什麼都看不見。然後燈滅了。
「又來了,」酒吧裡的當地人喊,表示這地方常跳電。
「噢,老天,」遊客在他們漂亮的座位上叫著,直挺挺坐著,像屁股插了根棍子。
一個穿制服的侍者擋住了我的路。「抱歉,先生。電力故障了,今晚不開張了。」其實是企圖打發我。
「不個鬼,」我嘟嚷著,東倒西歪回到雨中。我們在那該死的船上待了兩個星期,像瘋子一樣按時踩踏,登陸的第一個晚上,我卻無處可去。
離開門口一個小時後,我到達一個植物園,有六呎高的柵欄。我握住柵條頂端,翻身過去。
有一條狹窄的水泥路環繞著一個小湖。這地方是空的,詭異的靜默。離開黑暗後,有一個狗窩大小的遮蔽物。什麼樣的動物住在這裡?我不知道。
微弱的鳴聲傳過來。是鴨子!牠們不該是問題⋯⋯
「好啦!」我宣布,頭穿過狹窄的入口,「讓開,你們有一個新室友。」
烏黑的身形從暗處走出來,發出嘶嘶聲,帶著攻擊性。
結果不是鴨子,是天鵝。說是長了翅膀的羅威拿犬還貼切些。落荒而逃是明智的選項,但我又冷又濕,止不住發抖。很快就會失溫。
「你們壞壞,」我懇求,「你們不是喜歡濕濕的東西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栽進黑暗中,腳下一滑,摔在一堆大便上。天鵝展開攻擊,繞著我尖叫並瘋狂拍打翅膀,讓我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綠色肥料。管他的。自從離開拉各斯後,我就有一個堅定不移的外殼,那是我一直幻想擁有的。在我的頭撞到大便後,我睡著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5/10

本來只待幾天,卻延長為一個星期,因為我們要等待攝影機的零件空運過來。這是幸福的一週,從小時、分鐘和秒的秘密儲備那裡借來的,它偶而並且沒來由地以一點點的自發性和魔法來恩寵著人們本來註定的生命。
延遲出發算因禍得福。有次隨機檢查解脫號下面,結果發現艉鰭有條八吋的裂縫,就在固定傳動軸的地方。如果攝影機沒有故障,迫使我們經過馬德拉,只消幾週,三合板的匕首狀部份就會完全裂開,傳動軸會沉到海底。沒有備用品,唯一的推進方式是備用的槳,真是糟糕至極。解脫號太窄,用划的根本走不了多遠,避免遇難勉強可以,但一路划到邁阿密卻大大不可。
時間在我手上,我開始注意梭羅所說的真理,以及在這個人口過密的星球生活的簡單哲學。我決定了,最好的起點,就在自己內心。「神最愛的人,是有一百萬層皮的洋蔥。」亨利.米勒(Henry Miller,譯按:美國作家,被譽為反文化的先知)曾經沉思,「剝開第一層自是痛不可喻,下一層就沒那麼痛了,如此遞減⋯⋯」
遠離社會喧囂和鏡廳的扭曲,大西洋的極端荒野提供了理想的實驗室,來拆解人類的意識,提供孤獨和寧靜,來剝開一層又一層的皮,並回答第一個問題:
我到底是誰,到底是什麼?
靜坐冥想是必要的手段。每天早晨,我黎明即起,盤腿坐在天鵝屋入口。閉上眼睛,注意力集中察覺通過鼻孔呼出的暖氣息和吸入的冷氣息,我竭力模仿大衛.方大拿(David Fontanas,譯按:英國心理學家,出版多部教導靜思冥想的作品)《冥想原理》(Elements of Meditation)裡所教導的姿勢和呼吸技巧。目標是得到原點專注力,好讓心智超越習慣的奴役,也就是心理的喋喋不休,或是書上所說的猴子心智,以成為更有用、更專注的工具,來處理思考過程。
經過近一週精進修煉後,我仍一無所獲。含糊專注幾秒鐘,我的注意力就被無感的心智帶到歡快的舞蹈上,攀援著某些念頭而去,卻不知依於胡底。或者,睡著了。就像學習任何新的學科,它需要練習和耐心,很多很多的耐心。我決定繼續為我的航程而努力。
到了第十天上午,攝影機和解脫號都修好了,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們從露天果菜市場做了補給,存放在船上。甚至還有時間參觀當地幾所學校。
我會懷念這裡的植物園,它的破風車上只有一半的燈泡是亮的,濱海露台餐廳的鄉親們,麵包店的奶蛋餃子,我們線上新聞的讀者每天看著我們。
最後一次爬出天鵝屋的時候,我的目光停留在我面前草地的一雙靴子上。這雙靴子又連著藍色長褲、外套和白襯衫,裡面裹著一個矮胖的男人,留著濃密的黑鬍子,葡萄牙男性最愛的死倉鼠樣。他怒不可遏。這植物園的警衛機關槍一樣不停罵我,還用一支小棍子當標點。
「你這該死的觀光客你以為你到別的國家可以該死地為所欲為,嗯?」
「好了,好了。」我舉手防衛。「我要走了。不會回來天鵝屋,我保證。」
「如果你今晚回來,我就把你放在鼠屋裡。」他為自己的機智得意地笑了。
「你住的地方才是鼠屋咧。」
他舉起棍子要打我,但我閃了,取道回港口。多數民眾贊成。我們要趁漲潮離開,但一如往常,我遲到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6/10

從豐沙爾向南駛,我們經過島嶼的最南端,轉向西南。我們現在要搭上東北貿易風,這可靠的風從非洲外海幾百哩吹起,一路以十五到二十五節的速度到達加勒比地區。如果我們沒有被加納利洋流掃到太南邊,並且抵達加勒比海,我們就有高於平均的機會,更靠近邁阿密。否則,我們就可能跑到中美洲或南美洲,大大妨礙環球航行。
儘管我們在索爾科姆的海上測試只有一個小時,卻提醒我們,不斷踩踏橫渡大西洋,可能乏味如地獄。結果我們發現,情況比預期的還要糟糕。一離開馬德拉島,我們就進入辛苦勞作的模式。我們成了切除腦葉的的倉鼠,鏈接到需要不斷轉動的滾輪上。愈不滾動,食物就愈少,事情就會出錯,然後航程失敗。
在倫敦的時候,傳奇海洋槳手彼得.伯德(Peter Bird)過來幫忙調整解脫號艙頂的通風裝置,傳授給我們這項智慧的核心。
「這中央船艙會好好保護你們,」彼得高興說著,在駕駛座上挖出一個洞來通風,結果整趟航程裡它都像篩子一樣滲漏。 「划船最重要的基本規則,」他繼續,「花愈少時間在水面上,生存的機會愈大。」
兩年後,他的理論殘酷地被證明了。彼得第五次嘗試划過太平洋的第六十九天,海參威的俄羅斯救援中心從他的落水緊急定位指示無線信標(EPIRB)得到他的訊號。經過的貨輪發現第二艙上下顛倒在漂流,顯示她曾被另一艘船撞擊。不然就是被附近發現的大塊木材撞到。彼得的屍體沒找到。
單靠人力橫渡像世界大洋這樣難以想像廣闊的東西,不只是體力的挑戰,更是精神的挑戰。身體有極大的能耐,前提是要有相稱的心靈。沒有動機想去哪裡,我們的腿無用武之地。但當你的目標那麼的遙遠,在我們的例子是邁阿密,而過程又這麼沒完沒了的沉悶,要如何保持熱情呢?
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不一樣。誠然,負責導航的史蒂夫,註定無法逃脫,我們在圖表上用鉛筆劃下小圓點,不斷提醒他進度緩慢。因此,他的情緒,通常反應著二十四小時裡經緯度的定位情況,以及它們之間的差距。航行較遠,他就開心。走得很近,有時甚至勉強只有幾哩,就心灰意冷。
我不負責導航,卻有其他責任,有空就亂想。並非不關心整體的進程。例如打包足夠的食物就是我的責任,畢竟,當初計算九十天份,就是假設我們可以每天至少踩踏四十五哩,可惜我們往往達不到目標。但我很快發現,離岸遠近,會左右士氣,給航行帶來娛樂效果,並反過來影響我們的體能表現。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點會引發精神狀態低迷,並導致落後愈來愈大。彼得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就生效了。
此外,除了完成航程,可能在航程外得到的什麼嗎?也許是適應表面上看起來了無生趣的沙漠,剪裁一種像陸地上一樣充實和愉快的生活方式?抵達邁阿密將肯定是一個巨大的成就,但當我離開這一片變幻莫測的大藍時,會像我幾週來看著熟悉的葡萄牙陸地逐漸消失一樣遺憾嗎?我可不能停在陸地模式上,我告訴自己。
因此,離開豐沙爾一個星期後,我有意識地決定忘記邁阿密,事實上連陸地都一起忘掉,專注當下。我們已經定期休息,來做為誘因,來激勵自己前進了。例如,在上午一點到四點間的三小時輪班,可能會獎勵自己一杯茶和一支巧克力棒。每經過三百哩,或在圖表上以垂直的黑線標記了五度經線,我們會痛飲百齡壇威士忌(Ballantines whisky)大肆慶賀。但這些誘惑總是不太夠。愈疲累,愈厭倦,傳統的目標設定方式就愈沒效。實在是距離太遠了,心理胡蘿蔔也太少。
之前陸地生活的技巧,也無可沿用。西方社會驅動表現的手段,是與消費相關的標準,例如金錢、生涯、房地產、設計師品牌、退休基金、聖誕節獎金和信用評比等等,在海洋荒野裡什麼都不是。
為了生活在這個液體的世界裡,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有效的價值觀,並提供一個動機框架,以盡快超越它。所有我過去視為堅固與真實的一切,如今都要放在顯微鏡下檢視。只有這樣,我與海洋間,才可能建立起一種建設性的關係,並著手解決那些困擾了我這麼久的心靈複雜性。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進度7/10)

上午一點,船上有許多可怕的事情,我必須忍受,但整晚醒著,踩上三個小時,絕不是其中之一。
上午四點。剛剛完成第一次墓地轉移,真操死人。就像你累得像狗,又要在高速公路開夜車,甚至更糟。每隔幾分鐘就打盹一次,拉直背部後又撞到尾窗。(日誌)

長期勞累,或潛伏的灰色恐怖,變成一個邪惡的東西,匍匐在我們睡眠被剝奪的心裡深處,待我們疲憊至極時,伺機抓取並進食。慢慢地,不知不覺中,它像寄生蟲進入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傷害我們,減損我們安全執行任務的能力,甚至偷走我們曾享受的最微小的愉悅,像讀書,或做飯。嚴格的輪班制度正在成為一把雙刃劍。紀律使我們每週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踩著踏板,並防止脫離航道,但也令我們每次至多只能睡三個小時,一天睡不到五小時。這樣兩週後,我們就變成了活死人。
史蒂夫建議我們打破倉鼠的常規生活,來釣個魚吧!在馬德拉,我們結識了漢茲(Heinz),一個酒醉的說故事高手,蓄著象牙白的鬍子,有著濃密的眉毛。潛艇指揮官退役。漢茲每早做生意時會出現,並且在我們準備橫渡大洋時找碴。其他令人討厭的習慣,包括吹噓釣魚的事。
「你們怎麼處理釣魚的問題?」他在離開前一日上午問了無數次。
我們的回應總是一樣的:「不勞您操心。我們有需要的食物。」
「但你們需要釣魚才能活下來,你們需要釣魚才能活下來。」
在其他早晨,他會像唸口頭禪一樣唸個不停,直到我們找到方法來擺脫這個老混蛋,或者自己奪徑而逃。然而,今天,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卷很粗的馬林魚線,和拇指大小、木頭刻成的魚餌。一端配有醒目的流蘇,根據漢茲的說法,「保證能抓到更多魚。」
離開馬德拉後,我們每天放下蘿莉塔誘惑(這是她的綽號)一小時,卻該死一無所獲。每一天努力的結果,已成為一個笑話。「你餓了嗎?」史蒂夫問,拉了線。「讓我們看看羅莉塔給我們帶來什麼晚餐。」
有些事必須改變。羅莉塔需要改頭換面。
我用紅色和黑色的奇異筆,幫蘿莉塔畫上一對異國情調的埃及豔后眼睛和時髦的笑容。像貝蒂.布波(Betty Boop,譯按:美國漫畫與卡通人物)一樣挑逗捲曲的睫毛,讓她風情萬種。雖然像史蒂夫說的那樣,我們想要讓魚吞餌,不是和餌發生性關係。
管他的。在扔出嶄新誘人的蘿莉塔一分鐘後,釣魚線緊繃到了極限,一條巨大的多拉多魚(dorado fish)在船尾二十碼處竄出水面。地獄之門大開。當我們將喘息的野獸拉到船邊時,船內爆發出喊叫聲、髒話和喜悅的尖叫聲。現在的挑戰是把魚弄上船,別給脫鉤。我伸手去拿存放馬德拉島蔬菜的舊帆布袋,跳入水中。
我計劃將魚舀入袋中,讓史蒂夫拉上船。但那魚,不令人意外,有其他的想法。牠一看見我,就衝到船下,並開始繞著螺旋槳纏上一圈又一圈的線。
整件事急轉直下。從好玩咬一口,迅速演變為全面失控⋯⋯
混亂中,帆布袋從我的手指滑落,並緩緩隨風漂離。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袋子保持靜止,而解脫號卻被風給吹離。我游向袋子。「我會抓住它,我喊著。」
「你確定牠值得?」史蒂夫在後頭喊道。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游。該死的史蒂夫,我忿忿想著,還是一如往常,像個負責安全的軍官。畢竟,袋子只有幾呎遠。
但是,當我搆著它的時候,解脫號已經隨風浪漂離了六十呎。
我把袋子掛在脖子上,游蛙式游了好長一段,一下子累歪。我們的腿一直在踩踏,我們的上半身已經逐漸失去陸地上的調節能力。一波浪從後頭爆打過來,我的鼻子和喉嚨就灌滿鹽水了。我停下來,要咳出鹽水,結果在踩水時,失去了寶貴的幾秒鐘。繼續游後,我抬頭一看,只見小船順風漂得更遠。糟糕!解脫號漂流的速度比我游泳的速度還快。
這倒沒什麼,史蒂夫會回來把我撈起來。
他正坐在船尾,焦急注視我的情況。不知怎的,結果他從水中撈起魚來,緊緊抱在胸前。現在我要被他罵一頓了,「早說啦。」
「史蒂夫,」我喊道,「我有麻煩。」
他的嘴吧張開又閉上,但話語被風吹走。我想要再叫,喉嚨卻卡住了,因為魚線纏繞在螺旋槳周圍⋯⋯
他花時間在船尾艙找到一個水鏡和一把刀,下水解開纏繞的釣線,然後爬上去令解脫號轉向。我們完全分離。
搞到最後,我還是得靠自己,不然⋯⋯
我爹曾說過一個故事,他小時候,差點在多賽特(Dorset)西灣的海灘淹死。瘋狂掙扎後,「整個人就呆掉了」,奇怪的是竟然有些愉快。我的爺爺在岸上看到,及時跑過來拖他回去。
後面又一波浪突然襲來,再次灌進我的肺部。我掙扎著要呼吸時,一樣全身呆掉。我的耳膜聽得到血液流動的砰砰聲。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差點撞上的拖網漁船,光明與黑暗,生命與死亡的接口,似乎完全正常,彷彿天意如此。
我的胳膊逐漸沒力,踢腿亂了節奏。天空變成酒紅色,水變得墨黑,彷彿成河血流,我早該知道自己缺氧了。因為垂死的多拉多魚,我開始亂想。鯊魚會竄出來。血液的味道會吸引牠們,令牠們瘋狂搶食⋯⋯
這時,有個想法躍進我的腦海。其實溺水似乎可以忍受,甚至幾近愉快,但被鯊魚生吞活剝,大大不可。安靜投降的催眠狀態消失,生命最深處湧上來的原始衝動取而代之。殘酷的現實令我異常專注。
我開始為生命而游。我的胳膊在尖叫,但我知道,在高聳的波峰之間讓史蒂夫看到我是唯一的希望。海浪從後面襲來,一波接著一波。波峰上的泡沫鞭打過來,模糊了我的視野。解脫號慢慢離開。秒秒分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向前,甚至是不是朝著正確的方向。唯一使我繼續揮臂游下去的理由,是鯊魚就要來了,剃刀般的牙齒隨時會撕裂我的肉體⋯⋯
無望和絕望的最後幾秒鐘,像永恆一樣長,我的右手手指撞到了硬硬的東西。史蒂夫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回甲板上。當一切似乎失去了,我想像中的神伸出手來,把我的生命還給我。
癱坐在船尾甲板上,我氣喘吁吁,望著垂死的多拉多魚,牠那因窒息而黯淡的眼眸,太淒美。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8/10

儘管轉移墓地的空檔所進行的短程冥想開始有進展,我覺得有必要在白天進行更直接、親自的練習,來探索意識的機制。
我兩手拿著一段繩子,理查.霍布金斯(Richard Hopkins)的《繩結袖珍指南》(Pocket Guide to Knots)放在膝蓋上,我第一次重新學習如何打布林結、丁香結以及單編結,都是我父親多年前教我的重要繩結。我照著圖解打每一個結,再拆開。我不想死記硬背,想要了解繩結的工作方式,表面的關係,以及它們在動作的不同平面裡如何操作,來產生摩擦和保持緊張,不致滑脫。
例如,布林結就是在幾分鐘裡可以上手的簡單繩結。通常用來在繩子的一端做出固定環,我以為我已經學會規定的技術了,直到發現一個致命的缺陷:必須用雙手才能拉緊,結果在波濤洶湧的甲板上竟然打不起來。最後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才搞定。所以我發明一種新的技術,可以用單手就拉緊。結果相似,打法自然,值得信賴。
結繩有趣的副產品是時間似乎消失了。我把同樣的作法應用在其他各種瑣事上,卻沒什麼幫助,至少乍看之下如此:清理食品儲藏櫃的穢物、縫補破衣服、抽水,甚至踩踏這件事。其秘密是沈浸於當下和動作之中。我愈是無視過去、未來或最終結果,專注這些雜務,成就感就愈大。
在每種情況下,都會出現無縫的互動,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區別消失,直到「自我」全神完成任務,或對外部客體採取行動,完成為止。主客合一時,時間感就消失了。就像駕駛一輛車,卻不記得旅程。就像你連續激烈操控一部高度複雜的機器,經過許多哩,卻不自覺。
上了解脫號,有助於合成主客體。不管是縫補破T恤,修理熱巧克力杯,或者踩踏,結果總比我馬馬虎虎來得好。
我在日誌裡稱之為創造價值的任務。
然而,有時疲倦襲人,或者太刻意想開始這種過程。這種情況下,接收別人努力的成果,再回到活動上來,會容易些。第二個夜班時,我會頭昏,於是插上耳機,聆聽電台司令(Radiohead,譯按:英國另類搖滾樂團)的「親愛的巴勃羅」(Pablo Honey),或飼主(The Breeders,譯按:美國另類搖滾樂團)的「一閃即逝」(Last Splash)。白天時,我可能會打開一包「飛行三明治」,也就是軍規的橢圓形夾心餅乾,或從我們的移動圖書館裡選閒書來讀。我稱這些為收購價值的行為,因為只需最少的腦力和創造力,和辛苦工作一整天後,窩在電視機前差不多。
收購價值的行為有一個主要缺點。就像感官之娛,快樂總是短暫的。心智,就像飢餓的孩子,總是哭喊著更多。創造價值的事件可以提供長期的滿意,收購價值的事件太速成了。

————

十一月二十九日,第四十三天,我們在海上夠久,之前被警告會長出一種神祕的瘡,開始出現。這是魔鬼的傑作,因為長期暴露於海水中,不斷結瘡流膿,好痛。史蒂夫背上長了一個,雞蛋大小。過去幾週,看著他長了這東西,我不怎麼同情。
漸增的不適讓我們更加煩躁。我們不知不覺地惹惱對方,結果摩擦就開始了。我在日誌憤怒寫道:
史蒂夫的反社會特徵,包括但不限於:使用熱巧克力杯後從不清洗、未經同意使用我的汗巾太不衛生,現在聞起來像老兔子的味道,還有在進餐時亂放屁。
底線到了,他真的踩到我的底線。
無疑地,他的日誌內容和我的差不多。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9/10

從天到週,從週到月。人為的時間概念逐漸消失,就像奧爾良的希謀所說的那樣。手錶上的時間變化對導航和測量踩踏的時間配置仍然很重要。然而,相對於所有其他的參考點,包括我們在四維時空連續體、所謂宇宙懸浮固定點之中的方向感,我們發現自己愈來愈接近宇宙古老的時計,如恆星和行星寧靜地滑過夜空,太陽在白天東升西落。為了記錄我們出來多久了,我們每天日出時輪流在船艙的木頭上學習魯賓遜刻下記號。
有些晚上,海洋會發出雜音,史蒂夫睡覺的時候,我會停下踩踏燒開水喝杯熱巧克力,然後站在艙口,靜默虔敬翹首回望遙遠的宇宙穹蒼。主要的星座和明顯的星星如金牛座、獅子座、天狼星、大犬座、雙子座和仙后座,當然了,北極星就是我夜間的同伴。沒有人類聚集地的光害,沒有山、建築物、樹木或視野之間的任何其他障礙物,有時夜空之毯顯得厚重,綴滿一大片針尖般的亮點,或呈漩渦狀或層層交疊。一切似乎一片光明,根本沒有黑暗,天空因為承載了這麼多,所以似乎隨時要塌下來。
如果我盯著的時候夠長,某些特別的時刻裡,一種終極的均衡感會貫穿我的存在,就像天上的動覺。我想像彼得就在那裡,仍然刻苦完成他最後的航程,划著小船,穿梭在銀河系的島嶼中,一趟沒有水的邁向浩瀚太空的旅程⋯⋯
然後我的脖子開始酸痛,踏板會哭喊著要換人了。
不幸地,十二月五日晚上,並非那些牧歌般的夜晚之一。幾天前,我們終於看見傳說中信風的馬勃雲(the puffball clouds)。風暴向南加強了風速,掀起二十五呎的滔天巨浪。我第一次盯著大浪的波谷,覺得我們肯定完蛋。我們的小船會被吞沒。巨浪才剛過頂,接下來的瞬間,我們就在波峰上,越過波谷敬畏凝視下一個波峰。解脫號騎在這些龐然大物的背上,像跳蚤抱住狂跳公牛的屁股。解脫號不是大船,不能抵抗大海的力量,卻像一個軟木塞,隨波逐流。她對海洋皮膚的抽搐和細微差別反應如此直接,如此透明,最終使我覺得自己也是海洋的一部分,所以更加確信這木材和膠水黏起來的東西,可以橫渡彼岸。
午夜之前,史蒂夫執意拋出兩個舊汽車輪胎,來做我們兩個窮人的錨,因為我們一直買不起那種看起來像降落傘的款式。繫上三百呎長的繩子,這錨垂入海底,減少解脫號傾覆的可能性。迎向大浪時,鏈條的狂叫聲,卻讓淺眠的史蒂夫難以安枕。我們愈來愈疲累,幾乎無法安全操作船隻。我們需要適當的休息,即使這意味著讓船漂流。
與此同時,無法利用有利條件,也令人鬱卒。過去幾週,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現在突然順風,幫助我們西航。我認為,要趁勢而為。史蒂夫不同意。正如他所說,不睡覺,不只借不到東風,反而可能讓船失控翻覆。
一氣之下,我告訴史蒂夫,他可以整晚窩在鼠洞。我想,真那麼累,就把一切都讓給他吧!我試圖在踩踏座位上小寐,頭枕在手臂上趴著,但這是不可能的。解脫號激烈搖晃,我的頭感覺就要折斷。我想捲曲在踏板系統旁躺下來,但幾吋高的水在艙底晃動感覺如同地獄。
白痴,這就是你豬頭驕傲的代價⋯⋯
最後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是船尾艙。在屋頂和我們的不可降解垃圾的包裝袋之間,有點空間可以擠進一個人。這就像睡在市立垃圾場,垃圾袋裡裝滿了骯髒的罐子和食品袋,甚至開始腐爛,氣味可怕。但這裡很乾,大致水平。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1橫渡黑水⟫大西洋:進入大藍10/10

第二天早上,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疲憊。五個小時不眠,和垃圾袋摔跤,以及被丟進一個巨大的滾筒式乾衣機,讓其他旅程的不適,都只是生日的惡作劇。相較之下,史蒂夫顯得清新如雛菊。整個晚上不間斷的睡眠深具奇效。我卻愈來愈冒火。與其說是因為史蒂夫在海錨一事越權,不如說是氣自己成為烈士,這麼輕易放棄鼠洞。
自責之外,史蒂夫和我之間的關係愈趨緊張,我們日常會話中使用的字數,可以用兩隻手數得出來。
「把鹽遞過來。」
「拿去。」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我們洗衣的方式,發生在第四十九日的上午。
沒有熱水和洗滌劑,我們開發了一種基本的洗滌技術,先用洗碗精讓我們的髒衣服起泡,然後將它們綁成一束,拖在船後一個小時左右。這沒能洗得更乾淨,但這個驅除污垢的動作使我們心理上好過一些。衛生,或者至少它的概念,是至關重要的。連衛生都不顧,很快就會演變成無望和絕望,陷入精神錯亂的泥潭。我們不想被稱為「那兩個離非洲海岸千哩,踩著踏板繞圈子,亂塗自己便便的傢伙。」
隨著航程進展,我愈來愈久才洗一次衣物,直至完全忘了洗。我之所以發覺,是史蒂夫拉出一包爛東西到船上,丟到我臉上責備我。
「你知道我們已經拖著這東西整整三天了,傑森。」
「你是在請問還是訓誡?」我挑釁回答。
「好吧,你總算知道了。我算過,拖著你的衣服七十二小時,以四分之一節的速度來算,幾乎增加了十二哩的航程。我們花了好幾天時間打磨船體,使船在水中能以最小的摩擦來滑行。現在,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去計較滑行了。」
這混蛋是認真的嗎?我想。
史蒂夫非常聰明,是說理辯論的大師。我沒辦法像他那樣講話,通常只能生悶氣,來面對他的辯證術。但是這一次,我知道他在引誘我。我只好展開嘲諷。
「嗯,是很滑稽,」我說。「因為我也算過,以這樣的速度,在這個緯度,這種海水的鹽分,需要三天的時間才能洗淨內褲。」
「胡說,」史蒂夫吐口水。「滿口胡說八道,傑森。你該有自知之明。」
既然撕破臉,就忘了洗衣這事。幾週以來的積怨,一下子爆發出來:史蒂夫從不清洗熱巧克力杯,我穿涼鞋的方式,史蒂夫亂放屁,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擤鼻涕的方式。我們愈吵愈大聲,愈罵愈尖酸,直到演變成我們離開格林威治後最嚴重的肢體衝突。
這種惱人的事,太瑣碎,所以在陸地上時,羞於承認,但在海上,卻值得聯合國干預。當然,那時我們並不瞭解,我們所選擇的處境,就像一間浮動的刑訊室,令我們相互敵對。我們最近一次走出房子去散步,就是每隔一天坐在船頭上看著太陽落下。自然無意讓人類如此接近一起生活這麼久,尤其是兩個二十來歲的男性,都有著具競爭性的自我。
我們也沒能傳達我們的情緒。作為英國人,我們在馴服擁有一匹馬前,寧願被野馬拖著跑。因此,我無法完全理解,何以史蒂夫在惡劣天氣看到艙門打開時要這麼坐立不安。在他鋼鐵般的外表下,對海洋卻高度警戒。有一次,他問我,為什麼我堅持在鼠洞的舖位旁擺一把潛水刀,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他。
雖然被航行嚇到了,我卻覺得海浪完全像家裡一樣舒適。我不怕山一般的海浪或落海。相反地,它是童年想像力虛構出來的東西,被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s)的《海底兩萬里》 (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所助長。老故事書插圖中的怪誕海怪,抓住甲板上的方形索具,巨大的手臂蜿蜒伸上桅杆,把嚇壞的水手像成熟果實一樣從索具上拔下。
海怪是來自挪威的傳奇神獸,大到足以籠罩整艘船舶,拖到深處。但這些都只是虛構的故事,醉醺醺的水手在碼頭酒吧所美化的經驗,不是嗎?
巨型魷魚,在海妖的故事裡可以看到,是大王魷科家族中一種非常真實的生物,生活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可以長到五十呎,紐西蘭外海拖網漁船抓到的標本顯示,牠們有八隻手臂和兩隻較長的觸角,內徑一到兩吋的球型吸盤,用於吸著獵物。我想像這些堅韌的觸鬚在半夜深入解脫號駕駛艙,然後拖我們下水。
洗衣爆發衝突後三夜,我在鼠洞熟睡,史蒂夫值第一夜班:晚上十點到凌晨一點。午夜後不久,我因為船體底部沉重的撞擊聲醒來。
咚!咚!轟!咚!
我從鼠洞往外看。「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我低聲說。
史蒂夫停止踩踏。他的眼睛睜得像高爾夫球一樣大。「不知道,某種很巨大的東西。」
碰!轟!咚!咚!
固定中央甲板的重型帆布綁帶被拉緊,每打一次,船就抖一下。
「你伸出頭,看看是什麼。」我建議。
史蒂夫瞪著我。「你為什麼不伸出你他媽的頭,看看是什麼。」他伸手抓住一對連接到滑動艙門的結繩。用力一拉,把門關上了。
剛剛好。
不管那是什麼鬼東西,一定很巨大,可以把整艘船舉出水面。一時間,我們看起來就要完蛋了。解脫號向右舷傾斜,又啪地跌回水中。
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唯一的聲音是我屏住呼吸的脈搏聲。史蒂夫開始緩緩向前踩踏,「也許它是一個掉下船的貨櫃。」
咚!轟!咚!
顯然不是。不管是什麼,牠是活的。
「拼命踩呀,」我吼叫。
史蒂夫開始全力踩踏。又過了幾秒鐘。我們等待最後的猛攻:船因為被大力舉起而傾覆,然後觸角開始在水中捲動屍體。
結果牠沒有再來。不管牠是什麼,已經滑回深處了,或者,也許牠只是頭鯨魚,而且背上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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