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霹靂布袋戲三個女人的故事,原本都是一方之主,為了愛情或親情,斷然捨棄自己。
九禍,魔界邪族女王,鬼族之后
她想醉,卻從未痛快醉過
希羅聖教,聖女柳千韻
她想高歌,無奈朱弦已成絕響,年輕時的痴狂愛戀已成追憶
妖刀界之主,妖后
她想高飛,以為無情便無懼高處不勝寒,親情卻教她甘願折翼,苦海浮沈
話說我對布袋戲的熱情已在就終止了,後續,魔王子讓我開心了一陣子,但同時間楓柚主人也讓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啊!最後在天踦爵的戲份落幕時,也帶走了我對布袋戲最後的眷戀(當然跟角色無關啦,是整體風格走向)。
【之一.痛飲】
日落時分,一襲羅紗出現在鬼族禁地。
夕照隱沒,飄渺身影悠然閒步河岸涼亭。
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她,特別是倒影裏的明月。
人說鏡花水月最難看透,卻也最看不厭。
人心何嘗不是這般迷離──
興致又來,她高舉酒杯,邀月暢飲。
「千江有水千江月,就算相隔千里,此刻汝所見的明月也和吾一樣……」
女子輕攏長髮,站起,斟滿酒觴,這一杯卻不為自己。
她靜待熟悉的腳步聲,穿過竹林,涉溪而來。
一步一水花,一步一長嘆,那人既搖頭又點頭,嘆了又搖,搖了又嘆。
「我說妳呀──唉,妳呀……」
說著,一杯水酒遞至跟前,持劍男子張口愕然。
月下小酌?她會不會心情好得太過份──
「妳當真不痛不癢嗎?他這次真的被修理得很慘、很慘喔!」
女子斟了一杯又一杯,喝得好不痛快。
「千杯不醉也不是這種喝法,回去吧,回去看看他──和他的傷。」
他很少這麼多管閒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那孩子執傲的接下那一劍,
那一劍,刺穿胸口,戰袍之下鮮血欲滴。
「我可以為他打造更好的劍──」
衝口又是一樁多管閒事,唉,早知便不來了。
「補劍缺,多謝你,但是他想要的只有倒乂邪薙……」
這是鬼族領袖世代相傳的兵器,身為鬼族皇子的螣邪郎必須證明自己配得。
女子心情極佳,姣好的面孔沒有一絲愁容,充其量只有微醺的醉意。
「好啦好啦,知子莫若母,妳說了算──」
就知道又是白操心一場,這家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全都一樣,
為一個信念,為至愛之人,卯起來都可以不要命。
※ ※ ※
「很痛嗎?」
有這種兄長,擅長包紥也不足為奇。
「你說呢?」
有這種胞弟,想要血流成河恐怕得被捅成蜂窩才有那個命。
「我看你是嫌一劍不夠……」
狠狠打了一個活結,赤裸胸口頓時一震。
「哇靠──很痛耶!」咬了咬下唇,向他挑釁道:「怎樣?你的狼煙太閒了嗎?本大爺隨時奉陪──」
正要推門,聽見兒子們的對話,便又尋向前路,悄然離開。
剛才真是喝得不夠,不夠過癮了!
還有什麼事比這一刻更值得慶賀?
離開涼亭前,她曾問補劍缺一事:
「赦生童子當時也在場嗎?」
「是啊!他也是目擊證人,從頭至尾,一幕不漏,但是那一劍──」
「他很怕血,沒躲起來算進步了。」
「有啊,誰說他沒躲?我就看到這小子閃到一邊偷偷擦淚!」
抽出小刀,慢慢地,一寸一縷削短烏黑青絲,再無掙扎。
「雖然無法跟從你的步伐,但吾……從沒對不起汝,朱武……」
她,九禍,身為邪族女后,現在亦是鬼族女后,她必須做她該做的──
在深深記住所愛之後,她必須忘了所愛。
年少輕狂的那場愛戀,已經值得了。
縱使身邊少了他,兒子們不負吾所望就已足夠。
「來生,但願吾不再是邪族之主,汝也非魔界戰神銀鍠朱武……」
【之二.狂歌】
希羅聖教,安靜的內殿,一抺人影小心翼翼捧著錦盒步向長廊。
比起錦盒中的溫潤美玉,獨坐花前的佳人才是千金不換。
又逢花季,暖風薰人,滿園春色圍不住一牆繽紛。
「妳心情很好?」話裏猜心多於關心。
孟德文,一名機巧善辯的男子,少女心事自然逃不過他的眼。
「美嗎?我特地送來給妳的──」話裏私心多於誠心。
打開錦盒,女子微笑以對,卻是笑而不答。
稍後,琴音再起,以優雅清音作為回禮。
「今晚,一塊賞月好嗎?」
女子嫣然輕笑,風姿百種,他看得痴了,口裏不自覺糊塗起來:
「所幸花蕊無知,若是有知,見著妳,也會黯然凋零……」
眼波流轉,再也止不住心湖波瀾,女子倏然站起,朝他走去。
腳步之快,快得讓孟德文來不及收回伸出的手。
輕盈步履越過他,越過所有防線,向萌芽的愛情飛奔。
識得弦外之音的男子守在花蔭好一會兒了,只因不想掃了她的興。
接過女子的手,交遞而來的溫度沒有一絲遲疑。
這是她的回答,斗篷輕揚,將她擁入懷中,由此劃開一條界線。
「不後悔?」
後悔什麼?美夢成真,她快樂得像一隻蝴蝶,迫不及待展翅。
孟德文由錯愕中回神,追了上來。
「你是誰?」
「蜀道行──」
蒼紫斗蓬停了下來,無需言語,冷冽雙眸就足以讓孟德文寸步難行。
「你要帶她走?」
「她要跟我走。」
「千韻屬於這裏,她不能離開!」
「她已作出決定。」
「她是希羅聖教的聖女,也是我的未婚妻……」他急了!
「你錯了,柳千韻誰也不是,她只是蜀道行之妻。」
「你──不准帶她走!離開希羅聖教,天地再大也沒有你倆容身之處……」他真的急了!
「有無容身之處,由吾手中之刀決定──」
光天化日下私奔?也難怪孟德文終生難忘橫刀奪愛的蜀道行,
也是奪他性命的蜀道行,
教他至死恨意難消的蜀道行──
那日之後,他再也不曾踏進這座園子,不問花開花落。
※ ※ ※
曾幾何時,他的刀不再快意,彼此相愛的兩人也不再愜意。
他的刀,重了──
肩上的包袱,沈了,再也不只有兒女情長──
佇立危岸聽濤,任思緒遠颺,直到風中傳來聲聲親喚。
「阿爹──」年幼稚子名喚無色,剛滿五歲,開朗好動,即將臨盆的千韻只能看住他一時半刻。
「行所當行,容易,止所當止,何其艱難,唉……」
天地之大,一家四口雖然容身之地,卻無安居之所,希羅聖教從未停止追索。
抱起稚子,因掛心妻子,收刀便急著回轉臨海小屋。
「你變了!畏懼希羅聖教嗎?見一個殺一個,不就解決了?」
末蒼雲的建議不失為辦法,卻有違俠道,非他願為,他也不能用這教導無色。
「不管是誰,殺人都是有煩惱的──」
「哈,說得沒錯,我就很煩惱如何殺人不見血……」
「殺戮有形,殺意無形,見不見血在出刀那一刻便決定了──」
「又來了!俠刀講話還是滿口玄機──」
「唉,好友,現在的我只是一個男人,保護不了妻兒的男人……」
「哎──又回到老問題,勸我的勸,暫時將他們交託醉不醒吧,他無妻無子無家累,每天清閒得種瓜飼豆,你就施捨一點家務給他忙吧!」
幾年後,他真的走了。
他走的時候,她沒掉一滴淚。
無色一言不發捉著她的衣角,湘音雖目不能視,但她知道那雙護衛她的臂膀不再擁抱她。
「阿爹……為什麼不帶我們一起走?」
「無色,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你忘了阿爹的教誨嗎?他有他該做的事,我們有我們該做的事,而你,也要去你該去的地方,懂嗎?」
咽回種種思情,多言只會加深不捨。
此刻,她只能撫弦一解千愁。
縱使不能埋怨什麼,琴弦也能代她放聲高歌──
※ ※ ※
墓碑之下,躺著他聚少離多的妻子,還有他摰愛的兒子……
最終,浮現的是師尊的容顏。
凡人的痴是不明究理的神迷顛倒,一開始他就是這樣跟隨武痴習武多年。
「吾徒,跟從吾這麼多年,現在,你看到了什麼?」老者對他慈藹一笑。
從執迷不悟到執迷不悔,他的眼愈顯清徹。
在遇到師尊之前,他會使刀,也曾殺人,卻不曾真正用刀。
如果不是遇到武痴,他將何等面目可憎,甚至──
「如果不是你,我連面目可憎的心情都不會懂……」
煙雨迷離,看著已成嗜血一族的愛女湘音,他和他的刀,佇立雨中良久。
然後,他放下了刀。
放下了一切。
雨中,他給了她最後一個擁抱,
一如句點般劃下結束的記號。
止所當止,在他親手結束自己生命時,他又看見當年花前撫琴的柳千韻──
雙睫落下前,卻是師尊歷經風雪的容顏──
『武痴願將畢生所學傳授予你,因為你,是唯一交出自己之人……』
落拓江湖數十載,天倫夢終,最後他選擇以血證道,以身還道──
親情、師恩再無所欠。
他交出了自己嗎?也許是找回自己。
【之三.醉枕清風】
妖刀界,自小生長的地方,明朝一別不知何年來歸。
出閣前夕,她與權妃褢天女,月下開席暢飲,只有姊妹倆的夜宴小酌。
幾分醉意之後,權妃道出心底話,儘管妖刀界與魔劍道聯姻已成定局,有話擱在心底,畢竟不痛快。
「姊姊聰明一世,為何……唉──」
口中佳釀一飲而盡,死命嚥下"嫁給誅天那個笨蛋"這幾字。
「呵?妳不高興嗎?慢慢喝,夜還很長──」
斟滿權妃空了的酒杯,笑意不明的遞上權妃最愛的點心,柔聲說道:
「正因聰明一世,糊塗一次未嘗不可,妳說是不是?」
看出權妃不滿意這個回答,她又笑了,這個妹妹呀!都這時候了還鬧彆扭。
「誅天不是憨人,他很明白自己的缺失,所以他的身邊才會有策謀略這樣的朋友,以及對吾之苦苦追求──妳明白嗎?他很需要吾。」
「妳──!」
她是鐵了心嫁那男人,為什麼?那個笨蛋哪點讓她看上眼?
「妖刀界也需要妳!」莫名激動了起來,權妃起身,眉梢蕩漾疑惑,素手仍緊握酒杯,語氣卻暗藏一絲羞怯。
「真要嫁妳也該選……他……」
「風之痕?是嗎──不好意思就別說了,吾幫妳說。」
精銳詞鋒惹得褢天女撇頭不語,又是一飲而盡。
慧黠雙眼依然水靈清澈,這時的她還不懂迷惑為何物。
隔年,黑衣劍少出世,她重返妖刀界,停留西漠的歲月僅此一年。
十八年來,她不過問親生兒子一舉一動。
十八年後,她讓褢天女迎回黑衣劍少,親授妖刀訣。
「黑衣……一點也不像妳!我是說,他的個性──」
容貌酷似是不爭的事實,但黑衣的個性卻是一根腸子通到底,母子倆天差地別。
「姊姊當初實不該把黑衣交給誅天那個莾夫,這麼衝動怎麼成大事?」
殊不知他不需成就什麼大事,有個多事的母親,他只管任性,不問人情世事。
也無需費心一統三界業,有個足智多謀的母親,他只管練刀舞劍,不圖什麼人間霸業。
挺拔翠綠的竹林,只聞颯颯風聲,不甚俐落的刀風餘音。
握慣長劍的手,笨拙的捉刀、使刀。
黑衣劍少總是練得出神,不察母親在轎中觀視。
妖后亦然,一套上乘刀法被操練得破綻百出,她竟百看不厭。
安靜侍立一旁的褢天女,有所感悟說道:
「當初……若是黑衣的第一個十八年交給了妳,我想讓誅天不會再有機會和親生兒子相處……」
垂簾掀動,轎中的妖后神情平靜,淡然吐出幽長一語:
「吾欠誅天一份情,這世間唯有情不能留下半點虧欠──」
風雨江湖,幾番起落,料不得狼狽攜子倉皇避入鬼樓。
向黑暗尋求庇護的代價,是她始料未及。
冰藍冷眸來回打量她,眼前的男子城府遠超越策謀略,霸氣更甚誅天──
傾國皇權,盡操吾手,逆我王道,定殺不留。
他是鬼樓之主,也是叱咤東北之境的雙雄之一,覆天殤。
「妳考慮得太久了!」聲沉,眸更沉。
「會嗎?」人靜,刀出。
鋒芒一閃,刀口吻上雪頸,滲血而後滴血。
覆天殤雖措手不足,卻也無意攔阻。
「對了,忘了告訴妳一事,小妖物現在在孟德文手裏,他生前最恨用刀之人,尤其,容貌俊美的男子他更不能原諒──」
朱唇微啟,一聲輕笑,恍然間,她明白原來聰明是這麼惹人不快、令人憎惡的事。
在人形師施術植入孽源鬼胎之前,她要求無人打擾的一晚,只有她和黑衣劍少共處。
「黑衣,吾想看你練劍。」
她沒說錯,他也沒聽錯,不是妖刀,而是師尊風之痕傳授之魔流劍。
天明。
疲倦的黑衣倒頭便睡,這個任性躁動的小生物變得好安靜,睡得好安詳。
她看著他好久,久到怎麼睡去也不知。
然後她做了一個夢,夢裏所見盡是湛藍汪洋。
汪洋盡頭,無波無浪,只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漸漸浮現。
清風夜宴下,她和權妃,兩兩併肩,擲觴賦詩,好不快意!
忽而裙擺探出遲疑的步履,權妃睜著盈盈大眼望向她。
「姊姊……妳欠的情可還清了?」
回應她的是絕美的妖媚,謎一般的淡漠神情。
「吾嗎?」醉意使然,她側身而臥,曲肱為枕,悠悠說道:
「這……除了這一枕清風,再無可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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