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港,就是指船停在碼頭邊上的時候。泊港期間,每一個人都按固定的時間作息,進行「清潔保養」和「日常業務」工作。很多人以為不開船就沒事做,其實泊港期間所做的工作,比開船還要多得多。
「旭學,我們的銅擦完了嗎?」
「學姐,怎麼可能擦完?」
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擦完。「一天擦一點,慢慢擦就好了嘛。」
蘇旭學拿著銅油跟抹布,一臉怒氣。「前面擦了後面鏽,後面擦完前面鏽,根本不會有擦完的一天啊!」
「擦一點是一點嘛。總比沒擦得好。」
旭學帶我走到一顆銅器前面,是連接艦外的消防栓;打開消防栓可以看見船外面,也因為它是接到外面的,所以鏽得極為嚴重。「妳看,鏽成這樣!我用鋼刷刷了好幾天都還是這樣,只有這一小塊變亮了。」
一看就知道,這顆銅一定是好幾年沒有人刷了。它已經鏽成綠色,鏽水滴得到處都是,而且表面佈滿渣。這種東西用銅油對付是完全沒有效果的。銅油是某種濃濃的土黃色化學物,用氧化還原的原理把銅鏽去除;它非常傷皮膚,用抹布沾銅油擦銅,多少會沾到手上。每次沾到手,就算有手套也是會穿透,把皮膚弄得既粗糙又乾裂。而且銅器多半鏽蝕不堪,有時甚至要動用到鋼刷,刷到手都抬不起來了才會變亮一些些。鏽到爛了的東西,通常都必須要敲掉,直接讓還沒有鏽蝕的下層露出來才行。可是這顆消防栓是要接水龍帶的,敲掉難道還能補新的回來嗎?
我拿起鋼刷,仔細地看了看這顆銅頭,「不然你先去做其他的好了。我來刷。」
這次旭學倒是一反常態,沒有抱怨什麼,「不行,我來。我刷這顆銅已經刷第四天了,我就不相信它不會變亮!」
我點了點頭。蘇旭學雖然愛抱怨,倒是個負責的人。
「那我去擦水密門。別忘記晚上要打腊喔。」
對我來說,擦銅唯一比較好玩的是擦水密門。成功級艦的水密門有一個長長的門把,形狀看起來相當令人害羞,長度大概是鄉民的兩倍多吧。每次用兩隻手握住它,上上下下地來回擦拭,都覺得自己到底在幫水密門做什麼呢?
我跟學弟兩人各做各的。旭學邊抱怨海軍沒有好工具可以對付嚴重鏽蝕的銅頭,一邊蹲在地上拼命刷;我倒是在擔心,晚上我站完更,來不來得及打腊呢?正在上上下下套弄水密門門把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大飯廳方向走來,猛然把我正在擦的水密門打開。由於開門速度太快,我的手來不及收回,一下子把我的手指卡在門邊夾縫中。我甚至來不及叫,只是痛得說不出話,夾在那邊動彈不得。
對面來人看水密門卡住了,便用力扳下水密門。我的手夾得更緊了。這下子我的氣力全消,身體軟在門邊,什麼也做不了。
旭學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才看見我被夾住。他趕緊跑上來大叫:「喂喂!放手!夾到人啦!」可是水密門厚得很,哪裡聽得見對面喊叫?於是他急中生智,用手上的鋼刷敲水密門。這下對方才知道對面有人,終於鬆手,把我放了出來。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輪機隊中士陳平川。
「相庭,妳站在門後面幹嘛?」他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我被他搞得全身攤軟,痛到無法出聲。
「學姐,妳還好嗎?」
陳平川還在狀況外呢。「妳幹嘛不開門讓我過?看到學長不會讓路嗎?」
我緊握著我受傷的右手,不想理會陳平川的問話,只是蹲在一邊搖頭。蘇旭學也知道被水密門夾到可不是鬧著玩的;海軍有許多被水密門夾斷手指的前例。幸好我只是手被夾住,而不是手指被夾斷,否則我的右手可就廢啦。蘇旭學扶起我,「學姐,走,我們去醫務室。」
我們慢慢走向醫務室,陳平川看著我們離去的背影,還在碎碎念呢。「真是的,學弟妹看見學長沒有讓道就算了,現在連話都不回了,到底還有沒有觀念啊?你幾梯我幾梯啊?」
我忍著痛,虛弱地回話。
「我被門夾到了。」
「夾到?什麼被夾到?」陳平川說,「妳要去哪裡?學長跟妳說話妳是這種態度對學長的嗎?」
「她的手被水密門夾到了啦!」蘇旭學停了下腳步,沒好氣地叫著。
「為什麼會被夾到?」
蘇旭學跟我對看了一眼。我們都知道陳平川是大學長了,不過要是被他攔下來問東問西的,或許我的手早就斷了。旭學揮揮手叫我先手,他要自己對付陳平川;我點點頭,讓我的學弟自己跟陳平川周旋,自己先去醫務室比較重要。
「妳可以嗎?」旭學看著我的手。
我沒有多說什麼,也無力再回答,只是點頭表示沒問題;他這下放心了,才鬆手讓我自己離開。
「什麼?妳被水密門夾到手?」醫務中士王怡婷嚇了一跳:「妳的手指呢?有撿回來嗎?」她擔心地問著。
「妳真壞心!手在這裡啦。」
她看我的手指還好好地在原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啦!沒事了回去吧。」
「可是我手指被夾到很痛耶!」
「痛一痛等下就不痛啦……呣,不然給妳幾顆糖糖吃吧。乖喔──」她隨口說著,然後打開了她身旁的藥櫃,拿出了一瓶藥。倒在她手上的是一大把橘黃色的小藥丸。看著小藥丸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事。
「等等,」我說:「上次我感冒妳也給我吃這個。這倒底是什麼?」
醫務士王怡婷向我眨了眨眼:「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雖然我不是醫科出身的,但是爸媽都在醫院工作的我多少也有點常識。西醫沒有這種十全大補藥,西藥就是針對性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再說,夾到手指至少也給我兩顆冰塊冰敷一下,外加一粒止痛藥吧!「學姐!妳老實說,這到底是什麼啦!」
「當然是維他命囉。」她笑笑地給了我一把藥,「什麼病都可以治呢。妳也知道,船上又沒有藥局,最多就是做個緊急處理。吃一吃求個心安嘛。妳總不會因為手指夾到就要我送妳去海軍總醫院吧!」
我無奈地坐在醫務室,怡婷學姐倒是一臉輕鬆,看著她的雜誌。明明就痛得要死,可是卻沒有人來安慰一下,感覺有夠差的。怡婷學姐大概是覺得「明明手就沒什麼事,還在那邊打茫?」既然我在醫務室不受歡迎,還不如窩回我自己的政戰庫房去好了。
回到H型走道,討人厭的陳平川學長已經走了,只剩下蘇旭學一個人還在對付他的銅頭。
「呀啊!」蘇旭學怒吼著,拼了命,極快速地用鋼刷來回「刮除」消防栓上的銅鏽。我握著自己受傷的手心,默默地走到他背後。「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他像是打電動卡關卡了三個月一樣,一定要讓這顆銅重見光明。看見學弟這麼努力,我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白疼他。
蘇旭學看見我又回來了,暫時放下手邊的鋼刷。「學姐,那…妳還好嗎?」
「我沒事。」我說:「要不要我去找更強的銅油?」
「妳的手傷成這樣!妳去休息啦!」雖然他的語氣很兇,卻是滿滿的關心。
「那個銅大概幾年沒有人管了,你就先去做別的部位吧。」
蘇旭學滿身大汗,氣喘呼呼,但是卻露出了笑容:「我一定要把這顆銅頭刷亮!妳來!妳來看!」
在他的細心呵護之下,那顆滿是鏽蝕的消防栓頭,竟然露出了約莫指甲大小的一塊亮光。那是兩個小時的努力換來的。「妳看!我做到了!」
我也對他露出了微笑,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們的船或許有很多地方已經鏽蝕了,或許有各式各樣的傳統,但是,不代表它就完全沒有希望了呢。
說到擦銅,其實擦的不只是銅器。船艙本身當然是鋼製的,上面有一層油漆;這比較簡單,讓它不要帶灰塵就好了。但是有各式各樣的金屬製品,例如前面提到的水密門把手啦、插座啦、消防栓啦、各式各樣的標誌啦,還有船艙立柱上包覆的鐵板,這些都是金屬。金屬要擦到什麼程度才算擦完呢?一句話,就是「光可鑑人」,能夠閃閃發光就對了。雖然學長都說要擦到閃閃發光,但是就算是用銅油擦過,兩三天後也會慢慢變霧,又要再擦過一次了。因此,船艙內走道的保養,就是不停地擦銅油。唯一能夠達到標準的部位,應該是上官廳跟上官廳外走道吧!畢竟是艦長會經過的地方,又由專業的女僕來擦,自然會比我們這些艙底的小兵生活區要求更高。特別是那塊寫著「劍獅軍艦」四個大字的招牌,真正到了「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的程度了。
其他各部位的保養又不盡相同,一隊的保養工作最辛苦。一隊所負責的區域是甲板、艦身和機庫。換言之,也就是船的外表。因為船在烈日曝曬和風吹雨淋之中很快就會鏽蝕,所以一隊保養得好不好會是重要門面。首先要用鐵槌把鏽蝕的地方敲掉。有點像是敲釘子,只是要敲面積比較大,是一整塊甲板。一整塊是多大?一坪?十坪?錯了。成功級的甲板從頭到尾有一百三十四公尺,加上艦身跟機庫,整個敲完,大概就是從學校操場那邊敲到這邊,再敲回去對面,這樣重覆兩次就對了。很不幸地,因為船體鏽蝕得很快,當你敲完這邊再敲回去對面的時候,就會發現對面又鏽光了。這樣的工作日以繼夜,從來也不會有停止的時候。敲的人也不免疑惑,若是這樣敲敲打打三十年,甲板不會愈變愈薄嗎?會不會有敲穿的一天呢?
當然不會是把鏽的地方敲掉就好了。敲出亮亮的金屬之後,接下來還要拿電動工具磨光表面,再用稀釋劑把表面鐵鏽清乾淨,然後才是上漆。上漆也不是隨便塗一塗就好了;最下面的是橘紅色「紅丹」漆,紅丹是一種有毒的防鏽漆,理論上它應該可以防鏽。當我們的船每年大修完從船塢開出來之後,中船上好的紅丹可以保證一個月以上不鏽;可是我們自己去外面買的彩虹牌紅丹,才上完一個星期它就又鏽了。究竟是中船用了什麼特殊工法?還是彩虹牌的紅丹不適合在海上使用?這我們就不知道了。上完紅丹之後,上面還要再上一層保護用的底漆,乾了之後再上一層底漆,然後再上面漆。總共要上六層漆,才算完工。
剛剛我們才說完甲板而已呢,接下來還有船身、機庫……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