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軍旅】成功戰姬：第二章：時間0800對時，升旗敬禮

第二章：時間0800對時，升旗敬禮
答滴──答－滴－答…
答答答滴──答答答滴──答答答滴──答。
滴滴…嗶──嗶──滴。
擴音器裡傳來航海士陳苡潔的聲音：「警衛長檢查飯廳後，飯廳擺桌。08至12值更官兵準備接更。」
海軍的口笛非常響亮。各種笛音高低變化，便是各種命令。通常由航海士來負責吹口笛、播報各種口令詞。最短的是一聲「答滴」，意味著「注意，有事宣佈」；最長的便是這「飯笛」了。飯笛從頭吹到尾差不多要一分鐘，可以說是幾段不同笛音的組合。第一段「答滴」是「注意，要事宣佈」，第二段「答答答滴──」則是慢板的起床笛，第三段「滴滴…嗶──嗶──滴」則是「收工，清潔甲板」的意思。只要掌握住「答、滴、嗶」三個音怎麼吹，各式千變萬化的口笛令都可以吹出來。也因為口笛最常聽見的便是「答滴」兩種音調，因此口笛也被大家匿稱為「答滴」。海軍口音念做「打滴」，又跟大陸「搭計程車」的簡稱「搭的」一樣，但內容卻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我拿著餐盤，到大飯廳旁走道排隊，等著打飯。成功級畢竟是源自於美國的船艦設計，排隊到吧檯領食物，這是極常見的美式取餐方式。有點像是自助餐，更像是Subway潛艇堡。首先是拿了自己的餐盤，然後就到吧檯前，跟本月負責「辦伙」的某隊服務人員領餐。就像自助餐店一樣，你可以說這個我要，這個我不要，但是某些熱門的菜不能多領。例如炸雞排好了，通常他們是準備一人一份或兩份；你可以不要，留給後面的人，但不能多領。某些貪嘴的人總是會等到最後，看有沒有人多出來的可以多吃一些。
七隊的廚兵只負責煮。切菜、分菜、備菜等其他各式各樣的事情都由「幫廚」的「辦伙人員」來幫忙。廚兵謝臣漢算是廚房裡的主廚，為人機伶而且重義氣；他是最老資格的廚兵，跟學長學了一手菜。但是他在入伍前做的是無本生意的買賣，因此他常常找很會煮的來幫忙煮。例如，跟我一起上船的槍帆兵陳文駿，他在清境農場極為豪華的某家旅館擔任大廚。他就是那種「哪家小姐嫁給他就有口福了」的那種人，很愛下廚弄東弄西。掌廚的謝臣漢自然樂得他來幫廚。
今天的早餐是豆漿、饅頭夾梅干扣肉、薯餅、雞塊、燙青菜，以及荷包蛋。稀飯則是自取，要多少有多少。船上有三個吃素的，廚兵自會幫他們另外準備。雖然這些食物熱量極高，在大學時我是絕對不敢這樣吃的，可是在責任和壓力之下，唯有口腹之欲能稍稍排解無垠無涯的哀思。我只拒絕了雞塊，卻巴望著看能不能再拿一塊薯餅。大飯廳裡滿滿的都是人，我跟我的政戰學弟蘇旭學兩人窩在咖啡機跟前吃完飯，便回到政戰室準備打掃我們負責的保養區域H走道。
蘇旭學是義務役政戰士，家裡來自南部；一上船就對國家、政府、海軍等等一切「不公不義」的事情大加抱怨。輔導長對於自己新來的工作伙伴感到些許棘手，便叮嚀我這個學姐要「好好輔導」。當然，「輔導」一詞在其他人的耳裡或許是有其他用意，通常意味著「用各種可能的手段」讓新兵盡速融入船上的生活。做為一個學長或學姐，並沒有義務慢慢細心地聽你抱怨人生苦杯、體制扭曲。對於一棵新生的、長得歪歪的小松樹，對準主幹用大剪刀咔嚓剪下去重長也就直了，不是嗎？我剛上船的時候自然也受到海軍傳統的洗禮，嘗盡各式各樣奇怪的要求，做過各種難以想像的事情。委曲嗎？學長告訴你：以前不乖的學弟都叫起來打，這叫「查艙」；真的搞不定就拋海，這種人垃圾嘛！留在船上何用？雖然在船上沒有人敢對女孩子動手，但是想要整一個女孩子，辦法實在是太多了。如今媳婦好不容易熬成婆，自己見到學弟，又該如何去折這棵松樹呢？與其用大剪刀剪掉它的主幹，不如把它的花盆轉個圈，讓太陽溫暖它陰暗的一面，它自然會往陽光的方向長去。這樣做當然費時極久，許多長官、學長都不以為然，私下教授了許多套立時折人的妙招。我固然深愛著我的船，但是正是因為愛，所以我知道這些根深蒂固的傳統只會害了這艘船、害了海軍、害了我們的國家。它是最快的方法，但卻不是最好的方法。逛街買東西都會貨比三家，便宜的不一定最好，今天我們教育學弟妹，難道不如逛街買東西嗎？
我從政戰庫房裡面拿出了掃把、拖把、畚箕、銅油和抹布，「旭學，你想要掃地還是拖地？」
「隨便都好。」他說，「看學姐。」
「以前我的學長可不是這樣對我的。」我把拖把拿給了他：「我知道你在船上還有很多事不適應，不過學姐以前也跟你一樣。記得以前我剛來船上的時候，學長叫我打掃，但是卻沒有給我掃把、拖把……什麼也沒有，就是叫我打掃而已。」
蘇旭學一臉驚恐：「學姐，那妳要怎麼打掃？」
「我也是這樣問我學長啊！他說：妳自己想辦法。想辦法去借啊！妳這麼聰明，一定沒問題的。哪知道兵三艙的三支掃把掉毛的掉毛，根本無法使用；我又不屬於其他部位，其他地方的掃具根本不願意出借。堪用的掃把非常珍貴，大家都不願意出借。肯借人的又都是些連毛都沒剩幾根的破爛掃把。」
「那妳有跟輔導長說嗎？或是跟學長抗議？」
我露出微笑。「報告長官，便是跟學長翻臉了，往後日子還要不要過？跟學長抗議？抗議若是有用，學長還叫做學長嗎？讓做學長的面子放哪裡去？身為海軍，船在海上，既無支援，又無依靠。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幫忙也找不到；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生』出來，無中生有，有中求好。」
我們就這樣邊掃地邊聊天。H型走道兩個人掃，一個掃一個拖，很快就能完工。若是只有一個人掃，另一個人躲在庫房裡「打茫」，吃零食看小說的話，那麼半個小時也做不完。「那妳又是怎麼生出來的呢？到哪去生拖把掃把？」
「我很快就想到了辦法。我跑去兵三艙，找到一支根本完全壞掉不能用了的掃把，跟兵艙的室長報告，說我要幫他拿去丟。學長聽我說要幫忙丟壞了的掃把，當然就同意了。」
「可是那支掃把不是壞的嗎？」
「當然是壞的啊。我拿著這支掃把去補給室，跟補給室的楊青虹學長說，我的掃把壞了，我要領一支新的。」
蘇旭學恍然大悟，「學姐，妳真厲害。兵艙的學長讓妳拿去丟，這掃把就變妳的。妳再拿舊掃把去領新掃把，妳就有新掃把了。」
「是啊。我們家政戰室全套的掃具都是我生出來的。不然以後每到早上，我就得低聲下氣、挨家挨戶地求人借掃具過日子。若是借不到沒掃完，學長就說妳偷懶，這就又要罰勤了。」想起剛上船的日子，再看著我們手中的新掃具，我不禁得意了起來。現在的新掃具組，我在上面親手用利可白寫著斗大的「政戰室」三個字。多少人來求借，也是要交情夠深的才能借到呢。並不是說我心腸不好，只是在這艘海盜船上，物品外借永不歸還的太多了。
「在海上什麼都沒有，很多事情要生出來，要自己想辦法。我絕對不會什麼都不教你就叫你自己想辦法，我也不會讓你自生自滅或是故意整你。我知道海軍有一些傳統不好，所以我想說這個傳統就到我這裡為止。」
蘇旭學哼了一聲：「什麼爛傳統，不要也罷。」
「你若是真的覺得這傳統很爛，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對你好，你也要對你的學弟好。至少我們政戰室從此再也沒有這個傳統。」
蘇旭學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個北部鐵票眷村出身的學姐，跟一個南部草根之中長大的學弟，其實兩人差異並沒有那麼大。我對於這艘船的愛，和他對於同一艘船的恨，那感情卻是一樣的。只是太多人都被利用，讓自己的感情被操弄了，而忘記了我們所關心的事情其實是一樣的，只是表達方式不同而已。我們不斷地被離間，誤以為那是傳統、是長久以來不可打破的、無法打破的禁忌。
沒有什麼是永遠無法改變的。穿上了我的水手服之後，雖然不能代替月亮懲罰什麼人，但卻可以代替太陽溫暖很多人。
答滴──
「全體艦尾集合。」

「時間0800對時：30秒、」
航海士陳苡潔的聲音，透過擴音器迴盪在馬公測天島軍港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全艦一百八十三員分成兩邊，看著掌著艦尾旗的值更官兵，和他們手上的國旗。雖說是全體肅立，但怒吼的北風仍呼呼地在耳邊響起。間或有兩三隻水鳥飛過，又有小漁船一兩隻在港外中東礁一帶釣魚，我們在冷風中試著站直，又深怕帽子被強風吹走。升旗時撿帽子不但是大不敬，在眾人面前追著帽子跑也非常丟臉。
「15秒、」
然而，北風是如此地強勁，甚至可以感覺到北風帶來的細沙刮在臉上，好似磨砂紙般密密地削著我的臉皮。連身工作服加上藏青外套，往往也無力抵禦這刺骨的寒風。這片海究竟帶給我們什麼？又讓我們對它如此摰愛呢？
「10秒、」
艦尾緩緩駛來一艘遊客船。想必是開往澎湖南部七美、望安諸島的觀光船。它以極慢的速度開到測天島軍港邊；雖然看不見舟中遊客的神情，但是也可以想像，那旅行團的導遊正在介紹「這是中華民國海軍劍獅艦，於1991年下水，等一下就要舉行升旗典禮了，請大家往我左手邊看……」而手機、照機正對著我們不停地拍照，一如假日時分的慈湖、忠烈祠，或是中正紀念堂的衛兵換班。千百個海軍兒女拼命維護的傳統，最後只不過是變成了觀光賣錢的商機。
「5、4、3、2、1，升旗敬禮！」
嗶──嗶嗶嗶──
隨著海軍口笛的「敬禮」音，全艦同時向國旗行舉手禮，也有一些人趁機壓帽子的。掌旗的值更衛兵在狂風中瀟灑地把旗子一拋，讓那青天白日旗在艦尾迎風飄揚。這一拋力道要穩，角度要對，否則旗子捲旗桿拉不上去可就丟臉了。我當值更衛兵也是練了不少次，才能讓旗子在拋出去的瞬間迎風展翅的。
哎。多麼美好的一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