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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台北最美好的月份。悶熱不再,偶而幾片的落葉帶來涼爽舒適,卻沒有一絲的蕭瑟。30歲的小恩坐在美麗華摩天輪下的Starbucks,無意識地看著窗外的人流。「奇怪,怎麼這麼這麼多人都不用上班啊?」小恩好奇著。
手機傳來未婚夫的Line訊息,告知今晚不用加班了。
小恩挑了下眉頭,她和阿仁已經好幾天沒見面了,怎麼最近變得這麼忙呢?
喝了口咖啡的她脫下婚戒,端詳著左手無名指的戒痕,這是幸福的印記,她心想著。
儘管如此,幾天前海螺的話還是時時刻刻的困擾著她:
「小恩,絕對不要嫁給阿仁,會不幸的。」
是的,小恩有一個會說話的海螺,而小恩也是它唯一的聽眾。
小恩回想起十幾年前的某個仲夏,她在基隆外木山金光燦爛的海灘上玩著沙。海水的鹹味,青春男女的嬉鬧身影,北海岸特有的青山碧海,還有爸媽雙手的溫暖,一切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啊,直到回憶的片段飄到了那個孤零零躺在沙灘上的海螺。
12歲的小恩不是第一次看到海螺,但卻是第一次這麼的被海螺吸引。那是一個雪白到近乎無瑕的海螺,約略成年人手掌大小,有著長長尖尖的螺旋狀的外殼,耳朵大小的扇形開口鎖著深深的幽靜,令人想要一窺內中奧妙。小恩蹲下撿起海螺,拿到海中清洗,原本就白亮的海螺褪去了身上的殘沙,更是潔白無瑕了,小恩發誓她甚至在水中看到了海螺七彩的光芒。她第一眼就愛上了它的純淨,愛上了它完美的對稱性。它的簡單美好,甚至連囉唆的維基百科也折服了:「海螺是一種貝類軟體動物,專指生活上在海的螺。海螺跟螺和蝸牛共同組成了腹足綱」。真的,空蕩蕩的網頁上就這麼一行描述而已。
仿佛有股魔力般,小恩想不由自主地把海螺放到耳邊傾聽著,當然她還是失望了。
當天晚上,小恩在熟睡中被一陣亮光驚醒,她才知道她真的進入了童話故事了。那真的是一個會說話的海螺。起先,海螺自身柔和地閃爍著白光,小恩雖感到驚奇卻不至於害怕。接著白色的光芒擴展到整個房間,開始散發七彩的光暈,一股金色的水氣從海螺洞口噴出在空中揮灑,就像是無數金色的流星劃過房間的夜空。 小恩看得都呆了
小恩伸手握住海螺,一切童話般的絢麗瞬間消失無蹤,是自己在做夢嗎?小恩很肯定不是,不知怎的,有一股衝動,小恩再次地把海螺放到耳邊。
「小恩,我是海螺,我將是你最好的朋友」,一個媽媽般溫暖慈祥的成年女聲從海螺中發出。
那是個小恩永遠不會忘記的夜晚,也的確是她生命的囀戾點。
儘管只有12歲,小恩已經充分瞭解海螺的神奇必須永遠是個秘密,因為沒人會相信她,而她內心也實在不願意與人分享這份美好。
此後每當海螺的七彩光芒照亮黑暗的房間時,小恩便知道海螺有話要對她說了。
海螺偶而會在小恩心情低落時出現安慰她,但多數時候,海螺是一個提出忠告的朋友。
某天晚上,海螺告訴12歲的小恩:「明天不要去學校噢,要不然有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隔天中午,小恩就讀的國小多數師生午餐食物中毒,還上了電視新聞,不聽話的小恩上吐下瀉了一整天,焦急的爸媽幫她請了三天病假,小恩倒是暗暗高興賺到了三天休假呢。
又有一天,海螺告訴小恩:「明天不要騎車上學喔,會有不好事情發生噢。」
那次沒聽話的小恩,在巷口因為閃避行人而跌倒了,腳踏車龍頭都變形了。她雖不以為意,但從此爸媽決定親自開車接送她上下學。
小恩其實不是那麼聽海螺的,畢竟有一個媽媽已經足夠了,並不想再有人在「耳邊」嘮叨。但神奇的是,每次違背海螺的建議,還真的會有點倒楣。不過小恩總是看自己的心情決定是否要聽從海螺的建議,反正最嚴重的也就是上吐下瀉而已嘛。
13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海螺說:「明天一定要跟爸媽出門喔,要不然會有不幸的事發生」。
「又來了」,小恩心想,「躲在家中總不會有隕石砸下來吧?又不是在演絕命終結站」。剛上國中的小恩早已不是父母心中可愛的小寶貝了,她打算跟爸媽告假,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將自己沈浸在線上遊戲的奇想世界裡。隔天父母難掩失望的出門了,這當然也是當父母的必修學分之一:那就是小孩終究會長大啊。
那是小恩最後一次看到父母,她約略記得爸媽開的車在高速公路上被精神不濟的大卡車追撞,兩人在送醫前已經歸天了。當天警察告訴她的話早就記不清了,事實上從那個時候起,她對這件事的記憶一直處於一種灰色模糊的狀態,因為她有一股深深的罪惡感。她總是想像如果當初聽從海螺的建議,會不會現在還能擁抱親愛的爸媽,而不是對著相片擦拭眼淚?長大後,她從書本中和一些心理咨商過程中知道,這種罪惡感是不必要的,因為這不幸的意外發生純粹是機率。是嗎?真的「只是」機率問題嗎?她Google過車禍死亡率平均為萬分之三點五六,那如此低的機率,為何會發生爸媽的身上?她不懂。她只能恨自己,恨命運,有時也恨海螺,但更多時候是期望海螺告訴她其實爸媽沒有死,而是活在某個童話國度的秘境。但隨著時間過去,她徹底瞭解了即便在童話故事中的主角還是會失望,會痛苦,會枯萎。
那是小恩最後一次不聽海螺的話了,她的生命開始需要海螺的指引,因為她害怕任何的舉措都導致自己和別人的不幸。海螺很善解人意,它知道現在的小恩需要它的陪伴,需要它的指引,它與小恩說話的頻率提高了,每天晚上海螺都會閃著光芒告訴小恩明天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即便是這種單向的對話模式,也能讓小恩感到極大的撫慰和安全感。
小恩大學念了台大資工系,在系上認識了現在的未婚夫阿仁。阿仁是個木訥的人,高瘦的身影,蒼白的臉孔配上一幅膠框眼鏡,很明顯的沒有運動細胞,但這樣一個書呆子卻對小恩有極大熱情,用行動和言語徹底解開了禁錮小恩的心鎖。她再次感受到被愛的快樂,也再次有勇氣去愛人。她相信這是海螺要她念資工系的原因,讓她遇見自己的真愛,儘管她更想要念的是心理系。當初面對阿仁的追求她一開始猶豫著,她希望海螺指引她,但奇怪的是,海螺從來沒有對未婚夫有過任何的評價。小恩被動的接受阿仁的追求,在相處的過程中,她漸漸找回了好久沒有的感覺:對一件事或一個人的確定感。阿仁的誠懇,阿仁對她的好,阿仁在課業上的努力都直接撥動小恩的心弦,這是多年來她不依賴海螺而真正產生的確定感和安全感。漸漸的,海螺很識趣的,減少了和小恩說話的次數了,從本來每天晚上的睡前忠告,變成了幾天一次,又變成了幾個禮拜一次。小恩研究所畢業後,海螺幾乎很少再說話了。海螺之於小恩,現在只是個放在桌上的裝飾品罷了。小恩感到某部分的自己雖然枯萎了,現在卻有新芽長出來。
直到三天前晚上,這該死的海螺竟然又說話了,小恩喝著咖啡看著緩緩轉動的摩天輪,心中感到一陣惶恐不安。她想要埋葬的過去記憶,隨著那七彩的柔和光芒在房間中亮起,又回到了她的生命中。
這幾天小恩不時琢磨,她心中很確定阿仁是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對象,但是海螺的話還是困擾著她。小恩感到憤怒:「海螺憑什麼丟出這樣一句話?它不過是個毫無生命的空殻,它懂什麼人生?它又懂什麼愛情?它難道都不會錯嗎?」
心情煩亂的小恩現在極度需要阿仁的陪伴,因為她知道只要看到阿仁憨厚誠懇的臉龐,海螺的話就不會掀起一絲波動。
小恩起身離開咖啡廳,前往阿仁在內科附近的租屋處,打算在房內等他下班。
到了門口的小恩,才發現忘了帶阿仁房間的鑰匙。
「蠢啊我,竟然忘了帶鑰匙。」
小恩拿出手機要撥打給阿仁,隨手竟然轉開了門把。
接下來的發展,就像是三流的電影情節一樣,小恩的臨時造訪戳破了阿仁的謊言。
當晚,小恩又像回到13歲父母雙亡的那年一樣,握著海螺流淚睡去。
海螺也同樣滿足了,從洞口中伸出的黑色髮絲緊緊纏繞著熟睡的手。
兩個禮拜後的下午,小恩獨自走在秋意濃厚的基隆河濱公園。
經過一些日子的沈澱,她平靜了,畢竟有什麼嚴重得過13歲那年的遭遇呢?
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擊倒她,她證實了這點。
這段時間,阿仁苦苦哀求著復合,他懇求小恩能給一個深切悔悟的人一次機會。
小恩還沒做最後決定,不過小恩發現無名指上的戒痕才幾天就淡了。
今天跟阿仁約在這,就是要對這段關係做個決定,也是小恩要給自己人生一個交代。
小恩平靜的看著憔悴惶恐的阿仁,滿臉的鬍渣反而使他看起來多了點雅痞氣息。
小恩從包包中掏出阿仁的婚戒,握在手中,另一隻手將海螺放在耳邊,靜靜地聽著。
阿仁困惑的看著小恩,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麼。
聽著海螺的小恩點了點頭,突然舉起手來,將海螺丟往河中。
小恩將戒指重新套入無名指,對著阿仁微微一笑說:「鬍子該剃了吧?」。
海螺拒絕沈入河底,它隨著河流漂動著,靜靜等待潮浪將它帶到另一片金色的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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