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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連載】:【殘天闋.第一卷】明月映刀鋒 --高容(連載中)

【武俠連載】:【殘天闋.第一卷】明月映刀鋒 --高容(連載中)

殘天闋 卷一 明月映刀鋒

《導讀》 殘天闋——東方版的魔戒、武俠版的無間道 奕峰



這是一部雙男主角的武俠小說,無疑的,並不是個容易寫好的題材。除卻大師金庸的天龍八部、古龍的絕代雙驕、黃易的大唐雙龍傳令人印象深刻外,很難看到其他作品真能把多主角的線處理得彼此緊扣、有條不紊又各具風采。

但殘天闋稱得上異數,作者的功力十分高超!

不同於網路玄幻那種一層一層打通關的模式,殘天闋硬是在一片流俗泛濫當中,開闢了新典範,令我驚奇原來武俠小說不需依附在歷史朝代裏,也能有史詩般的境界,其情節之磅礡精彩、視野之華麗壯闊、思想之恢宏深刻、布局之懸疑嚴謹、人物之細膩透澈,武功更是脫出傳統武俠拳腳式的設定外,有著無比的豐富奇想、緊張對決,還能不失邏輯。



殘缺世界裏的溫暖光明,有情天地裏的悵然遺憾



我一直認為武俠小說中,人物是靈魂、情節是骨架、武功是血肉,而說故事的能力就是小說的組裝技藝,缺一不可。缺了靈魂骨架,只是流於電玩場景,少了精彩武功,則成了鄉野傳奇,稱不上武俠小說,而串連這些,即需好的說故事能力。

千百年來,人性的衝突糾葛始終是戲劇小說最深深感動人的部份,因為無論歷史如何更迭、潮流如何轉換,人心的貪嗔愛慾永遠不變,如果射鵰英雄傳寫的是忠義、神鵰俠侶是愛情,那麼殘天闋就是人性!

在各方勢力逐鹿中州的龐大背景下,作者以極其特別的方式處理兩位主角。風小刀的線平舖直述,他和你我一樣,只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他出生卑微、沒有野心,在面對一次次恩怨情仇的抉擇中,他有掙扎、有迷惘、有痛苦、有頹喪。但讀者可感受到他與江湖中大多數的人不同,乃在於無論世道多險惡、人心多狡詐、遭受多少背叛陷害,他從不改變志節,心中始終長存一份溫暖光明和濟弱扶傾的正義,最後終能堅守真道、成為萬人景仰的大俠。

前三卷講述他從小到大、從卑微到高峰,很傳統的武俠小說主角路子,佐以另一主角月孤焰作陪襯,但在直線緊湊的情節中,處處可見月孤焰隱藏佈局的痕跡,教讀者閱讀得目不暇給、熱血澎湃之餘,還要擔憂兩兄弟背後的謊言將造成情義對峙、天下動盪,一場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

月孤焰則是完全不同於傳統武俠主角的寫法,相對風小刀的平凡,他是個絕頂人物,不只才智無雙、武功超卓、一出生即掌握大權,甚至長相也俊逸絕倫,他瀟灑淡然、癡情堅忍、胸懷高尚理想,幾乎是個無可挑剔的完美人物。

然而當作者以倒述的手法,像剝洋葱般一層層剝開他的身世,隱藏在背後的邪惡每每讓人驚嘆扼腕不已,而每一次的揭露更帶來無限感傷與深深遺憾。

但作者高超的說故事能力不只如此,在破開月孤焰身份真相的同時,讀者已不知不覺隨著主角再度掉進另一個迷團難解的命運漩渦裏,每一次曲折,總引得讀者不斷猜想兩位主角之間是否會有轉機,作者卻吊足了胃口,直到最末一章才願揭開答案,結果又是個令人震撼的意外!

除了絕頂與平凡之外,這對金蘭兄弟還有許多對照,在性格上,風小刀熱血博愛、光明磊落,月孤焰冷靜淡定、算計極深,他幾度出場都有虛假身份,也都令人驚奇,武俠小說對易容術多有描述,但大概沒有主角身份變化到像他這種地步。

以命運來說,風小刀一步步攀上巔峰的同時,月孤焰卻是大權寸寸崩落、甚至墜入萬丈深淵,一個平凡身影的崛起,交會著另一個風華絕代的隕落,其間的滄海變化實難以言表。

另外,當風小刀由道入魔時,月孤焰反而轉入佛道;當風小刀遭到群雄背叛,也是月孤焰被族人遺棄、孤立無援時;風小刀的父親軟弱卑微,卻十分慈愛,令他立下濟助弱小的信念,月孤焰的父親優秀而嚴峻,給了他最好的一切,卻也帶給他最殘忍的痛苦。

在感情上,風小刀心動的三個女子小蝴蝶、菊仙歌、路瀟遙,分別代表的是一個人在情感旅程中的青澀懵懂、激情糾纏,還有相知相惜的領悟。

他是個熱血風火、喜怒由心的男子,在遭遇一次次重大挫折後,即使被傷害、極端痛苦,依然意志堅強、願意敞開心胸接納感情,他不怕再次受傷,只擔心自己付出不夠,就如他在江湖中一貫的處世態度。

月孤焰對江湖黑暗看得太透澈,極度厭惡心機爭鬥又身不由己,於是他將內心期盼的單純美好投射在夢境中,夢初自小在他調教下,成了他最嚮往的美善淨地,兩人世故與純真的強烈對比,也激盪出最刻骨銘心、廻腸蕩氣,有如夢幻般的愛情。

然而同樣經歷感情挫折,看似冷淡的月孤焰反而走不出傷痛,即使身邊有紅粉知己昊星、體貼活潑的画兒、明朗勇敢的何麗絲,卻只願癡戀執著,一如堅持他心中的美好理想。


正義背後的無奈邪惡、謊言背後的真摯情懷



說完主角,不得不提提另兩個宗師級的人物,其中一位是被讀者拿來與岳不群相提併論的無間島主刑無任,他們的相似處在於正義背後的邪惡,但作者卻能以完全不同的手法展現出一個悲劇領袖的風範,相較於已經成為經典的岳不群,絲毫不遜色且多了份細膩。

個人以為這二者是不同的,岳不群的邪惡源於私利,側重在虛偽,他清楚自己行事卑劣、因此暗暗作為。然而刑無任卻自認是個孤寂的聖人,他為武林貢獻良多,不只嚴格對待別人,自己也付出很大代價,深信若要成就更大的好事,一時的惡行犧牲是可接受的,某方面來說,他和月孤焰一樣,為蒼生而忍受很大的痛苦練功,可是沒有人體諒他。

他已經攀到了高峰,沒有更高的權力位子需要追求,他不需為名權、不屑為財色,也不懼強敵威脅,甚至對感情也很執著,究竟是什麼能令一個律己甚嚴、品格高超、學識淵博的高人犯下惡行?

作者告訴我們答案是「理想」,他想一統天下、斬妖除魔並非只為一己私慾,所以他的大義凜然出於真心,也深深相信唯獨自己才有能力帶給這個天下永久的和平。

另一位超絕人物是三無派的第一高人若水,他出場極少,除了一開始與魔君大戰、與風小刀簡短的師徒對話,讀者無法看出這位高人之所以稱為高人的理由,但他的精神卻是真正貫穿全書,不只影響風小刀至深,月孤焰也間接承襲了他的意念。

讀者一方面期待月孤焰和若水的精彩對決,一方面又擔心這將造成兄弟無可挽回的破裂,一個是機關算盡、武功大成、面對敵人從未失敗的奇才少年,一個是隱在雲霧裏,每次出手都石破天驚的世外高人,兩人究竟會鬥智還是武決?

然而作者還是讓我們意外,雖是四兩撥千斤地解決這場難題,非但沒有讓讀者失望,其中含意卻更雋永動人,這是我十分喜愛的一個章節,作著深刻地描述了一個長者的高風,也讓我們看見一個天才少年在沉甸甸的重擔下,隱藏於深心處的渴望與脆弱。

在殘天闋的大千世界裏,每個主角、配角、正派、反派、大宗師甚至小嘍囉都有鮮明的面貌,每個人的貪嗔愛慾也不一樣,從蠱惑人心的魘魅界主、老謀深算的魔君幽鬿、和平堅忍的術師單人離、懷才不遇的二公子滅魂,各有特色的五靈王,正義卻固執的路無常,到狠辣自負的悲劇劍客玉冰華,甚至特異獨行、讓人心生顫慄又喜愛莫名的醫梟莫非問,其架構之龐大、人物牽纏糾葛之複雜,或許在你第一次閱讀時不一定能夠記得他們的名號,卻一定記得其嘴臉,這就是作者刻劃人性入微的地方。



殘天闋裏的武功更是五花八門、精彩萬分,充份展現作者極豐富的想像力和嚴謹的邏輯性,我忍不住要提的是無欲刀法與七絕劍法的融合方式,是無欲能將七絕的風林火山……等七種力量化為小分子,推展得更無遠弗屆、更厲害,或許作者是一科技人的關係,這樣的描述無疑就是「奈米科技」的應用!而一場毒沼裏「天鼓八音」的打鬥,作者更以瘴霧變化清楚描述了音波是如何動盪而產生力量。「破穢思」借由修改腦前葉而令人改邪歸正,乃是醫學的擴大想像,我以為這在將來的醫學或是可行的,但卻關係到人權問題,作者也同樣點出這一論點。醫梟神乎其神的換身術,更是醫美整容的巔峰極至。而夢靈魔影、夢境中的對決,作著對靈能操控的解釋,更是合情合理又令人嘆為觀止。

書中多場禪理對答、佛魔辯證、天機出示,都可看出作者深厚的人文素養,而牢中鬥酒、棋峰論勢、一子之變,更是喜歡鬥智的讀者絕不可錯過的絕妙情節。



我相信任何一套大作的形成,絕對不是跟隨模仿,而是在情理之中寫出創新,在驚奇之中傳承了核心價值,且包容了深刻的人文哲思,和對現實環境的省思與期許,才會樹立其口碑,所以不管你是看熱鬧還是看門道,殘天闋都是一本十分有趣的書,令人掩卷之後,仍不禁要深深沉浸在其中的大千世界裏,懷念不已。



一個老武俠迷 二0一三年一月二十日 凌晨記

2013-08-20 23:37 發佈
序章之一



中州大陸,天曆一九七一年。

北方魔界「十三月王朝」連年南侵、兵燹頻仍,使中州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武林正道為了一舉掃平魔禍,由「無間島主」上官秋水統領各大幫派遠征北漠,不料卻誤中陷阱,遭到千萬魔軍圍剿,在鏖戰數個月之後,不得不鎩羽敗退,群俠在漫山遍野的敵軍包圍下,踏過無數屍骸骨肉,拼命突殺出一條血路,向南方退去。

魔君幽鬿生性精猛好鬥、藝高膽大,見敵人殘眾只剩六千餘,若能一舉殲滅,天下大業已成局在望,如何甘心讓他們逃脫?剎那間,他身影如一道紫色光電撲衝入軍陣前鋒,大喝一聲:「狼軍左右包抄、前鋒鷹軍隨我來!」當即領了萬名精英飛騎追上。

雙方一路追逐拉鋸,直追出北漠邊境外、到達六祈江岸,幸而上官秋水早已派人剿滅鎮守岸邊的魔軍、搶佔江船,才終於為中州大軍掙得一線生機,群俠撤退至此,全數上了船,一艘艘輕巧蒙舸張了船帆、遠颺而去。

六祈江波瀾壯闊、河濤滾滾,儘管無間船影已遠成小點,幽鬿仍不肯放棄,領著大軍沿江邊再奔追數十里路,只見前方岸邊泊著數艘輕船,幾個舟子逕自喝酒談笑,他們乍見到大批魔軍,都嚇得臉色發白,頻頻磕頭求饒。

幽鬿心中快速盤算,這些小船全部載滿不過七百之眾,若繼續追六千敵兵,反而會落進以寡擊眾的險境,冷聲問道:「千象,你看該當如何?這一追會不會中了對方圈套?」他身旁一名頭戴玄色高冠、長鬚長眉的老者恭謹道:「依屬下之見,窮寇莫追。」

幽鬿宏聲道:「本君麾下就算只七百精壯,也勝過世間千軍萬馬!」

千象趕緊掐算了枯瘦的指節,改口道:「主君英明!中州殘孽個個身負重傷,我軍正當勇強,就算以七百精壯敵六千傷兵,仍是綽綽有餘,何況主君乃是天命所歸,這一仗必能大勝而回!」

幽鬿聽術師建言深合心意,當即長喝一聲:「殺了他們,眾軍上船!」頃刻間最精練的七百名高手一躍上船,將一干舟夫全殺淨、扔進江河裡。

幽鬿昂立船頭,衣袂飄飄,宛若天神,他目不稍瞬地盯著敵船方向,就像蒼鷹覷準獵物般,冷銳而堅定。眾船迅快追出數十里,好不容易見到敵軍船影,江心卻忽然橫來陣陣輕煙裊霧、朦朧了四方景色,烏沉沉的天空更飄下斜風細雨。

過了一會兒,風雨漸大,水流越見湍急。船帆都吃飽了風,本該行速越快,卻不知為何,船隻竟慢了下來,四周一片雨淒霧濛,憑添了幾許詭奇。

眾軍看不見旁邊的船,心中都暗自戒備,倏忽間,船尾莫名發出微微暈光,這百名軍兵能隨侍魔君左右,全是一等一的好手,也不怕妖鬼作祟。一鷹軍千夫長當即手按刀柄大步過去察看,只見到一名頭戴斗笠、身穿長青衫、外套簑衣的瘦弱少年,幽魂似地坐在船尾,手中持著一盞紅紗燈籠,風雨之中,他全身都已濕淋漉漉,唯獨那盞希微燈火竟不熄滅。

眾軍都十分驚詫,明明已殺盡舟子,少年是何時上的船?還是他一直躲在船艙裡未被發覺,但幽鬿修為高深,這小小方舟的任何動靜又豈能逃過他法眼?

少年見魔君精光如刃地瞪視自己,其餘軍兵個個臉橫煞氣、高頭大馬地圍在四周,竟不站起、也不懼怕,只悠然整了整衣冠,拱手作揖道:「魔君在上,小的這廂有禮了。」

幽鬿冷聲道:「你擅自停下本君座船?若沒有好理由,就該有好本事保住自己小命。」

少年指了腳邊水流,道:「不是停船,是逆水行舟!魔君請看,這大江東流,小船卻是逆向西行。」他隨手向江心拋出一把梅花瓣,口裡喃喃唸道:「所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此時剛好有一朵浪花打了過來,將梅瓣分成兩邊。

少年繼續唸道:「『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在扐而後掛』。」他每唸一句,便有一道江浪湧來,將花瓣兩兩而分,等他口中吟唸結束,花瓣隨浪浮沉,竟漸漸散成一卦象。①

少年轉對千象道:「這四十九瓣梅花經數十次江浪推撥翻打,終成一卦,千大師術算鼎鼎大名,這支卦該十分易解,何不向你主上說明?」

千象見少年唸起卜卦中「揲蓍法」的口訣,以花瓣代替蓍草,江浪代替人手取決,兩兩而分,竟真形成一卦,冷笑道:「這卦象說我主君天威浩蕩,無論如何東征西討,所戰皆捷,敵軍明明遁逃東方,我軍怎能捨東向西?」

此時竟又有浪頭打了過來,淹沒了幾許花瓣,少年仰起頭來,微笑道:「非也,非也,千大師您仔細瞧瞧,這卦象可是生了變爻,意味著魔軍東追不過小勝一場,敵首雖受重傷,仍可全身而退,人魔兩界爭戰還是無止無盡,但魔君若肯西行,必有意外斬穫,非但攸關天下一統,對魔界更是大吉大利!」

千象堅執道:「小子休要胡言亂語,卦象已定,豈能隨意更改?」

少年笑道:「所謂『四營成一變,三變得一爻,十八變得一卦』,這浪花推撥次數不可多、不可少,方能形成一卦,而最後一朵浪花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又推開四枚花瓣,生了變爻,難道不是天意如此、天命難違?」

千象冷怒道:「小子何必耍弄花巧?你以『推波助瀾奇術』影響江浪起伏,故意排出一個卦象,再說是符合天地之運,老夫若與你爭辯,那是自降身份、與小子一般見識了。」

少年道:「千大師此言差矣,易卦本是根據天地萬象而來,無論是人力奇術或是小小浪花都該被測算進去,才說得上精準周延,也才能顯示出卜卦者的本事,不是嚒?」

幽鬿見少年面容平凡、身底瘦弱,並不像鋒芒深藏的高人,只一雙眼特別清淡平和,既不冷傲也不尖銳,和血氣方剛的年紀並不相符,暗想:「此子也沒甚稀奇,必是我太過專心追敵,才未留意他藏在船底。」冷聲道:「你去吧!我不殺你。」

少年本是坐著,聞言即伏身叩首,道:「請君聽我一言,中州天祚恆長,氣再衰弱,總有一息傳承,所以無論魔君文韜武略如何厲害,總難一舉功成。反觀魔界,雖氣盛而霸,卻易折而斷,此之謂『柔弱勝剛強』,天之道,總是損有餘而補不足,此事非關人力,乃是天數命定!」

幽鬿喝道:「我瞧你談吐不俗,才留你小命,否則你壞我大事,早該天誅地滅,滾!」

少年再叩首道:「請魔君給小的一個機會。」他以燈籠桿拄地,緩緩站起,身子挺得十分筆直,以沉穩堅定的語氣道:「小的願以雙腿與君賭上一局!」

幽鬿當然可拒賭,但他一介魔尊如何肯在少年面前示弱,道:「賭什麼?」

少年平靜的道:「賭一刻之後,我雙腿已經不在!」

幽鬿略一思索,微笑道:「你這一賭很有意思,你雙腿本來還在,若是輸局要獻出雙腿,反而就贏了!無論如何都是贏面,只不過必要失去雙腿。」

少年道:「小的身虛體弱、流離失所,將來說不定要橫死街頭,若能以下半身搏一個安穩的下半生,已經十分划算。」

幽鬿精光一閃即斂,緩緩道:「這一局,本君認輸就是,你要什麼?」

少年見幽鬿承認輸局才問自己要什麼,倘若此刻要魔君人頭,不知他給不給?但無論如何,這魔君是十分氣魄。少年手臂一揚、指向千象道:「他的人頭!因為魔界術師只能有一位!」

千象臉色霎白,他知道主君言出必踐,此刻唯有設法自救,幸而他是一介謀士,向有智計,轉念間即生對策,微笑道:「誰說主君必然輸局?」

幽鬿自是不想為一莫名少年殺了親信下屬,點頭道:「術師有高見就直說吧。」

千象道:「只要主君容屬下立即殺了他,那麼別說一刻之後,直到死,他的雙腿都會連在屁股下邊!」他本來甚有涵養,但被這少年咄咄逼殺,直動了肝火,言語也粗魯起來。

「不!」少年聞言,臉色驚變,忙伸手去撩長袍。千象暗忖:「小子想先毀掉雙腿來保住小命,我豈容你搗鬼!」雙手倏然探出,一手點向少年「膝眼穴」,另一手使勁扯下他青袍和長褲,喝道:「鬼祟小子,想要老夫的命,你下輩子投胎吧!」他想少年能悄無聲息上船,必身懷絕技,為求生機,他出手甚狠,豈料這一交觸,少年卻虛軟地翻身滾倒,外衣裡褲都被千象含勁的指爪扯得粉碎,露出光溜溜的下身。

眾軍見少年出一個大糗,都鬨堂大笑,可只哈哈二聲,就像被硬核哽了喉,再笑不出口,全場一時靜得連針落地聲也聽得清。

少年滿臉漲得通紅,雙眼直瞪著被粉碎的布褲,發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許久,才緩緩解開上衣,以雙臂費力撐起身子,萬分狼狽地將赤裸的下半身蓋住,露在蓋布外的卻是兩條早已截斷的雙腿,下邊接著兩根木條,接口處還潰瀾滲血!

少年遮醜後才抬起頭,高指天上日光,恨聲道:「千象,現在是不是剛好過了一刻?」

千象臉色灰敗如土,顫聲道:「主君,這小子使詐!他雙腿早就不在……」

幽鬿冷聲道:「他只說此刻雙腿不在,卻未說從前雙腿是否健在,是你輸了!」

千象仆地跪倒,道:「主君要屬下死,屬下不敢茍活,但這小子只會胡言亂語、搬弄使詐,有什麼本事坐術師之位?主君務必三思!」

幽鬿也覺得少年太過青澀,但方才承諾已出口,就吩咐一軍長服侍少年換穿衣褲,又道:「等你學夠了本事再來見我!」

少年拱手道:「小的若沒本事,千象怎不立刻破我逆水行舟術讓大軍東行?」

千象早已悄悄觀察過這術法,的確無法破除,仍做著垂死掙扎,道:「老夫出手,會落得以大欺小之名,你快快自行解開這術法,否則要得罪主君,你就死無葬生之地。」

少年堅定道:「小的深信魔君目光深遠,看重的是魔界千年大業,絕非貪圖一時痛快,才冒死前來進諫。」

幽鬿點頭道:「你雖學了點奇術,也有膽量,但畢竟年紀太輕、識見尚淺,只說對了一半,本君看的是整個天下的千秋萬世,並非只是魔界。」

少年道:「小的受教,但主君也只說對一半,項橐七歲為聖賢之師,甘羅十二歲為大國之相,我堂堂十八有餘,老大不小了,難道不能為主君出計獻策?」

千像伏身在地,忽然嗅到一股異味,欣喜的全身都顫抖起來,叫道:「主君!主君!」他伸手抓了散落一地的褲管破片,將沾有少年鮮血的碎布湊近鼻尖嗅了嗅,拱手道:「主君,此子血統不正,雜有人血,不可輕信,定是上官老賊派來阻撓我軍的奸細!」

幽鬿精光一沉,冷聲道:「人魔之子最是鄙賤,常是風吹兩面倒的牆頭草,你身有雜血,我就不會收你在身邊,我把他人頭給你,你走吧!」

千象想不到主君仍要殺自己,嚇得面無血色,少年卻道:「如今我雙腿俱失,主君若不肯收留,我一下船就要死於非命,要千象人頭有何用處?連踢球都不成!」

幽鬿想人魔雜孽常受兩界欺辱追殺,更何況這少年雙腿殘廢又害死魔界術師,大有人想動手,除非自己親口保他,否則確實難以活命,他心中惜才,沉吟道:「我可允你依附魔界,但術師之位……」

少年道:「小的曾拜入中州門派,以為找到安居之所,誰知他們因不信任人魔之子,只讓我做灑掃雜役,還不時嘲笑凌辱,甚至打傷我雙腿,但無離刻苦自勵,已學得一身本事,當今之世,只主君一人才值得我相輔佑。」

幽鬿道:「小子口氣不小,你名喚無離?」

少年道:「是,『無』乃一事無成的『無』,『離』是與君別離的『離』。」

幽鬿道:「這名字不好,你從此與人界劃分界限、形隻影單,就叫單人離。」

無離恭身道:「多謝主君賜名。」他雙目微微湛光,又道:「小的願再以性命相賭,請主君西行一試,若七日之後,主君不能滿意而歸,便讓他們殺了我。」

幽鬿道:「傳令下去,全軍轉向西行。」

無離道:「不,小的是說只主君一人獨自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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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之二

幽鬿微笑道:「倘若那是個陷阱,就是一命換一命,這不划算,本君性命可比你值錢多了!」

無離笑答道:「但主君的膽量和本事也比小的大多了!」



單人離被押留在船上當人質,幽鬿命千象領大軍繼續順東追擊,自己則換了文士裝扮上岸。他知道千象為保住一命,必會想盡方法殲滅敵人,但他其實也十分清楚,無間島最擅海航,一旦中州聯軍乘船入海,聖嶽峰這一役已經是功虧一簣了。他並非輕信一個少年,只是事已至此,發怒惱恨都無用,不如另謀戰略,他對單人離的卜算甚為好奇,才姑且從之。

幽鬿策馬向西,穿越重重峰巒溪徑,來到「翠雲峰」,沿途盡是清風拂翠、柳色依依,並無半點人煙。他心中默算已過了三天,倘若這兩日再沒有奇遇,那麼加上回程的路途,就要過了七日之約,單人離將會人頭落地!

日暮時分,前方終於出現青葱幽谷,谷口林蔭密密、山石遮蔽。

「叮!」一聲肅殺琴音從谷內琤然衝出,幽鬿驀地一驚,那感覺就像心口被狠狠劃了一刀!

他很快發現這琴聲並不含內力,否則自身的護體罡氣反而能抵擋,那純粹是彈琴者的高超技藝,令人有了被刺殺的錯覺,他心生好奇,也不管谷內有什麼埋伏危險,即邁步進入。

幽谷深處佇立著一座青茅小廬,昏昏暗暗的微光中,映著一絕美儷影端坐廬舍前,女子烏髮曳地如雲瀑流瀉,身著輕羅皓衫、外披翠綠金絲繡花披帛,就像一朵素靜出塵的綠晶百合,幽然深隱卻冷豔清香,且散發著神祕冷傲的獨特韻味,那清靈飄緲的氣質更宛似山谷中一縷煙嵐薄霧,令幽鬿竟有置身迷夢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想一探究竟。

女子戴著大笠帽,笠緣垂下一簾灰墨色輕紗,令人完全看不見容貌,前方擺放一具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墨綠幽光的琴箏,翠碧色的絃絲悠然橫瀉於箏體上,就像藤蔓糾纏著一段蒼綠古木,女子彈琴的纖手套著一雙長及肩臂的白絲絨,彷彿映在蒼木上的一抹熹光。

幽鬿讚賞道:「在下路經此處,聽琴聲磅礡,原以為操琴者是胸懷天下的英雄人物,意存結交,想不到卻遇上個嬌滴滴的小女子,姑娘琴技可真令人驚嘆。」

女子見來了不速之客,琴聲驟斷,淡淡地道:「小女子避隱多年,本打算此生再不見世間人事,想不到公子竟尋幽而至,破壞了谷中寧靜。」她冰冷的語聲有如空山新雨般,令人心曠神怡,彷彿連胸中悶氣也能洗滌而淨。

幽鬿想這種隱居奇人多有祕密,通常不是躲避仇家就是修練祕功,被他無意中闖入,說不定會殺人滅口,但在這麼寧靜的小谷裡,面對著仙靈般的少女,他怎提得起殺意?就退讓一步、拱手道:「在下無意打擾姑娘清修,不知怎樣才可賠罪?」

果然女子毫不客氣,冷冷說道:「公子有二個選擇,第一,你終生為奴,不得出翠雲峰谷半步……」

幽鬿心中冷笑:「天底下竟有人敢收我這魔頭為奴!」他臉上不動聲色,仍謙然有禮道:「在下塵世牽纏甚多,不能答應,這第二選擇,姑娘是想取我性命嚒?」他可感到女子目光透過墨紗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雖清冷如冰,卻並非是殺氣,更像是一種冷嘲與惋惜,好似自己方才做了一個極愚蠢的決定。

女子微然搖首道:「小女子避居此地,就是不想沾惹塵俗是非,又怎會取公子性命?既然你做了決定,那麼小女子就撫琴一曲送君行,你離谷之後從此需忘了這兒,也莫向旁人提起,公子可能做到?」

幽鬿未料條件如此簡單,反而覺得事有蹊蹺,他剛才被女子神祕氣質深深吸引,不意其他,此刻才看到後面門板上題了一幅詩聯:「何為有情因色有,何緣造色為情生,如環情色成千古,豔豔熒熒畫不成。」②

這禪詩若掛在修道人居室之中,是自我提醒世間情色本質乃空,不必為之心動,但掛在少女屋前就顯得扞格不通,哪個年輕女子不在意美色形貌、不憧憬情愛?

幽鬿心思極快,一瞬間已想通只有極美和極醜的兩種女子,才會避隱幽谷,還在屋前掛上這麼一幅詩聯。極醜的女子,當然是用來自我安慰美豔情色俱是空,不必在意庸俗人的愚蠢嘲笑;至於極美的女子對自身容貌已十分信心,希望才華內涵也能受到注目,才會厭惡男子只貪求她們的美色。

幽鬿甚好奇這少女究竟是極美還是極醜?他實在很難想像這樣的仙姿丰采,若配上一張醜臉會如何大煞風景,「豔豔熒熒……」他陡然想起江湖中一位琴色雙絕、盛名至極的傳奇女子尹無豔。

據傳此女原出身江南望族四大琴府之首,自小就展現天賦琴藝,有「活者聞曲願登仙府,死者聆樂不落陰間」之稱,意思是說如果有幸聽聞她一曲,活人願一死,因為只有天府仙樂才可比擬她的琴曲,死人卻想流連人世,因為陰間肯定無此等美樂。

後來琴府受盜賊戕害破落,尹氏轉而拜師學武,她年紀漸長,出落得沉魚落雁,見過其美貌者,驚嘆她仙容更勝仙曲,同門師兄弟更為討美人芳心不斷明爭暗鬥,一年多前甚至發生集體鬥毆,造成多人傷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尹氏只得黯然離開師門,從此銷聲匿跡,許多男子更因佳人杳訊而頹憂喪志、神傷無已。

尹氏為免惹來更多風波,在江湖上總蒙面行事,幽鬿與中州爭戰多年,從未親睹芳顏,此刻不免有一絲欣喜好奇:「難道竟是她隱跡於此?」既有這猜想,那是非見女子真容不肯離去。

正轉思間,一陣陣宏亮曠達的琴音已從女子纖秀指尖爆發開來,藉著幽谷的迴音激盪,響成一片金戈鐵馬、大軍鏖戰的激昂。

幽鬿猝不及防下,被震撼得幾乎神魂破飛,但他畢竟功力高深,一下子就寧定心神專注以對,那琴聲卻像風嘯浪潮般擴大開去,有金鼓急催聲、劍弩交擊聲、人馬追騎聲,哀鴻遍野聲,剎那間整個天地盡是狂殺怒號的可怕聲音,女子竟是憑一張琴就描繪出聖嶽峰鼙鼓雷鳴、千軍萬馬的景象!

幽鬿才剛失去一場唾手可得的勝戰,儘管他素來冷毅,但內心憾恨實不可言喻,這曲豪情古樂就像是個深不可測的漩渦,硬把他扯回戰場去,令他胸中激憤全爆發出來。

在一連串鏖戰不休、激烈廝殺之後,琴聲雖仍慷慨激亢,卻流露出落寞韻味,幽鬿彷彿看見自己孤獨立在六祈江岸,扼腕浩嘆戰事失利、壯志未酬的景象,漸漸地,戰火止熄、人煙盡散,琴聲似哀吟、似嗚咽,最後化為一縷悲嘆……

他不禁回想一生征戰總是初始勝利、最後卻功敗垂成,似乎怎麼也改變不了天運,越想越惱恨,到後來竟是鬥志盡失,甚至有不如歸去之慨!

他感傷之際,胸口忽然劇痛起來,恍惚間,聽得嗤嗤聲響,竟是女子持劍往琴箏迅快一劃、割斷的琴絃如七根利箭飛射過來,刺中他胸腹要害!

痛楚與鮮血令幽鬿驟醒過來,連忙運起護身罡氣抵擋,幸而女子內力所差甚遠,這箏絃只傷及皮肉,未深入臟腑。幽鬿內力一震,琴絃已抽出身子散向四方。

女子急拍出一掌,令琴箏彈豎而起,形成一面堅硬護盾,七條鋼絃被箏體帶得再度飛射出去。幽鬿一個側躍騰飛、向旁閃避,女子見他要脫出絃絲射程範圍,纖腰微擺,從琴箏後竄出,接著唰的一劍堵住幽鬿去向,跟著劃出無數寒芒,盡往他身上要害刺去,這幾劍刺得快極,逼得幽鬿不是退回去餵絃絲,就要被利刃穿身!

幽鬿足下一點,飛上疾射的絃絲,鋼絃就在他鞋底下擦掠出一線火花,他卻仍穩立如山,足見輕功實在高明。女子也不甘示弱,纖足點踏樑椽飛身追上,劍尖勾撥著絃絲從四面八方射到,幽鬿卻是伸指一彈,絃絲就繞了個彎又反向飛回,其中一條絃絲與劍尖交觸,震得女子腕骨劇痛,手中長劍直拋飛出去。

幽鬿雙掌更牽引著所有絃絲,交叉成一圈圈要纏縛住女子嬌軀,女子一個旋飛沖天,雖脫出絃網包圍,卻仍有一條鋼絃對著她面門甩劈下來,直要將她剖成兩半!

這番交手,不過在斷絃射出的電光火石間,幽鬿忽起憐香惜玉之心,就算真要狠下殺手,他也絕不想看到佳人死狀如此難看,忙收卻七分掌力。

「啪!」一聲,只那笠帽裂開、掉落,兩人精光相對,形成一種高手的對峙,周遭彷彿全靜止下來,沒有蟲鳴鳥啼、沒有清泉琤琤,沒有飛花落葉,眼中只映著對方身影。

二個勢均力敵的男子對峙,通常會惺惺相惜,一對勢均力敵的男女對峙,卻會形成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他們的勢均力敵不在武力較量上,而在同樣地不可一世、同樣地想征服對方,和眼底同樣藏著不可測知的深意!

女子笠帽雖掉落,臉上還另外蒙了巾,露出的清澈雙眸宛如世間最明亮的琉玉,教人見了就再捨不得移開目光,兩人對視半晌,那雙迷人美眸盪漾起一抹淺淺笑意,更如碧湖瀲灩,令幽鬿不禁目眩神迷、沉醉無已,忍不住回報一個同樣俊美的微笑。

卻在同時,他看清了女子仍端坐箏前,莫說琴箏完好如初,並無絲毫斷絃破損,就連自己身上也沒有半點傷痕!他一時迷茫,難道方才的廝殺只是一場虛幻?

他知道女子並未用玄術或內力迷惑自己,只憑著高超琴藝就把聖嶽峰戰役描繪得栩栩如生,更將他深心處的豪情與憾恨都抒發得絲絲入扣,這女子實是平生知已,倘若真是傳說中人,該有多少男子想終生留在谷內,就算為奴為僕也心甘情願,但他不可能留下來,又捨不得走,腦中盡盤算如何才能博得美人青睞。

女子看出他逗留心思,斂了笑意,下逐客令道:「公子已做下選擇,還不走嚒?」

幽鬿笑道:「我很好奇如果沒有白絲手套加襯滑音,姑娘是否還能彈出傾盡天下的琴曲?」

女子聽這無賴又無禮的言語,也不生氣,緩緩脫下手套,露出一雙比白絲絨更晶瑩剔透、更纖細滑膩的玉臂來,指尖微微一撩,只這一下,清越的琴音就如天籟般,傳盪空谷久久不絕。

幽鬿見過的美女豈會少了?尤其他魔界的未婚妻就是天姿仙容、萬中無一的絕世美人,但他胸懷壯志、長年征戰,對美色向來看得極輕,此刻卻也不禁停了呼吸。

他幾乎是肆無忌憚地盯著那雙手,或者那不像一雙手,更像是精雕細琢的脂玉,或一朵碧潭中的幽幽白蓮,女子指尖再輕撥琴絃,羊脂美玉就光采流轉,清香白蓮就迎風搖曳……

一直以來,除了打勝仗,很少有什麼能讓冷硬的魔君感到開懷,但一場勝仗的結果,代表的是下一場更艱困戰爭的開始,除非魔界真正統一天下,否則也沒什麼好歡喜。然而此刻,他彷彿被輕撫了心窩、融化了冷銳堅硬,內心湧出的喜悅竟比打勝仗更美妙、更歡愉,他恍然明白「從此需忘了此地」,實在比「從此留在谷中」還難做到。他再不管什麼約定,命令似說道:「我一個月內會回來。」

女子冷冷地道:「公子回來也無用,你離開後,我也要走了。」

幽鬿問道:「將來我去哪兒尋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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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道:「公子言而無信,小女子又奈何你不得,也只能重尋隱居之地。我願再相贈一曲,請你就此離開,莫再多言。」

幽鬿也不再說,只緩緩策騎離去,聽得背後串串纖細潔淨的琴聲自谷內交疊而出,卻是一曲哀怨婉轉、淒淒思念的「燕歌行」。他依稀記得那闋詞最末幾句:「援琴嗚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心中不禁升起幾許唏嘆,牽牛織女不過仙凡兩隔,他和這女子卻是人魔之別、正邪之分,甚至還有千年血仇,其鴻溝又何止一道銀河遙遠?③

幽鬿才離開翠雲幽谷,果然就收到軍情,魔軍遇到洶湧江浪攔阻,追擊失敗,中州聯軍已全數撤離,千象只得領軍回至六祈江岸,等待主君歸來。

幽鬿知道中州聯軍雖以無間島為首,但只要有精擅術法卜算的「無邪門」相助,總能算準天時地利安然而退,魔界的確需要一名更優秀的術師,沉思許久,卻是掉轉馬頭又返回幽谷小廬,此刻的他正需要美人琴聲安慰。

幽鬿本來不覺得美人妙曲與天下一統有什麼干係,隱隱間似有靈思閃現,卻還不十分確定,他停駐在遠處默默眺望伊人倩影,心中似起伏似平靜、似痛苦似欣喜,似在黯然消沉中出現一絲曙光,又似墜落更深的黑淵。

直到月色西沉,兩人分別已逾一日,女子仍在小廬前,連坐姿也未變,顯然美人同樣惆悵難決,不知該不該離谷而去。

幽鬿終於下了決心,下馬走近,笑問道:「妳在等我?」

女子見他去而復返,不禁怔然,脫口說道:「一個月還未到……」

幽鬿微笑道:「妳沒聽說度日如年、度時如月嚒?」他袍袖生出吸力,將女子一下子就捲入懷裡,女子無法掙脫魔君強大的武力挾持,正驚惶時,卻聽到一聲輕嘆,那嘆息像發自對方內心,他並未開口出聲,只從眼神傳達。

這男子明明強悍得一無所懼,但內心卻深藏著無比的矛盾和無窮的祕密,那樣複雜的情境交織成一種迷人的深淵,吸引著她明知十分危險,也情不自禁地淪陷、想一探究竟。她鎮定下來,似嗔似拒地道:「大丈夫該一言九鼎。」

幽鬿笑道:「妳只說不得回來,卻沒說不可帶走谷中寶貝,我帶妳走後,自然不會再回來。」

女子輕輕橫了他一眼,長睫黯垂,幽幽嘆道:「小女子隱居深谷,自有苦衷,我實在不想再害人了,公子知道我是誰嚒?」

幽鬿道:「名聞遐邇的尹無豔——無間島主上官秋水最得意的女弟子!」

女子被識破身份,精光一湛,冷聲道:「你既然知曉我身份,人人都說紅顏禍水,連領袖群倫的無間也收不得我,公子不怕招惹麻煩嚒?」

幽鬿笑道:「紅顏禍水?那是沒本事的男子找弱女子當藉口,我這禍殃天下的魔君還怕什麼小小禍水?世間男子除了我,誰也配不上妳!」

「魔君?」尹無豔驚愕許久,美眸浮上迷濛羞意,輕輕卸了面紗,冷豔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抹迷人微笑,就像冷漠的冰山終融化成一江美麗春水。



聖嶽峰朔風雱雪冷割如刀,長年不止。

六年後的某個深夜,同樣的寒風、同樣的冰雪卻捲起魔宮一場烏雲蔽空、銀濤驚變!

「快!快追!」多如夜星的火炬映照得北漠亮如白晝,塵霰飛揚中夾著人影奔流、萬狼低嘷,卻沒有半點多餘的喧嘩鬧語,只有急促的號令聲偶爾出現。

山腰處,瓊樓宮闕、玉堂翠房比肩而立,一隊魔軍正在樓宇內的迴廊急急搜巡,當他們靠近其中一間房室時,立刻眾步齊止,垂首恭立門外。領隊的千夫長拱手道:「啟稟少主,豔夫人挾走剛出生的聖女叛逃下山,屬下正大肆搜捕,還請少主多加留心。」

「明白了。」內堂傳來一剛冷卻稚嫩的聲音。

「屬下告退!」魔兵行禮後迅速離去,房門呀的一聲開啟,快步走出一垂髫小童,一身黑衫勁裝、腰懸冷劍,那劍幾乎要和他的身子一樣長,可小童依舊身手俐落,他正打算下山相助尋人,忽聽得右側扶花暗叢裡,有細微聲響:「大哥……」

小童一驚,忙拉了兄弟進屋,道:「二弟,快進來!」

那二弟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強忍著眼眶中淚水,怯怯地道:「我娘親為什麼要偷走別人的孩子,卻丟下我?大哥,你說父君會不會殺了我?我……我不想死……」他再忍不住投入大哥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面對這同年同月生、卻同父異母的兄弟,六歲的小男童無言以對,只能緊緊抱著這個嚇壞了的孩子……

曙光微透,堂外的軍靴沓雜聲漸漸隱沒,兩小童才稍稍喘一口氣。

「碰!」一條偉岸的紫衫人影破門而入,深沉染殺的目光冷冷盯著兩個相依偎、眉目有幾分近似的孩子。

「父君!」兩小童齊聲低呼,心中都忐忑無已。

赫然,幽鬿長袖勁揚,一掌轟然擊下!

黑衣小童見父親精眸殺光迸射,掌氣足以將人粉身碎骨,忙放開弟弟,搶身伏跪於前,叩首道:「父君息怒……」一語未畢,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體內氣血翻湧,幽鬿大掌直越過他頭頂,改擊為抓,提了他背心即轉身奔出。

「父君要抓我去哪兒?」黑衣小童見進入一曲曲折折、深邃幽暗的迷宮地穴,不禁害怕起來:「父君知道抓錯人了嚒?」他也知這想法十分荒謬,為人父者怎可能認錯兩兄弟,但他實在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擒拿自己。

幽鬿奔行如火,一路上始終沉默不語。砰一聲,小童被重重一擲,撞了洞穴石壁跌落在地,他痛得渾身骨架似要散開,卻未吭半聲,只掙扎著爬起來,沉默硬氣地跪在父君身前。

幽鬿冷冷問道:「你知道聖女失蹤的事了?」

小童掛念聖女安危,更擔心弟弟被遷怒,拱手求懇道:「請父君允我下山尋回聖女。」

幽鬿於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本石書,以掌氣灌入封頁中心的鎖印,將石書翻開、攤在小童跟前,怒道:「你即刻開始修練,不學竟第一闋,一步也不准離開!」

小童怔怔望著父親冷漠離去的背影,心不住往下沉,直到那紫衫大袍逐漸成點、再也看不見……

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不見天日的石洞裡,他再大膽冷靜也不由得驚慌,努力睜大了眼,四周除了九座比自己身形還高的黑色石碑環繞矗立外,什麼都瞧不見,暗黑死寂之中,滴滴答答的水流聲和忐忑的心跳聲一陣陣地迴盪著……

石頁上慢慢浮出一段段蠅頭小字,輕輕飄飛到洞穴石壁上,變成斗大亮白的字,小童看不懂文中深意,只知道這是魔界不朽神功「殘天闋」的心訣:「父君要傳我神功嚒?」他取下石書中第一頁「闇月聖神」頭像的浮印石,踮起足尖,嵌入第一塊巨大石碑的中心凹處,黑色石碑上緩緩浮現一行白色草字:

第一闋:「生於空有、育於虛無……功成可盡摧草木成灰朽,斂藏魔氣於無形。」



(註①:「大衍之數五十……故在扐而後掛。」出自《周易.繫辭上傳第九章》。)

(註②:「何為有情因色有……豔豔熒熒畫不成。」出自清《西青散記》。)

(註③:「援琴嗚弦發清商……爾獨何辜限河梁?」出自曹丕燕歌行「秋風蕭瑟」中段,其燕歌行原有二篇,描寫的是丈夫征戰,女子思君不歸的心情,對觀兩詩,更富意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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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第一章 風刀霜劍




「無思!」男子眼見愛妻再度受創,一手帶回妻子,一手急挽無數劍花將惡人擋開。

少婦頭髮凌亂,衣衫處處破綻,但看得出容顏秀美、清麗端莊,手中長劍刃身雖暗,但紫芒流轉,晶光逼人。男子則是方臉劍眉、英氣沉穩,他手中長劍雖刃身泛金,反而光華內蘊,毫不刺目。

青袍人冷笑一聲:「君無言,你就這麼點本事嚒?」他鐵掌翻飛,一股龐大氣勁霍然衝出,冷無思翻身迴旋、向後避去,青袍人倏地變掌為爪,五指彎如鐵鉤,曲指抓去,他手勢奇快,狠厲連綿,一抓再抓,毫無間隙,冷無思左閃右避,總在分寸之間,十分驚險。

「嘶——」一聲,冷無思左半衣袖已被扯下,露出半截白藕手臂,臂上數條殷紅血痕,她尚未站穩,青袍人殺招又至,她挺劍格擋,卻已慢了一步!

青袍人正要得手之際,忽感寒氣逼人,正是君無言長劍刺到,青袍人瞬間變抓為拍,力彈劍身之上,躲過削指之禍,他借勢飄退,以金雞獨立之姿凝立山壁間,向下睥睨。

君無言想為妻子爭得片刻休息,故意譏諷道:「白海青!枉你是魔界鷹王,竟然只會逼迫女流,不怕污了自己身份嚒?」

白海青宏聲笑道:「無間島近年威名大盛,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殘殺我輩不知凡幾,賢伉儷更是個中翹楚,單憑『山殤』、『風殤』二柄寶劍,又有誰是對手?倘若今天換作旁人,還不是要送命在你們手裡?說我追殺女流,當真笑話!」話中之意,乃是譏諷對方不過憑著寶劍厲害,才聲名顯赫。

倏地,風小刀直感一道寒光射來,轉頭一看,竟是與青袍人四目相對,兩人雖相隔數丈,仍可感到此人精光迸射、銳利有如鷹眼,風小刀大是驚慌,腳下一滑,竟要摔下山去,忙亂間,他雙手疾抓住插在山縫間的匕首、吃力地勾著,雙足拼命亂踢,卻怎麼也搆不到崖壁的土石樹木,只能吊在空中晃盪、搖搖欲墜。

小蝴蝶在樹洞中見到風小刀命懸於線,急得大哭起來:「小刀哥哥!」

君無言夫婦抬頭一望,不禁大驚失色,冷無思拼命想提起劍來,卻是渾身乏力,反而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君無言眼見情況糟糕至極,思來想去,只能以己身換妻女逃走,大聲道:「白海青,你敢不敢和我單刀單槍地來一場,誰要逃走、誰就是無膽鼠輩!」

「大哥,不可!」冷無思傷勢十分沉重,眼看兩人聯手已不是此魔對手,如何還能讓夫君一人赴險,心中憂急,哇的就吐出一口鮮血。

白海青自然明白君無言心中盤算,朗笑道:「你身手雖差,膽識倒不小,衝著你這點氣魄,老夫就大發慈悲,放你們一馬!只要——交出你們身上的『爽靈珠』!」

夫婦倆心頭一震,說到正點兒了,他們自問此行隱祕,這魔頭怎會得悉爽靈珠在自己手中?二人凜然互望、暗生警惕。

人魔大戰千百年,仇深難解,對魔界而言,領袖中州的無間島即是最大敵人,在赫赫有名的無間七子中,君無言行二、冷無思行七,白海青若非知道爽靈珠的重要,又久攻不下,才提出以物換命,否則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豈有活口之理?

白海青見夫婦倆不應允,耐性頓失,厲聲大喝:「當真不知好歹!」他精光大盛、殺氣當極,有如大鷹騰旋迴翔,衣衫掃過處,土石俱裂、塵沙滾滾,四周盡是沙石呼嘯,崖壁彷彿就要崩塌般!

風小刀趕緊閉住雙眼,渾身盡被沙石刮得生疼,他雙手漸感不支,但意識清醒,如此神奇術法見所未見,他們不是神仙鬥法又是什麼?他只道自己小命休矣,驀地,冷無思大喝一聲:「絕殤天風!」她手中長劍紫芒燦爛,竟是狂風驟起,將白海青帶起的飛沙走石盡數逼下懸崖。

「哼!『七絕劍法』也不過如此!」白海青隨即變化招式,雙臂橫張,袍袖陡生數倍之長,幻化成羽,他身在半空,如大鵬展翅、鼓羽翬然,將襲身狂風烈沙盡數揮散!

他鐵掌合十如椎,俯衝疾下,如獵鷹搏噬,直戳向冷無思心口,君無言急護在妻子身前,瞬間,二人直感氣壓罩頂,胸口窒悶,君無言劍尖一兜,對準白海青戳胸鐵指狠狠削下,誰知白海青指尖點在劍身乃是虛招,重力凝聚另一掌,斜斜探出,掌氣竟繞了個彎,對準站在後方的冷無思轟去,冷無思急運內力相擋,卻是不敵,碰地一聲,身子已往後衝飛出去!

君無言大喝:「絕殤天山!」他劍光成束、直沖九霄,形成一片金光大山擋住白海青追擊。白海青見君無言豁命以搏,不再進逼,心念一轉,反沖天飛去。

君無言暗叫不妙,果然白海青袍袖一揮,風小刀感到狂風襲來,身軟無力,終是向下墜落,白海青不顧風小刀,繼續轉折向上,直撲向小蝴蝶藏身處。

「白海青!」君無言縱身飛上,右手急托住風小刀,左手爽靈珠一揚,竟是將寶珠拋入千瀑之中。白海青驚見寶珠落入萬丈深淵,硬是在空中拗身,急使「鷂子翻身」回勢追去!

風小刀被下墜的重力扯得全身疼痛不堪、彷彿皮肉都要飛離,他只道自己再也見不著爹爹了,忽然一陣暖流入體,身子竟輕飄起來,睜開眼時,已安全地在山頂上。

君無言忙為妻子運功療傷,冷無思雙目緊閉,臉如死灰,風小刀見小蝴蝶擔心娘親傷勢,雙眼哭得紅腫,心想:「每次爹爹受傷,我心裡就難受得很,這滋味我可十分明白。」他心中打定主意要讓小蝴蝶恢復笑容,向君無言道謝後即飛快離去,小蝴蝶本想開口挽留,但見爹娘慘況,實不知說什麼,只失落地目送他走。

片刻之後,風小刀又奔回來,背上多了一簍草藥,君無言療傷完畢,正閉目調息,小蝴蝶忙著為娘親擦拭額上汗珠,一見到他,欣喜喚道:「小刀哥哥!」

風小刀除下背上竹簍,吐舌道:「我偷了大當家的療傷藥。」應天狂四處打家劫舍,自然搜刮不少靈丹妙藥,風小刀趁眾盜寇醉倒一片,就潛進應天狂房裏偷出幾味靈藥,雖擔心被發現後可能小命不保,這時候也顧不上了。

君無言睜開眼點頭道:「小兄弟,多謝你。」小蝴蝶萬分感激,連忙拿了傷藥餵給娘親,經過內服外敷一番救治後,冷無思終於悠悠醒轉,小蝴蝶焦急喊道:「娘!娘!小蝴蝶在這兒,妳沒事了嚒?」

冷無思微睜開眼,緊握女兒的手柔聲道:「蝶兒乖,哥哥的藥很靈,娘親已經沒事了,我有話和爹爹說,妳先和哥哥收拾東西去。」小蝴蝶只得乖乖去收拾東西。

冷無思憂心道:「大哥,怎麼辦?」君無言安慰道:「妳先別擔心,我會想辦法找回來。」冷無思黯然搖頭道:「鷹王是魔界五靈王中修為最高者,你就算尋得他,也搶不回珠子。」君無言道:「話雖如此,但爽靈珠也未必落入他手裡。」

冷無思一咬牙又道:「大哥,我有一想法,你定得答應我,」

君無言一向尊敬妻子又見她傷重,忙點頭道:「妳說,我什麼也給妳辦到。」

冷無思道:「咱們弄丟這寶珠,回去是難逃一死,」君無言心知妻子所言不差,一時沉默無語。冷無思輕聲道:「你知道我已傷及內腑,實難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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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無言心中一凜,驚道:「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答應!」

冷無思外表傷勢稍緩,實則內傷沉重,她緊握君無言的手哽咽道:「大哥,我是垂死之人,可你得照顧小蝴蝶,我求求你。」

君無言溫言道:「島主那兒有九轉迴命丹,咱們趕緊回去,定能救妳。」

冷無思強忍傷痛柔聲道:「咱們犯了這麼大的錯,如果就這麼回去,只怕連小蝴蝶也性命難保!為了除魔衛道,你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我捨不得小蝴蝶啊,大哥,你將我交出去吧。」說到後來已是淚光盈盈。

君無言深情地望著妻子道:「我絕不答應!我求島主,或許能成。這幾年,我們也立下不少功勞,或者……我們自己找藥,不回去了!」

冷無思輕嘆道:「不成的,你知道島主向來嚴刑責令,自從尹師姐叛入魔界後,他更是嫉魔如仇,總不能讓小蝴蝶跟著亡命天涯吧,到時,人魔二道同時追殺,天下再大,也沒有咱們容身之地。」

君無言堅決道:「縱與天下為敵,我也得一試!」

冷無思怔怔地望著他,柔腸百轉,許久才微笑道:「大哥,當年人人都仰慕尹師姐,你奉師命與我成親,我一直以為你心裡有憾,我有幸與你夫妻一場,又有了小蝴蝶,心中早已滿足,今日有你這句話,我……我真不知有多歡喜!這件事,有我受罰死罪,島主或可不追究,小蝴蝶就交給你了,你若不答應,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他二人仗劍江湖,是人人羨慕的俠侶,數度生死交關,總相互扶持,君無言總以為彼此心意已明,他是成名俠士、鐵錚錚的漢子,平日雖敬重愛護妻子,卻吝於柔情蜜語,並不知妻子始終介意另一人,今日頓知她心中委屈,實萬分不捨:「尹師妹雖美,可是妳溫柔賢淑誰也比不上,師父早看出妳是我最好的伴侶,才讓我們成親,當年我既答應了師父,心中便只有妳一人,這麼多年來妳為何從不問我?我……我絕不讓妳死……」說到後來,已是目眶含淚、語音哽咽,他緊緊握著愛妻之手,二人心意相惜,只覺得再說言語都是多餘。

冷無思又歡喜又感傷,為何遲到最後一刻才明白丈夫心意,她望著遠方,心中作下一個艱難的決定,她很清楚島主絕不會賜丹藥,不如自求死罪,還可保住所愛二人的性命。

風小刀弄來兩匹駿馬,遠遠走了過來。冷無思心中感激,道:「這孩子心地很好,傷藥也靈,讓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多陪你們一段,大哥,咱們可得謝謝他。」

君無言心中酸楚,道:「就依妳意思。」喚道:「小兄弟,你過來。」

風小刀應聲過去,君無言摸摸他筋骨,尋思:「他無內功基礎,我們還得趕路,倘若沒人在旁指點,他內息走岔,那可不好。幸而筋骨還算強健,不妨教他幾招靈活劍術。」就說道:「小兄弟,我無間的七絕劍法十分博大精深,我授你三招起手劍式,已夠你防身,你須答應我,學了劍法後,終生不得為惡。」

風小刀抬頭直望著君無言,見他臉上雖有風霜之色,眼神中卻泛著山寨眾人沒有的光采,不禁心生羨慕,暗思:「我學了劍法教給爹爹,好讓爹爹也如此神氣。」他服侍眾位當家日久,雖不特別靈巧,倒也看出因父親武藝低微,他父子總受歧視欺侮,便趕緊跪下,咚咚咚叩首道:「我定遵從君伯伯教誨,終生不得為惡。」

君無言隨手拾起樹枝作劍,腳踏七星,揚起枯枝,說道:「第一招『起劍式』,當心了!」樹枝即向風小刀左肩戳去,風小刀大吃一驚,正想閃避,只見枝尖兜轉,已點向胸口,他一時呆愕,君無言腳步飄移、轉到他背後,翻手一點,指在他耳後「風池穴」,再一迴身,枝尖又停在他背心「神道穴」上,道:「瞧清楚了嚒?」

君無言身形變化靈巧至極,第一式已攻敵四處,他並不運行內力,只點到為止,風小刀連七星方位也不懂,只看得眼花繚亂,君無言拉著他手比劃,他才能用心死記。

「第二招『運劍式』!」君無言手上樹枝點點如花、密如落英,頃刻間,風小刀額心、咽喉、胸骨、手腕盡被刺中,君無言喝道:「撤!」風小刀手上樹枝已然掉落,接著膝眼酸痛,雙腿一軟就仆倒在地。

君無言道:「這運劍式最注重手勢靈巧變化,力氣大些,就會令對方的手筋、膝骨殘廢,故需謹慎而行。」

風小刀自小在山寨中聽慣「砍頭、斷手足」,要比一般小孩膽大,聽到殘廢並無特別感受,只想這是君伯伯叮囑,需牢記於心。

「第三招『移劍式』!」君無言躍前縱後、左竄右閃,點「離」位、踩「坎」位、踏「巽」位,八卦方位不一而足,同時配合手中變招,越轉越快,竟是幻做無數人影,待風小刀揉揉眼睛,君無言已停在面前,樹枝指在他心口,他只有瞠目結舌,不明所以。

君無言道:「移劍式重在腳步遊移,遇強敵可用來逃命,熟練後與運劍式結合,如此手足並用,威力更大。」他花半個時辰說明八卦方位,風小刀再一一比對修習。

君無言見時辰已晚,心懸妻子傷勢,不願再耽擱,便要起行。小蝴蝶拉了風小刀的手,將草蝴蝶停放他掌心,依依不捨地嫩聲道:「小刀哥哥,咱們得先回去求島主伯伯救治娘親,等娘身子好了,我再來找你玩耍。」

風小刀輕輕捧著草蝴蝶、細細地看著,心中好歡喜,又捨不得和這個水靈靈的妹妹分離,但他不善言辭,只盼冷無思快快康復,能和小蝴蝶再併肩歌唱。他目送三人離去,怔怔出神,想到這半天中起伏太大,一忽兒在生死之間,一忽兒得到神奇劍法,又擔心被大當家發現傷藥不見,但他實在捨不得剛學會的劍法,仍在林中修習一段時間,直到星夜低垂,才急忙收拾東西,心懷惴惴地回去。



風小刀貓竄似的溜回小房,房中燭光熒熒,忽明忽滅,隱隱剪出一個清瘦佝僂人影。

「小刀,是你嚒?咳咳!」一個中年男人輕聲咳著。

風小刀打起火熠,燭光刷地亮滿一室,「啊!」他不禁皺了眉、呆在當下,只見父親左臂刀傷潰爛,臉上、身上多處瘀腫,他心中酸楚,默默為父親捲起衣袖,拿傷藥塗抹起來,淚水盡在眼眶中打轉。

其實風小刀父親名叫風盛,「盛」字乃「浩大」之意,他又是小刀的爹,大夥兒乾脆喚他大刀,他武功在山寨中雖不算最差,但生性畏縮怯懦,總受人欺侮,世人常是如此,倘若你都不把自己當回事,旁人也就更加瞧不起你。

風盛摸摸兒子的頭道:「不打緊的,又不是第一次,你小子從前可不是這般愛哭。」

風小刀聞言,淚水更是撲簌撲簌地直落,抽抽噎噎道:「我從前是忍在肚子裡頭。」忽伸袖抹淚水,抬起頭毅然道:「爹爹,以後我代您去吧。」

風盛不禁失笑:「小子說啥傻話!」

風小刀又問:「我聽小崔子叔叔說你們大勝回來,您怎還傷得這般重?」

風盛吞吞吐吐道:「除了這個刀傷,其他是爹自個兒不小心摔的。」

風小刀從前雖也看父親受打罵,仍十分崇敬大當家,今日不知為何,心頭火起,怒道:「是大當家摔的吧?」

風盛拉住他的手溫言道:「小刀,你知道咱爺倆本就不是做山賊的料,當年也不過就是個打鐵的,大當家收留咱們,賞一口飯吃,也教上幾手功夫,可爹總學不好,大當家生氣也是應該的。」想到自己中了敵人一刀,卻被應天狂一腳踢飛三丈外,不禁長嘆一口氣,倘若他不是還有修補兵器這手功夫,只怕瘋狂凶殘的應天狂早已殺了他。

風小刀忽道:「爹,不如……咱們不做山賊吧!」

風盛眼睛一亮,隨即眼皮一垂,愁眉苦臉,他不是沒起過這個念頭,只是一見到被屠殺的村落,心下就先怕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間,不是落草為寇就是落難為民,窩在黑風寨裡尚有安身之地,要是淪為難民就更加悲慘,他左思右想,實沒一個好出路。

風小刀看父親猶豫,悄聲道:「爹爹,我偷了大當家的傷藥!」

風盛心頭一緊,顫聲道:「你……小聲!怎麼……怎麼回事?」

風小刀道:「我在後山撿柴時,遇上有人打架,所以……」

風盛知道這孩子向來老實,並不會偷竊,該是山寨中人打架,他遭殃受傷,便胡亂拿藥吞服,急拉著兒子東瞧西瞧:「你傷得重嚒?」見風小刀雖有擦傷,並無大礙,才放下心來,但想如果東窗事發,他爺倆有十條命也不夠,當即探手入懷,小心翼翼拿出一物道:「小刀,你瞧這是什麼?」

那是一個鴿蛋般大的圓珠,潺潺青光,溫潤生輝,風盛續道:「我今兒到山下洗傷口,撿了顆珠子,咱爺倆如想離開,得有點盤纏,在寨裏這麼多年,也只有一口飯吃,咱們下山後,把寶珠變賣,倒還湊和著,我只是嫌它有黑影,不是挺剔透的,怕賣不到好價錢。」琢磨許久,又將寶珠遞給風小刀道:「這個珠你收著,小娃兒藏著,他們才不易發現,這幾日,咱們得想辦法溜下山去。」為了兒子偷藥,看來只得下把決心離開了。

風小刀接過之後,乍感入手沁涼,漸漸心脾舒暢,見珠中隱隱有黑影流動,他也不懂,忙將青珠細細縫入懷中內袋。

風盛又思量許久,才鄭重叮嚀道:「兩日後,大當家要攻打菊香村,到時候,你先到村北的山神廟等著,我會趁亂趕過去。」

風小刀熱切道:「爹爹,我去求大當家,我代您去吧,無間島的君伯伯教了我武功。」

風盛急道:「你胡說什麼!什麼無間島的武功!你只要記住我交代的!」

風小刀大喊道:「我沒有胡說!我拿藥就是給君伯伯……」

風盛一把抱緊兒子摀住他的嘴,風小刀感到不能呼吸,拼命掙扎,燭光爍爍,他猛然瞧見父親瞳孔放大、臉如死蠟,才嚇得安靜了下來。父子倆沉默相對許久,風盛無力地道:「小刀,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可不管如何,今天發生的事你全都給我忘了,有人問起丟藥的事,就答說你身子不適,一整天都躲在房裏睡覺,什麼也不知道。」他見風小刀不肯答允,知道這孩子平日雖乖巧貼心,骨子裡卻剛毅執拗,不禁愛憐地擁著他嘆道:「爹只有你一個命根子,倘若你有個什麼,教爹爹可怎麼活?」

風小刀見父親滿臉憂急驚恐,終是點了點頭,可心中怎麼也忘不了那精妙絕倫的劍法,這一晚,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起身走向門外蹲坐在檻上,支頤抬眼對著孤清銀月,朦朧月光映著一片煙波無盡的湖水,彷彿浩瀚天地間,只剩一個迷惑不解的自己,想得入神,靄靄薄雲竟慢慢幻化出君無言清揚風動、出塵不群的舞劍身影,令他又熱血沸騰地拿起小匕首,對著月色一次次修習三招劍式。

雲消霧散、月輝清華,風小刀汗水淋漓,身子雖累,心裡卻逐漸清晰起來,他幼時不知山寨幹的勾當有什麼錯,等年歲稍長,更自許要成為應天狂般的大山賊,叫人人害怕,才不會再有人來欺侮他父子。可今日遇到凜然自守、生死衛道的君無言夫婦,承諾了「終生不得為惡」,小小心湖於是起了波瀾,他終於明白君無言臉上光采就是正氣,覺得大丈夫應當如是,倘若自己真成為殺人越貨的山賊,小蝴蝶要害怕的吧,更有什麼臉目再見君伯伯,對從前敬若天神的應天狂,竟不知不覺心生忿怒,甚至起心動念教父親離開黑風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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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天闋 卷一:明月映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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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天闋 卷二:東海競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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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道魔爭鋒



黑風寨地處山岰,是一座巨岩蟠踞,依山而立的石城,在東西南北四方位皆設有關隘,各以石板路連通山外,石城頂處有一制高平台,拾階而上,需行三百。黑風寨主應天狂正威風凜凜地立於高台上,點召兵馬、整備待發。

風盛怯怯地縮在一角,暗暗盤算攻打完菊香村後,該如何逃到村北十里外的山神廟與兒子會合,一抬頭,猛見到應天狂目光如電厲瞪著自己,他嚇得慌忙跪下、連連磕頭道:「大當家,您老放心,這次我定使出吃奶的力氣!」眾盜寇鬨堂大笑、嘲諷不止,風盛只更低著頭,直到應天狂轉身 上馬,他才敢訕訕起身。

黑風大旗一揮,眾盜寇銀刀高舉、衝將下山,一時鐵蹄錚錚、聲震群峰。黑風寨戰無不克,面對弱小的菊香村民實是手到擒來,應天狂只怕村民聞風先逃,讓他們空手而回。

石墻後頭,鑽出一濃眉大眼,神氣靈動的七、八歲小童,背上縛著一個小包,鬼鬼祟祟地牽了匹小馬,躂躂隨之。

黑風盜寇行至深夜,已埋伏在菊香村口,見村子異常平靜,小崔子等幾個探馬就先潛入村中打探情形,只見村民全聚集在「菊香堂」這大院落裡,人人滿臉驚恐,緊握鐮刀鋤頭的手微微顫抖,內堂裡藏著許多老弱婦孺,婦人都緊緊抱著孩童,摀住嘴不敢出聲。

廳堂中央站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村長,是當地首富,平日樂善好施、照顧村民,這回聽聞惡盜來勢洶洶,就買了許多武器,召集村民合力保衛家園,他正吩咐眾人該如何行事,內堂忽傳來細小嬌嫩的女娃聲音:「爺爺!」

「是歌兒……」菊老面容一動,眼泛淚光,心怕這生死交關,從此天人永隔,正想入內抱抱最疼愛的乖孫女,赫然,一陣狂放恐怖的笑聲響起,迴盪在菊香村內,村民越聽越害怕,小娃子都嚇得放聲大哭,大人也心驚膽顫!

「先守住大院四周!」菊老一聲吆喝,眾男丁急忙奔出,只見到前方密林裡黑影幢幢,不知來敵有多少,正忐忑間,十七、八個黑衣人已自樹林中縱馬殺出,村民看惡賊聲勢赫赫、武功高強,嚇得幾乎腿軟。

「嘶……嘶……」黑風盜寇策騎疾奔時,馬兒忽然四腿踉蹌,或跪或摔地將人甩將下來,菊香村民見事先設好在地上的陷阱「草繩結環」絆倒許多敵人,都高聲歡呼起來。

「放箭!」菊老一聲吆喝,「咻咻!」聲響,村民射出漫天箭雨,這些莊稼漢倉亂成軍,準頭雖差,但手勁橫強,一波射過一波,滾倒在地的黑風盜寇躲避不及,紛紛中箭受創,村民正自高興,密林中卻傳來一聲大喝,百多黑騎傾巢而出,直如潮浪湧來。

村民心中雖害怕,但想到內堂裡的妻兒老弱,都勇敢地抄起傢伙奮力抵抗,頓時殺聲震天,哀鴻遍野。正當雙方廝殺慘烈時,忽然間,一巨大如鐵塔的黑影憑空降臨,喝道:「混沌一式!」

村民被一陣刀光閃了眼,過一忽兒才看清這鐵塔竟是個魁梧漢子,他滿臉鬍虬,目光如火,長刀如雷電狂掃,中者無不血肉飛濺、肢離骨斷,這些莊稼漢幾時見過如此殘忍情景,盡嚇得心膽俱裂,紛紛轉身就跑。

眾盜寇見村民潰逃,聲勢更壯,直衝向村舍大肆殺戮。風盛也跟著大夥兒往前衝,他感到應天狂兇狠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為了能活著和兒子離開,就專挑老弱婦孺下手,拼命追殺、毫不手軟,只盼能讓大當家滿意。

菊香堂內的老幼倉惶向外逃命,一姆嬤奪門而出,誰知才到門外,眼前鋼刀一晃,她登時身首異處向後仰倒,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娃噎噎哭道:「姆嬤!姆嬤!別丟下歌兒!別丟下歌兒!」小歌兒被姆嬤龐大身子一撞,倒栽葱摔跌在地,就這麼不偏不倚被壓在屍身底下,暈了過去。

菊香村內火光四竄、血灑如雨,臨死的人滿是恐懼,逃命的人不知長夜何時盡,這樣的屠戮直殘殺到黎明。昔日菊香浮送,宛若桃源的村落轉瞬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彷彿一座人間煉獄。

東方乍白,菊老和數十女眷已被綁在一起,用刀架著。菊老大吼道:「你儘管殺我,我一把老骨頭,再活也是多餘!」他激動得連聲音都破了,彷彿要將心中憤恨、恐懼、絕望全傾洩出來。應天狂大笑道:「老頭,你竟敢對抗我?嘿!我有個主意,挺趣味的,就讓我兄弟好好陪陪你家女人,再一刀一刀宰了,讓你眼睜睜瞧著,看以後還有誰敢跟我作對!」

眾女眷一聽,淒淒惻惻哭起來,甚且暈了過去。菊老看著如山屍首,不禁涕泗縱橫,萬分懊悔,一腔抵抗殘暴的熱血正義竟換來如此結局,倘若當日帶著村民逃亡,就不至釀成巨禍,「老天爺啊!你有沒長眼,老夫一生安分守己,樂於助人,一家老小竟落得如此下場,天地不仁啊!」他對天咆哮,聲聲悲愴,說罷脖子往架著的刀一抹,自絕斷氣。

應天狂狠咒了兩句,深覺這人死得太早,甚是無趣,便和下屬欺凌眾女,盡情作樂。

此刻風盛殺得興起,又不敢過去與應天狂同樂,只拼命在廢墟裡找倖存者,忽然見到一婦人抱著小女娃從門縫邊爬出、拼命奔逃,他連忙追了過去,幾個轉折後,奔入窄巷,終見到婦人身影,他心中大喜,渾然不覺四周靜得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了,沒有哀號、沒有哭聲,連黑風寨的呼喝聲也不聞,整個村子的人氣宛若剎那間蒸發一般!

在這個殺戮場中,寧靜成了一種不安的詭祕,一陣陣黑色的濃霧慢慢、慢慢地瀰漫開來,充斥在菊香村的天地間……



風小刀見父親當眾下跪,心中十分難過,怕應天狂又為難父親,一路騎著小馬追趕,只盼能為父親出些力,但他的小馬身矮腿短,直遲了一日才趕到菊香村,眼前一切卻令他幾乎暈倒摔下馬來,八荒焦土、血腥衝天,他強忍幾欲嘔吐的衝動,環顧四處卻不見父親身影。

赫然——地上橫陳著一具屍身,竟是掌廚的順伯!

風小刀倏地翻身下馬,顫抖驚喊道:「順伯!順伯!」任由他哭喊搖晃,順伯依然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風小刀起身奔了兩步,只見周遭一片竟全是黑風寨的屍身,「啊!小崔子叔叔!二當家!三當家!」黑風盜寇無一倖免,他們屍身完整,沒有外傷,似乎是瞬間、沒有抵抗的同時遭難,他心口驟緊,眼前一黑,雙腿幾乎軟倒,這些人平日裡雖偶有欺侮他們,但畢竟是長年相處的叔叔伯伯。

這個戰無不勝的黑風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無法細想、不及哭泣,只能發了瘋似地翻找著父親:「爹!爹!」翻遍這地屍身又翻了那地,始終沒發現風盛,也沒有應天狂,他咬著牙根、握緊匕首四處奔跑,汗水涔涔而下,嘴角也咬出了血,心頭的恐懼不安越來越甚,他朝菊香大院奔去,只見死屍堆積如山,沒有半點人影,躺在門口的無頭胖嫗忽然微微顫動、發出細微的唉哼聲,他嚇得轉身就跑,卻不知這一走,非但錯過救人一命的機會,更是不自覺地陷入了宿命的洪流裏!

前方窄巷傳來呼喝人聲,風小刀趕了過去,見到父親仍好端端活著,他驚喜若狂,卻見父親手提大刀正揮砍一名婦人,那婦人滾倒在血泊中斷氣,她手中小女娃被橫摔出去,疼得哇哇大哭起來,風盛銀刀高舉,對著小女娃就要斬落……

「不要!」風小刀一句「爹」尚未出口,卻看到撕心裂肺的一幕:一個黑影驀地出現,右手一揚,風盛就這麼灰飛煙滅、憑空消失!

看著父親化做粉霧、隨風飄散,風小刀雙眼圓睜,那一句「爹」哽在喉間怎麼也發不出聲,胸口像被重重一擊,再不能呼吸,就在他慶幸找到父親的剎那,父親竟在眼前活生生地消散了!

旁邊燒火的大柱頹傾倒下,眼看就要壓碎小女娃,那個黑影舉臂橫擋,「碰!」火柱一撞上他的臂,即化成灰滅,他同時黑氅一展,將小女娃捲抱入懷裡。

「啊!」風小刀憤恨大叫,全然不顧危險,運劍式配合移劍式,使盡全力地飛撲過去,手中匕首對準黑衣人連連刺去!

黑衣人卻無視於他,只身形一飄即脫出風小刀點點刀光,挾著小女娃翩然上馬,這一下動作疾快如離弦之矢,又瀟灑優雅得令人匪夷所思,黑衣人居高臨下,冷冷瞪視著風小刀,此時風小刀背著月光,才看清了此人相貌。

他竟然是個只比自己大一、二歲的孩子!卻有著說不出的王者氣勢,清癯頎長、散髮舞風,半邊銀黑的奇詭面罩遮住了玉雪般的容顏,隱藏在面罩後的眼神亮如月、冷若星,全身華麗黑衣,黑氅獵獵,連座騎都身披銀色鎧甲,較黑風寨的駿馬高大。

一人一馬在幽幽月光下,說不出的冰寒謐靜,宛如鬼魅,半晌,神祕的孩子輕輕一拽銀色繮繩策轉馬頭,駿馬銀蹄踏動,消失在雲霧裡,離去時連聲響也無。

風小刀呆了半晌,心中茫然,無法置信,雙膝一軟、仆跪在地,爹爹不見了,黑風寨也沒了,許久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爹!爹!」他連父親的屍首也不見,實是悲痛萬分。

烏雲蔽月,陰風怒吼,黑霧越來越濃,幾乎目不能視,風小刀卻未發覺,不知號哭多久,直到耳邊響起人聲,他才猛然驚醒,矇矓中只見五匹銀鎧高頭大馬翩然而至。

一雄渾蒼勁聲音響起:「啟稟主君,少主似乎抱走了一個小女娃。」

風小刀只覺耳熟,一抬眼,失聲跌坐在地,來者竟是鷹王白海青!至於白海青從未將風小刀放在心上,又於黑暗之中,所以並未識出他來。風小刀瞧這幾匹馬的模樣,便猜與殺人離去的孩子是一夥,方才過度傷心,此刻才知害怕。

「他得手了嗎?」說話這人語調陰沉緩慢,一身華貴紫袍,冷冽冰厲、氣勢懾人,一開口,四周的空氣便似冷得凍結起來,他兩旁各有二名騎衛,都倨恭持謹,低頭侍立。

紫袍人眼中迸射殺光,又冷聲道:「還是……那女娃只是人子!」

風小刀心頭一震,全身不自主地哆嗦,他這幾日迭遭奇遇,生離死別,本以為無論是傷痛或驚駭,最難承受之事已盡於此,但此刻更是一股說不出的詭祕氛圍。

白海青見主君眼露殺機,忙道:「主君,萬萬不會,魔界誡條不能相救於『人』,我想少主必是謹記於心的。」

紫袍人自是魔君幽鬿,點頭道:「那麼他是得手了?」話中透著欣慰之意。

右側騎衛一身黑袍斗蓬,看不清臉面,森森然道:「恭喜主君。」

幽鬿目光深邃幽遠,淡淡低吟:「世無道、魔無情,乃敢與天絕——」這句話像是說給自己聽,聲音卻遠遠傳了出去,迴盪在菊香村間。

白海青是何等人物,連風小刀最敬佩的君無言夫婦都不是對手,此時卻沒有往日逼人氣魄,只安靜垂立在側,不再多言。

幽鬿又道:「狐王,你去探探情形吧。」

另一白衣少年騎衛,低頭領命道:「是。」即手催銀繮,雙腿一挾、馳馬而去,眾魔者也策馬轉身離開。

風小刀見他們不注意自己,以為又撿回小命,正鬆口氣時,忽然一陣颯颯風響,暗霧中閃起一條靈蛇光影,划空撲來、直竄向他心口,竟是另一侍衛揮出蛇頭金索,取他性命!

風小刀仰身向後一躍,雙足連踏移劍式的八卦方位,左閃右避才堪堪躲過,只見被金索擊中處,土石破碎飛揚,他嚇得直拍胸口、暗呼好險。

「咦?」正要離去的眾魔者紛紛回頭,風小刀見數道精光注目自己,心知小命不保,想起寨毀人亡、傷心孤苦,去和父親作伴未嘗不是件好事,登時勇氣大增,大喝道:「你們這些壞人,要殺便殺,我可不怕你們!」

揮索之人滿頭細長髮辮,面貌清瘦,兩眼十分靠近,裝扮怪異,最奇特的是皮相上有一層薄薄鱗光,他眉宇微皺,露出一抹詭異笑容,道:「小子,咱們可不是壞人,是魔者。」

風小刀一怔道:「魔者?魔者和壞人不同嚒?」

那人笑道:「自然不同,黑風寨才是姦淫擄掠的壞人,可魔者啊,只做本份之事。」

風小刀迷惑問道:「原來黑風寨比妖魔還惡嗎?」

髮辮人又笑道:「我叫藺什郎,你記住了!」風小刀奇道:「為什麼要記住你?」藺什郎笑道:「因為你得向閻老爺告狀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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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天闋第二章之二

風小刀還在想誰是閻老爺,蘭什郎已手腕一抖,再次出招,他剛才見對方是個孩童,隨手就能了結,才只出半分功力,豈料這小童身負武功,竟輕巧躲了開去,害他在主君跟前丟了個大臉,這一次他全力出手,那蛇頭金索疾快如星流電掣,又彎轉曲折、伸縮點擊,直如靈蛇出洞般變化莫測,風小刀身法再靈動,畢竟功力相差太遠,怎麼也躲不開去,他嚇得心中大叫,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蛇索絞斷自己腰骨!

驀然,「嘶!」蛇頭金索竟是倏地縮回,風小刀睜眼一瞧,但見眾人臉色深沉、目不稍瞬地盯著自己,他不明白這些妖魔怎會忽然收手,忽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望,只見茫茫黑霧中透出一片昫昫清光,緩緩現出一身影,手持三尺拂子,灰樸道袍、鶴骨仙風,雙目曖曖內含光,對他頷首微笑。

風小刀見是個老爺爺,心中大是焦急,縱身一躍,擋在老者身前,道:「爺爺,這兒萬分危險,您快走!」

老者見風小刀和自己貼身而立,左手一捻法訣,右手拂子一揮,順勢將他裹在自己所圈清光之中,風小刀頓感周遭溫暖明亮起來,不再陰冷,他精神一振,高舉匕首橫在胸前,雙瞳直瞪著前方眾魔,大聲道:「爺爺,我擋住他們一會兒,您趁隙快走!」

老者不疾不徐道:「咱們終是會面了。」

風小刀大吃一驚,心中暗暗叫苦:「原來爺爺和這些壞人竟是好朋友!」

幽鬿精光倏湛即逝,冷笑道:「若水上人乃是化外修真高人,怎有閑情來這小村子?」

若水手捻白鬚,微笑道:「老朽恰好雲遊至此,忽感應到魔氣衝天,便過來瞧瞧,原來是幽鬿魔君光降!魔君功震宇內、舉世驚懾,老朽今日有緣得見風采,心中甚喜,也盼能受教一、二,好開闊眼界。」他言詞恭禮,交鋒之意卻甚明白。

眾魔心知這老道乃當世第一高人,向來隱逸無蹤,就連幾次大戰都不曾參與,今日現身絕非偶然,白海青以傳音入密說道:「主君,少主應已得手,十二年後大事必成,咱們不必與臭老道爭一時意氣!」黑袍斗篷之魔也傳音道:「還請主君暫且忍耐,先走為上。」

白海青策馬踏上一步,道:「你們護主君先走,我斷後!」藺什郎也縱馬上前,與他併肩道:「大哥,我來助你。」白海青朗聲道:「咱鷹蛇聯手,還怕他牛鼻子!」

若水微微一揖道:「鷹王白海青、蛇王藺什郎,二位大名如雷貫耳,若水候教了。」

幽鬿心高氣傲,想親自一會這絕頂高人,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冷笑道:「上人既專程前來會武,本君若不親自招待,豈不失禮?」

「請了!」若水拂子一揮,封住風小刀身脈、凌空送至十數丈外,以免他承受不住雙方比鬥的氣勁,風小刀不由自主飄飛上天,嚇得大聲喊叫,然而此刻,一場驚天大戰將要展開,再沒人會關注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童。

若水意態灑然,騰身而上,如履雲端,手中拂子在他功力催動下,拂芒似暴長十數倍,直衝入霄漢,接著開展如屏,就像光華四射的烈陽,在一瞬間撕開了幽暗夜幕,天地間團團黑霧驟然散去!

他一襲灰袍獵獵風揚、氣勢磅礡,再不像是蒼蒼老者,彷彿是傳說中的上古天神化身鼎立,手中長拂更似翱翔九垓的銀麟白龍!

幽鬿雙眸精光湛射,有如夜空中最亮的明星,他輕捷地躍離馬鞍,猶如紫霞昇天。隨著他雙臂揮揚,身周黑雲立刻滾滾翻騰,像潮水般不停湧入他袍袖之內,將紫袍漲得飽滿,他全身彷彿都蘊藏著吞蝕天地的黑暗力量,直如鴞視寰宇的九幽闇神!

天地一黑一白、一光一暗,像被割裂成晝夜並存、正邪壁壘分明的兩個世界!

幽鬿銳嘯聲揚,將魔功內力飽提至頂點,急速吸納四周被若水所逼退的黑霧魔氣,頃刻間,就運化成千千萬萬的黑色巨柱,這些魔氛闇氣,尋常人只消沾惹一丁點,即要灰飛煙滅,此時卻暴雨傾瀉式地狂殺向若水!

若水孤身面對一代魔頭和三名威虎赫赫的魔將,心知若不能一舉收伏強敵,不僅性命難保,從此道消魔長,再無人可壓制這魔頭,所以一出招即使上十成功力,手中長拂在道家正氣催貫下,每一細細拂絲都似有了生命,萬蛇鑽動地向四周蜿蜒分展,奔刺入道道黑柱中心,「碰碰碰!」只聽得一串震天價響,剎那間,黑霧山柱一一被擊散暴裂、消失無蹤!

幽鬿來菊香村目的已達,只想速戰速決、迅然撤離,未料自己全力出擊,竟被若水一舉破去,對這老道實力不由得刮目相看,他搏殺不中,立刻變招,雙袖形成合圍之勢,黑色魔氣轉化成大捲旋風,將若水團團圍困在風眼中心。

風小刀身在十數丈外,又有若水加持在先,才保住小命,卻已感到胸口氣窒、幾乎不能呼吸,他抬頭望見滿天白光黑雲爭鬥不休,直嚇得目瞪口呆,這一場驚天之戰,比較當時白海青和君無言夫婦的「仙人鬥法」,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風小刀只覺得彷彿置身夢魘之中,但地下土石的碰碰震動、龜裂塌陷,黑夜白晝的交替,又令他真切的感受到天地似要被翻覆了過來,眼見若水被黑氣包圍得不見人影,憂急大喊:「神仙爺爺!神仙爺爺!」他微弱的喊叫聲卻淹沒在山呼海嘯裡。

俄而,拂芒如電光銀束衝天直上,灰袍身影破出黑風捲的包圍,直欺到幽鬿身前,手中拂絲如蛛網大張,瞬間就將幽鬿包裹得有如白繭。

風小刀見若水抓住了壞人,正要大聲歡呼,卻見那白繭冉冉升起一絲絲黑氣,接著一聲轟天大響,白繭炸開,若水被震得跌下地來,幽鬿卻已掙脫禁錮,翱翔九天之上,他低沉的嘯聲如鬼魔獰笑,聲聲迴盪天地間!

若水雖失一招,卻再度快速將拂絲匯聚成束,如急瀑狂流般,飛衝上蒼宇之巔!

藏身夜雲中的幽鬿才喘一口氣,乍見到成束拂絲如電芒驚掠,挾著道家正氣衝殺過來,他連忙高舉雙掌迎擋,黑色魔氣驟然騰升成一片九仞高山,硬是將這漫天拂芒在面前頓了下來,正魔兩股驚天力量短兵相接、龍虎交會,這內力比拼實比剛才的兵刃過招更加兇險。

天際一時銳芒閃閃、毫光燦爛,黑氣盤踞的界限越縮越小,在拉鋸之間,漫天拂芒一步步進逼,宛如萬把鋼絲般就要將幽鬿射個千穿百孔,白海青等人焦急無已,都握緊兵刃蓄勁待發,可心中也清楚,自己功力相差甚遠,幾乎無法切入相助主君。

幽鬿氣血翻騰、內息不順,情況越來越危急,他不得不減弱周身防護,冒險將全部功力都聚到雙掌之上,力抗尖刺拂芒進逼,這拂芒卻忽然消失了力氣、化鋼為柔,依著他身子快速繞轉,瞬間就纏捲住他的腰!

幽鬿雙掌著力處頓時變得空空盪盪,他錯放力道,已來不及掙脫纏身拂絲,心中大駭。若水將拂柄用力一扯,硬是將幽鬿自空中拖了下來,同時左手轟出雷霆巨掌,務要一舉擊斃這魔頭!

剎那間,兩人相距已不過尺許!

白海青和藺什郎護主心切,再顧不得自身危險,蛇頭金索、鐵指鷹爪同時殺向若水,幽鬿趁這一瞬,飽提元功要掙脫拂絲。

若水內力雖略高一籌,也無法再分心對抗二魔,只得疾收回部份拂絲,分頭打向藺什郎和白海青。藺什郎使出「蛟龍翻海」,身子急旋,要脫出拂絲糾纏,白海青則使出「百凰朝天」,身形急拔直上,豈知那白芒拂絲陡生數倍之長,直追殺而至,一束纏絞蛇頭金索、一束分捲鷹爪五指,二靈王頓時無法脫身。

若水內力藉拂絲濤濤湧來,藺什郎先是不支,內元重創、鮮血狂吐,蛇索撒手、身如石墜。白海青五指即將被絞斷之際,黑袍斗篷之魔一手接住藺什郎,一手激射出三枚銀物,幽鬿趁此良機同時發掌擊向若水胸口!

魔君雄渾掌力,沛然莫之能禦,若水一分為三的內力絕非對手,他忙提起左掌相擋,三枚銀物卻避無可避,「剝剝剝!」直釘入他左肩。

趁若水中掌中針、拂絲勁力稍減之際,白海青五指急縮,終於保得鐵爪脫困而出,他正感欣喜,赫然一道銳厲慘呼傳來:「你……九天玄葫!」幽鬿的元神竟從天靈騰騰而出,如長鯨吸水般,在眾魔面前眼睜睜地被吸入若水左掌內,身子卻如斷線風箏筆直墜落!

此番惡變只在眨眼之間,白海青雙袖急展,使出「俯梟破浪」急速下衝,托住主君身軀,昂聲喝道:「快走!」

黑袍斗蓬之魔揚手撒去漫天毒霧,若水拂絲開展如傘屏,將毒氣盡數擋開,雙魔各抱著傷者倏地消失在夜色中,風小刀還驚魂未定,忽感背心一緊,被人提了起來、飛身而去。



卻說菊香堂院落門口,小歌兒漸漸清醒,赫然發現壓在身上的無頭屍,竟是平日照顧自己的姆嬤,她害怕得想起身,卻掙扎不出龐大的胖軀,恍惚間,似不斷聽見爺爺的悽厲吼叫和姐姐、姨娘們的陣陣哀號,她嚇得全身癱軟,連淚也流不出,漸漸地,哭嚎聲、呼喝聲化成一片模糊、消失不見,不知苦挨多久,她從縫隙間見到一名小男童奔了過來,趕緊拼命大喊:「哥哥!哥哥!救我!救我……」可無論她如何哀哭求救,細嫩的呼聲卻是悶傳不出去,小男童終是無情地走了,從此,世間彷彿死了般,安靜得再沒半點聲息。

日昇日落、天地蒼茫,獨剩她一人在煉獄場裡,「死」或許不可怕,但在一具具冰冷破碎的親人屍體中,孤獨地、一分一分地死去,卻是一種折磨至深的死法,她不明白為何大家都拋棄了她,可她沒有眼淚,沒有知覺,只茫然地瞪視著傾盆大雨的黑暗天空。

她喉頭渴如火燒,小口微啟,雨水和著血水泪泪流入喉間,雖舒緩了乾渴卻是萬分噁心,她渾身寒顫地浸在血水、雨水交透中,內心的恐懼煎熬使她四肢僵化,再無力移動半分。

到第四日,雨勢稍歇,腥羶惡臭瀰漫著荒村,「嗡嗡……」大片蚊蠅盤旋吸附在她露出的頭臉上,小小孩童數日間承受村破人亡的悲痛、恐懼至深的折磨,意識終於漸漸渙散……

「鈴……」一陣細微鈴聲響起,小女娃模糊的視線中,緩緩浮現一雙繫著金鈴的紅繡金葱鞋,她不由得感到渾身發冷,比死還冰冷!

一名十七、八歲、身著華麗紅金縷衣的女子,赫然出現在這座悲傷死寂的荒村裡,邊拍胸口邊嘆道:「唉喲,不怕不怕!這場大戰可嚇壞人家了,幸虧本姑娘站得遠,要是挨著一丁點氣勁,那可賠本得緊呢!」

她手裡拿著一個青翠玉瓶四處梭巡,從每個屍身的「頭竅陰」吸提兩道熱氣封入瓶內:「這次菊香村連同黑風寨共收了四百多人的『喜』、『愛』魂魄,又尋得一個『五陰煞』,主人該大大獎賞我才是,應天狂這山賊如此兇狠,倒是我輩良材!呵呵呵!」她笑聲中透著絲絲詭異,沒有半分歡喜,只有無盡的冰冷。

她又緩緩步向菊香堂,陰冷冷地打量著倖存的小歌兒,喃喃嗔道:「也算妳命大,誰叫妳和我同是五陰煞呢!」紅袖一揮,攜了菊家孫女揚長而去——



那日若水攜了風小刀疾疾飛奔,直至百里外才停了下來,「神仙爺爺……唉喲!」風小刀才開口,就被若水一把摔在地上,他不明所以,抬頭一望,見若水臉色鐵青,噴吐出一大口鮮血,萎靡在地,風小刀大吃一驚,忙扶住若水叫道:「神仙爺爺,你怎樣了?」

若水卸下右肩袍衣,見肩窩處牢牢嵌著三隻小如指甲、全身發亮的銀蜘蛛,喘氣道:「小娃兒,你敢不敢幫爺爺起出這三隻銀蛛?」原來當時他將九天玄葫夾在手掌裡,拼著受毒蛛咬嚙和魔君轟天一掌,也要使幽鬿厲掌擊在九天玄葫壼口,好封收魔君元神。

風小刀用力點點頭,趕緊拿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挖開若水肩肉,一一起出毒蛛,他見若水臉如死灰、胸口大片黑色瘀血仍不消退,驚問道:「神仙爺爺,你可是中毒了?」

若水雖想逼出毒液,可幽鬿這一掌使他傷勢沉重、內勁難聚,他拿出九天玄葫,道:「別擔心,爺爺有事要交代,你將這葫……咳咳!」話未說畢,竟又嘔出數口鮮血,接著眼前一黑,就昏暈過去。

「神仙爺爺!神仙爺爺!」此地幾無人煙,風小刀身小力弱,無法扛昏迷的若水去找大夫,心急如焚下,忽想起從前山中多蛇,寨裡若有人被毒蛇咬了,便是就口吸去,他一想到山寨中人又是滿懷傷心,但覺茫茫天地間,只剩這個相識半日的神仙爺爺最是親近,再顧不得危險,就俯身為若水一口口吸去毒液。

短短一夜,風小刀所受的疲累折磨,終使他沉沉睡去,昏茫中,似回到黑風寨,又似在菊香村,有時見到父親在山神廟等他,有時又和小蝴蝶、君無言夫婦在無還崖上練劍。

矇矓間,聽得腳步聲響,風小刀緩緩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一石洞中的草席上,四周樸素清雅,幾無長物,若水正端了湯藥進來,風小刀急問道:「神仙爺爺,你好了嚒?」他並不知自己這一睡已然大半個月。

若水捻鬚笑道:「小兄弟,托你的福,老朽已大康復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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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小刀小孩心性,一起身即跳下床,走到洞口往外一探,只見洞外是一平台,下邊雲海翻騰、峙谷幽深,群峰皆伏趾下,大驚喊道:「糟了!糟了!壞人把咱們放到高山上,看來是想餓死咱們,神仙爺爺,這可怎麼辦?」

若水微笑道:「別慌,這兒是爺爺的家『清水無崖』,老朽道號『上善若水』,並不是什麼神仙。」那日他醒轉後見風小刀昏迷在旁,口唇沾有血漬、奄奄一息,自己毒血卻已清淨,便明白是這小童吮血救治,餘下幽鬿那一掌,他憑著深厚修為,經過大半月調養,也已恢復許多。

風小刀小臉一紅,吶吶坐下,他見若水長得白鬚白眉,宛如廟中神明,既使仙法又居仙山之中,暗忖:「爺爺真不是神仙嚒?」

若水慈藹問道:「小兄弟,你打那兒來?」倘若從前,風小刀必大聲說出來自威風凜凜的黑風寨,可今日,黑風寨不只是殺人惡盜,他更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低了頭羞赧道:「神仙……爺爺,我叫風小刀,打……黑風寨來,我到菊香村,是為了找爹爹的。」

若水摸摸他的頭道:「那你找到爹爹了嚒?」風小刀想起數日前,父親也是這般慈愛地摸著自己的頭,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這下若水倒怔住了,只得將他擁入懷裡。

風小刀哭道:「爺爺,爹爹死了!爹爹被壞人……那個魔小孩打散了!」

若水一凜,問道:「你說什麼魔小孩?」風小刀抽抽噎噎敘說了父親灰飛煙滅的情狀,若水越聽越是心驚,白眉微鎖,反覆問道:「你說是一個和你年歲相彷的孩子,一揮手,父親便化做劫灰?」

風小刀用力點點頭,若水尋思:「這是魔界至高神功殘天闋……莫非那孩子已初窺堂奧?若只九歲孩童怎可能練得成?」

風小刀見若水沈吟不語,忽彎身跪在地上,咚咚咚叩首道:「求爺爺教我仙法。」

若水見這孩子剛毅膽大、又有俠義心腸,打從心裡喜歡,早有意收他為徒,便問道:「我瞧你使的功夫是無間劍法的起手式,這是誰傳授予你?」

風小刀想起父親警告不可對人言,但想這爺爺實是慈祥親近之人,不該隱瞞,就和盤托出與君無言後山相遇的情狀。

若水心想這孩子真與自己有緣,緩緩說道:「世人所稱『三無派』無間島、無邪門、無欲派本師承一脈,創派的無心祖師乃是一介奇人,武學、陣法、術法無不精通,他一生收了三個弟子玉虛、玉京、玉華,卻沒有人能夠傳承他所有學問,三個弟子各有所擅,到後來只得分成三派,無間島以劍法斬妖除魔,名氣響亮、門派壯大;無邪門則專精於術法,在除魔衛道上也多有作為;獨我無欲派重視內心修習,無慾無念,門人多隱逸雲遊,不理俗事,甚至人丁單薄,我至今未收半徒,你若想拜我為師,須答允我一事……」

風小刀聽得似懂非懂,只知爺爺和君伯伯同出一脈,心中大喜,趕緊再叩三個響頭,道:「請爺爺吩咐。」

若水深深望著他許久,才緩緩道:「不可為你爹爹報仇!」

風小刀一時呆楞,父仇不共戴天,怎能不報?可是若不學仙法,更是報仇無望,他心中掙扎又不願扯謊,一個頭停在半空,不知該磕不該,這對一個八歲孩童實是太難的決定。

洞外山腳下忽傳來一宏沛嘯聲:「若水師叔,無邪門無常、無妒求見。」

若水知風小刀心意難決,不再問他,轉對洞口道:「上來吧。」他聲音與平時無異,並不特別大聲,山下已然聽見。

清水無崖乃修真四十名山中「南山清水巖」之一峰,奇峰峻嶺、斷崖天成,兩旁飛瀑成緞、噴珠瀉玉,勢若雙龍倚天。來訪二人順著雙瀑當中的便道拾級而上,行到半腰,已無石階,但山巔仍聳入雲層之上,二人隨即施展輕功拔身上崖,不多時,腳下雲海波濤,有如騰雲駕霧一般。

來者是一對夫婦,男子名喚路無常,年過三十,臉皮粗黑,丹眼大鼻,面貌微醜,身著鵝黃勁裝,手拿紫金羅盤和一方長卷軸,婦人即是路氏之妻蘇無妒,明豔大方,臉圓而體態豐腴,一身鮮奇色彩、珠花搖顫,手中抱著一名四、五歲的小童。

夫婦倆先向若水致禮,路無常一開口即道:「師叔,師父失蹤了!我們原以為他雲遊去了,直到您說有急事相邀,我們怎麼也找不到他,才覺得事有蹊蹺,我們只得自做主張,先來赴約。」若水疑道:「竟有此事?」

路無常將長卷軸展開,橫放地上,只見軸上圖案包羅人、魔兩界地形,幅員遼闊、脈絡分明,其中奇山大河、叢林廣漠、大城小鎮無不密密麻麻地標示出來,他解釋道:「這『山海奇形圖』乃是無邪歷代先輩耗盡心力繪製而成,只要師父身上繫著『天涯海角符』,而我們施『追影術』於圖上,就能查知他老人家的行蹤。」

他雙袖飛揚,舞出太極圖形,喃喃唸道:「天圓地方、律令九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接著中指彈出一顆清透圓珠落於卷軸上,又引動圓珠緩緩向南滾動,所到之處,圖上標示的地名藉圓體映照放大,俱清晰可見,圓珠行到一大沼中,就停滯不前,他指著圓珠停止處,道:「這兒是南疆的『雲夢大沼』,我們也曾派人前去尋找,卻只見到濛濛毒沼,沒半點人煙,師叔您遊歷四海,也許聽聞過什麼。」

若水搖頭道:「我不曾去過南疆,但師兄術法高明,一般毒沼應難不倒他,或許是被什麼事給擔擱了,兩位師侄能前來相助甚好,眼下有極為重要之事,」他微頓了一頓,又道:「你們知道普天之下唯有『荒塵神刀』可誅殺魔君,那三魂珠就是取神刀之鑰。」

蘇無妒聲音嬌亮,插嘴道:「是,三魂珠已得其二,胎光珠在師叔您手裡,幽精珠在常哥手裡,無間一直在追第三顆靈珠——爽靈,神刀一日沒有著落,天下就別想太平!」

若水緩緩道:「多年前,秋水師弟曾探出這世上除了荒塵刀外,還有一寶物九天玄葫可暫時封住魔君元神,元神一封,魔君肉身即不言不行、宛如活死人。後來秋水師弟積勞而逝,由刑師侄接了無間島主之位,神葫的事就被擔擱下來,我因此特意留心尋找。」

蘇無妒再次插嘴嘆道:「因為尹……唉!那個人叛入魔界,秋水師叔才氣死的。」路無常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可再說。若水卻道:「天命有時,師侄無需避諱此事。」

尹無豔本是當年武林第一美人,為人冷若冰霜、心如鋼鐵、手段精練,甚受上官秋水器重,卻意外相戀魔君幽鬿、轉投魔界。上官秋水在積勞成疾時,得知愛徒墮入魔道,終於抑鬱而逝,這件事成了無間大恥、三無派大痛,再無人願提起她的名字。

刑無任身為上官秋水大弟子,在師父逝世、接掌島主大位後,更以除魔務盡為天責,誓殺這個叛徒以報師仇,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等到尹無豔與魔君鬧翻,獨自離開魔界時,絕命追殺至萬丈深淵,伊人香消玉隕,武林從此再沒有這號人物。

若水續道:「天幸我終於尋得神葫,爾後就一直留心魔界動作,半個月前,魔君親率三靈王到菊香村。」

蘇無妒輕呼道:「他們為什麼到那小村子去?五靈王各個一身本事,平時難得聚首,再加上魔君,其中必有重大圖謀。」路無常也不禁搔搔頭道:「可他們到底圖的什麼呢?」

若水拿出九天玄葫居中一放,道:「我見機不可失,便前往一會魔君,收了他的元神,我雖受了傷,幸蒙小兄弟拯救,總算僥倖保住一命。」

「啊!」二人見這貌不起眼的葫蘆竟然就裝著魔君幽鬿的元神,實在太不可思議,心情激動,忍不住驚呼起來,雖師叔淡淡說來,可想當時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無欲派極少參與江湖中事,反而因為專心修行,於武道上更易臻頂峰,這個師叔就是三無派中最高深莫測者,但他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次會出手,著實令人大感意外。

蘇無妒一拍腿,大笑道:「難怪我們一路行來,聽說魔門封閉,原來是師叔重創了他們!不管這幫妖魔圖的是什麼,師叔已大大破壞他們的好事!」

若水道:「九天玄葫只能暫封住魔君元神,最終還是得找到荒塵神刀,這段時日,我會固守此地,仍需請師侄在清水無崖四周設下陣法,以防魔界大舉興兵來搶回元神。」

蘇無妒立刻起身道:「師叔說得甚是,常哥,咱們趕緊動手設下『天罡七星陣』!」

「遙兒?」夫婦倆忽想起了小娃兒,一轉頭卻見二個小孩正張眼相瞪,蘇無妒問道:「是這小兄弟救了師叔嗎?」

他們帶來的小童面容清秀、眉目如畫,頭髮束冠、梳妝整齊,白衣褲裝一塵不染,一雙活潑慧黠的眼瞳直瞪著風小刀,見他跪著一動也不動,毫不理睬自己,就扮各式鬼臉嘲笑他,聽爹娘呼喚,即奔到蘇無妒懷裡倚偎著,告狀道:「這個醜哥哥做壞事,被罰跪了!」

若水這才注意到風小刀竟還跪著,心想這孩子倒實心眼,說道:「小哥哥是你的師叔,小刀,過來見見你無邪門的師兄、師姐。」

風小刀病體初癒又跪得久,站起身時,一時腿軟險些摔倒,那小童立刻拍手大笑道:「醜哥哥摔個狗朝天!摔個狗朝天!」蘇無妒摟著他道:「遙兒,別淘氣。」

小童卻理直氣壯地頂嘴道:「遙兒不淘氣,這麼大的哥哥跌個狗朝天才淘氣!」夫婦倆實是哭笑不得,只道二個小孩便要爭吵,風小刀卻一言不發,只安靜走到若水身旁,作揖道:「小刀見過師兄、師姐。」他們不知風小刀剛經歷一連串的生死危難,喪親之痛,小小嘲笑已不放在心間,他滿腦子只想:「爺爺叫我喚他們師兄、師姐,難道已准許我報仇了?」

蘇無妒瞧這孩子雖五官俊朗,但氣宇樸實,並不特別機敏,身骨尚佳,卻絕非天賦奇才,心中納悶從不收徒的師叔為何會收下他,但見他心胸寬大,不與遙兒計較,笑道:「師叔,恭喜您收個好徒兒。」路無常也點頭微笑道:「在下無邪門大弟子路無常。」

蘇無妒笑道:「我呢,是蘇無妒,咱們這一輩,名字中間都夾個『無』字,那師弟該稱『無刀』了。」

「風無刀?風無刀?」風小刀口裡反覆唸著自己名號,忽仰頭大聲道:「不!爹爹叫我小刀,我就是小刀!」

若水微笑道:「名字只是虛號,叫什麼都無妨。」路氏夫妻也只能點頭稱是,心想:「這孩子真是執拗,能得師叔教導,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他卻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若水起身一按石壁的坳轉處,竟有一道石門緩緩開啟,石門之後別有洞天,洞口清泉垂滴、芳菲處處,還有一棵古樹生成的茶亭峙立危崖邊,且連接著一座天然石橋,綿延到對岸,橋寬一丈、長數十丈,橋下雲波浩渺,深不知處,橋的另一端是另座高峰,名曰「玉鏡」,其形如筆、高聳削瘦,崖壁光滑如鏡,輕功再高,也無法從山腳攀爬而上,唯一通道便是這座天橋。

蘇無妒讚嘆道:「玉鏡鋒易守難攻,的確是關大魔頭的絕佳處,魔界要來找碴兒,得先通過師叔這一關,只可惜了這無雙景緻!在這兒望天飲酒、渺看群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難怪師叔不肯下山。」

路無常見妻子如此歡喜,便道:「待除魔一事終了,咱們卸下重任,帶著遙兒也找一塊這樣的清靜地隱居,豈不妙哉?」

蘇無妒橫了他一眼,啐道:「甭哄我啦,你要真擱得下心,我日日幫你洗衣燒飯也行,可我瞧日頭還沒打西邊出來呢!」

路無常被妻子搶白一頓,雖無言以對,可眼角也喜孜孜地瞇了一條線。

風小刀不似他們內功深厚,冷得直打哆嗦,若水讓他帶遙兒進洞內等候,遙兒卻氣得小臉鼓脹道:「我不要和醜哥哥一塊兒!」他見風小刀頭髮散亂、衣衫破爛,便覺得此人骯髒醜陋。蘇無妒連說帶哄:「遙兒乖,你隨小師叔去,等娘親回來,下山後買糖葫蘆給你。」雖路無常在一旁咕噥著:「妳老是這般寵壞了他。」可這才讓遙兒隨著風小刀離開。

若水三人則施展輕功,身如掠燕飛鴻,越過天橋,不多時,已消失在雲霧裡。

風小刀帶遙兒回到山洞內,又把石門關上,他見這小童和娘親相依的模樣,不禁想起可愛的小蝴蝶,也不知君伯母的身體好些了嚒?

遙兒一進石洞就甩開風小刀的手,風小刀也不在意,一心只記掛父仇,過了半柱香時分,遙兒覺得無趣,就過去扯他頭髮道:「醜哥哥,娘親叫你陪我,你為什麼都不睬我?」

風小刀雖心事糾結,可被這個任性的小娃扯了頭髮,也忍不住嚇唬他:「太師叔說我是你小師叔,你是聽到了,不准再叫醜哥哥,你敢不聽話,瞧我不打你屁股!」

「胡說!那裡有這麼醜又這麼小的師叔,偏叫你醜哥哥,你欺侮我,我才叫爹娘打你屁股!」遙兒不服輸地把頭搖得波浪鼓似的,可心中是有幾許害怕。

「哈哈!這裡只剩咱倆,你叫天天也不靈。」風小刀見他害怕,心中有一絲得意。

「我……我不怕你!我使『八方不動符』,你便沒法兒動!」遙兒立刻捻起了小手指,夾著一道小符,口裡開始唸唸有詞。

風小刀不知這是什麼奇怪術法,生怕自己真不能動,一緊張就撲過去按他的嘴,誰知遙兒竟張了大口咬下他手掌。

「哎喲!」風小刀手掌被咬出血,遙兒仍不鬆口,風小刀性子一拗,索性把他翻彎了身,「啪啪!」用力拍了兩下屁股,遙兒也不服輸,用小手小腳拼命踢打,可哪裡掙得開這強壯的大哥哥,風小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多拍他兩下。

「哇!哇!」遙兒在無邪門可是倍受疼愛,幾時受過一丁點氣,今日居然被他瞧不上眼的醜哥哥拍了屁股,氣惱得大哭起來,風小刀一見他哭,心裡也慌了,這下可怎麼向剛謀面的師兄、師姐交代,師父也要怪罪的吧,只得抱住這小娃兒,學蘇無妒般哄著,直到他扮鬼臉、學猴子又胡亂唱了小曲,小娃兒才破涕為笑,哭得累了,便在風小刀懷裡沉沉睡去。

若水三人從玉鏡峰歸來,蘇無妒想抱回沉睡的遙兒,卻見他小手緊緊拽著風小刀衣袖,蘇無妒一把抹去小臉蛋上殘留的淚珠,笑道:「小師弟,了不起!連這小麻煩你也哄得住,不過小傢伙可會記仇,你惹了他,小心得哄他一輩子!」

風小刀見她嘲笑自己,怕她繼續追究,忙將被咬傷的手藏在背後,只低著頭囁嚅以對。

若水師徒目送路無常一家離去,隨著無邪雙俠一路下山佈陣、指風引雨,山下的雲彩也不停變換顏色,時而烏雲重重,時而七彩霞光,時而雷電交加,直看得風小刀瞠目結舌。

從此風小刀隨若水過著清修生活,渴飲清泉、飢食花草,其餘時間就是修習無欲派內功心法「無欲心法」和外方武學「無欲刀法」,若水撿了樹枝權充兵器,細細教導。

「無欲刀法乃由七絕劍法演化而來,劍為百刃之君,刀乃百兵之膽,相同根基,不同意念,刀單面開刃、脊厚體彎,刀勢取意『帶兵以道』,古今將帥多配刀,便是前行者需知『道』、行『道』、才能得『道』,所以世人多以刀為霸氣凌厲,一往無前,可無欲刀法恰恰相反,需行雲流水,以柔剋剛,因為無欲,才可納百川。」

「無欲心法共分三大境界『心人界』、『天人界』、『太上界』,心人界指的是藏之於心,發之於情,情隨心轉,從心生,從心滅,人心合一之境界。

天人界指的是心無所縛,得天地之理於心,行天地之氣為形,直達天人合一之境界。

太上界指的是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之境界。①

刀法心法相合,可臻至人隨心轉、天人合一、太上忘情之境,則刀可猛烈如海,堅利如鋼,亦可輕如蟬翼,柔如蠶絲,萬物皆可以為刃。」

風小刀自此開了眼界,每每到茶亭修練,十分刻苦自勵,練得累了,便會摸摸懷中青珠,彷彿父親仍伴隨身畔,但他從不拿出來觀看,免得一時難忍落淚,教師父擔心。對山時時傳來魔君陰慘怒吼,他剛開始雖覺得害怕,後來也已習慣,就好像黑風寨的風切聲一般,只不過,黑風寨的一切也常在夢裡刺痛著他的心。

星晝荏苒,寒暑流易,輾轉也已過了十二年。



(註①:「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語出世說新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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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蘭亭香榭

「『報怨以德,聖人終不為其大,故能成其大』,小刀你可知這話的含意?」①

「意思是常道玄德、萬物平等,讓天地自然道德來回報人間恩怨。」

這日,兩師徒坐於清水無崖茶亭上,遠眺群山,若水鶴髮童顏,容光煥發更勝當年,而昔日的落魄小童,如今已是健壯少年,英氣挺拔、一身修為,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濃眉大眼,黑白分明、點漆如墨。

若水點頭道:「不錯,天地公理自有報應,何需人汲汲追求?你知道師父為何這般問你?十二年前你我一場機緣,得以成為師徒,你卻有一個問題始終沒有回答我。」

風小刀想自己向來遵循師命,怎會欠師父什麼事情,一時不明白,若水續道:「我曾要你不可報父仇。」風小刀不想師父竟又提起此事,心中一沉,只低頭不語。

若水道:「當時你並未答應,為師見你年紀幼小,也就不堅持,十二年來,我除了教你武功外,也讓你修習無邪門的『上善清心咒』以靜心思,希望在高峰之巔,望天地悠悠、山海遼闊,終能慢慢釋你心懷,可你性情過於風火,直至今日,你對仇恨仍縈縈於胸。」

風小刀雖然已經明白當年黑風寨所行實為大惡,但菊香村那一夜的慘況,始終在腦海揮之不去,他於是將滅寨之仇轉到了除魔念頭上,道:「師父,我也想照您教誨去做,可是我一閉上眼,許多事就自然浮現,難道我們真要眼睜睜看著魔界為惡嚒?」

若水緩緩道:「千年之前有一個人立下誓咒,願死後以『執念』化為魔者,自號闇月聖神,他收羅天地間千靈萬妖,創建了十三月王朝,且留下可一統人魔兩界的祕法,雖然大家一直不知這祕法究竟是什麼,但人魔之戰就此開始。魔界中以魔為王族,其下尚有靈、邪、夢三支,靈族以五靈王為首,各有所擅,鷹王武功卓絕、蛛王精於使毒、狐王長於追蹤,狼王則擅群鬥,當年魔君被伏、蛇王隕命,魔門因此立刻封閉,許久都未再興亂,倒是邪魂一支,雖本事不高,卻最常攪擾人界,至於夢族,則從來無人見過。」

風小刀驚訝道:「師父,您是說魔的元靈竟是人的執念所化?」

若水點頭道:「是,你當聽過人若過於執著某事,便是為此事瘋魔。你無心祖師天命將屆之前,也悟出此道,所以在術法制魔、劍法除魔後,回歸本心,又創立無欲心法,便是要人太上忘情,萬勿執著,由本心拔除魔念。」

風小刀咋舌道:「這個用執念化為魔君的人野心可真大。」

若水道:「不,此君因深執不棄,死後仍要化為厲魔,是個可憐人!他所創的魔功稱為殘天闋,天有殘缺、世無圓滿,你便知他是個傷心人,這殘天闋正是世人聞之色變的魔君神功!」

風小刀終於明白師父為何苦勸自己放棄報仇執念,但深種於心的禍根,怎能說化就化?

若水道:「『聖人終不為其大,故能成其大』,無欲派的武道也是一樣。你越執著於除魔大業,就越阻滯武功進境,你若是順其天道自然,反而能成大功。再精妙的外方武學,心法若不正,終難大成,你至今修完心人界,進展雖不差,但要想再上一層,只怕難矣!」

風小刀低垂著頭,萬分沮喪道:「師父,對不住,是小刀辜負了您!但我這一生修為是否就只能這樣?」

若水道:「這也不能全怪你,幾年下來,為師也想通了一件事,與其硬逼你斷却恩仇之念,不如讓你重入紅塵,也許經一番歷練,你心境上自會有新天地。」

下山修練對於一個學有小成的少年,實是興奮無比,但要與相處十二年的恩師分別,風小刀又自不捨:「可我還想多聽師父教誨、多多服侍您。」

若水笑道:「傻孩子,我不過要你下山辦點事兒,等事情完成後,你若捨得外面的花花世界、人情牽纏,盡可回來陪師父一同吟風弄月,為人只須隨性自在、毋須拘泥。」

風小刀用力點頭道:「我定會盡快回來,倒不知師父要我辦什麼事?」

若水道:「無間島將於七月初七舉行除魔大會,我雖少參與,但你就去見識見識,順道拜會島主刑無任,屆時無邪掌門也會到,自從你綠水師伯失蹤後,無常已接掌無邪門了。」

風小刀於幼時見過路無常夫婦後,十二年來,再不曾見過外人,看著自己手上的咬痕,忽然想起佻皮的遙兒,不知他後來有沒有向爹娘告狀?

若水從懷中取出一錦囊,交予風小刀道:「這是三魂珠中的胎光珠,你好好保管、不可開啟,待找到爽靈珠後,就交予無常使三珠匯聚。因為九天玄葫只能封閉幽鬿元神、不能真正除去魔君,所以這些年來,眾人仍不停尋找爽靈珠,為的就是荒塵刀,相傳這神刀可毀天下任何妖魔,你下山後也須留意此事。」

風小刀疑道:「倘若只有荒塵神刀可誅殺魔君,那歷任魔君又是如何身亡?」

若水搖頭道:「此事乃魔界之祕,師父也不知曉,我們總要到下一任魔君出現,才知道前任魔君已身亡。」他瞧了風小刀一眼,又緩緩道:「有件事一直在師父心中,就是關於你父親……如今那名魔子也該長大了,當時他能一掌化人為劫灰,應已修了殘天闋,那麼今日他修為就更加難以想像,在你未修至太上界前,若遇則避!」

風小刀心想:「見殺父仇人,只能避不能戰,枉為男子!」但見師父眼中慈愛甚深,又想:「師父這般疼愛我,我若不珍惜性命,豈不辜負他老人家?」即點頭道:「小刀明白。」若水見他應允,甚感欣慰。風小刀心底忽地雪亮:「原來師父怕我敵不過殘天闋,才阻止我報仇,為的是保住我小命!風小刀啊,你如此不長進,日後定要加倍努力才是。」

過二日,若水於崖頂送行,交給風小刀一把利刃,道:「這寶刀是『將邪劍閣』閣主情義相贈,名為『薄冰(列火)火』,十分精厲,你行走江湖時需留人一線,不到生死相搏,勿斷人兵器、取人性命。」

風小刀心下感動,伸手接過,即感到一股寒氣源源傳來,他自小跟著父親,也會打造兵刃,雖技藝不高總有眼識,一見此刀大為驚嘆,方知何謂神兵仙器,這刀身只有一般長刀的一半,輕薄透明如蟬翼,閃爍著點點寒星光芒,刀柄有一暗扣,他輕輕一按,「唰!」竟從另一頭伸出一把更短小精利的匕首,金光四射,熱氣蒸騰。

原來這薄冰(列火)火乃是雙頭刃,刀柄在中間,形如刀、輕勝劍,此兵刃之特別,若不慣手極易傷到自己,若是順手,單刃為刀、雙刃為刺,兩刀還可拆離運用,衍生不少變化。

若水又叮囑道:「凡事可與路師兄商量,真不能應付就回來,毋須逞強。」

風小刀跪下拜別若水道:「師父放心,我定當十分謹慎,務必尋得荒塵神刀,也請師父珍重。」心中卻想:「遇了麻煩,我當自行解決,別打擾師父清修。」

若水豈不知風小刀脾氣,只是就如在家父母,總會對出外遊子多多叮嚀,望著徒兒飄然離去的身影,憶及他幼時的驚慌,不禁捻鬚微笑:「這孩子終於長大,可以自己下山了。」



風小刀初次下山,心情十分昂揚,一路施展輕功縱身在山林間,萬叢樹尖不斷在足下呼嘯而過,他越是飛奔越是快意,直到暮色昏暗,才猛然想起需找地方歇息,但放眼望去,四周盡是荒蕪,只遠處有一座古剎,他即趕步前往。

這座斑剝殘破的荒廟,匾額歪歪斜斜地懸在門簷上晃盪,「山神廟」三個大字乍然映入眼簾,風小刀心頭突地一刺,不禁黯然感慨:「原來這兒就是當年爹爹和我相約之地,這條路我走了十二年,可爹爹卻再也到不了……」

他正自傷懷,忽見遠處有一大團青光向山神廟逐漸移近,他甚是好奇,身子一縱,輕如飛燕地掠上廟頂,足尖連點滴水瓦當,藏身飛簷突角之後,不多時即有百多人奔了過來,似在搜索什麼,他們周身隱隱泛出青寒之光,雖未持半根火炬,卻將暗夜映照得有如白晝。

「在那兒!在那兒!」眾人紛嚷間已飛快包圍住一名漢子,風小刀以為這些人就要打殺,誰知他們竟化成青色光圈圍住漢子,隨著追上來的人越多,光圈越來越厚、越轉越快!

那漢子慌亂地掣出長索,左掃右盪,每每擊中光圈處,即傳出悽厲慘叫,光點散亂飛離,光圈也立時空出缺口來,只是很快地又被後來的人補上。眾人叫聲尖銳囂張,時而吃吃地笑、時而厲聲慘呼,在這幽幽深夜,荒蕪破廟前,情景十分駭異。

漢子長索團團飛轉,將自己護得密不透風,初時還能抵擋,但時分一久,身形一滯,空門便露,「啊!」漢子一聲慘叫,背後飛噴出血,青色光圈立刻化出邪鬼利牙,瘋狂撲咬撕嚙,猛如野獸爭食,要將那人分啃而盡。漢子背上、大腿、手臂血肉飛濺,他拼死抵抗,長索越發凌厲,眾邪又是一陣陣哀嚎、飛快地消散。

眾邪一時不敢靠近,光圈只圍著漢子頻頻打轉,忽然,一邪魂衝出撲咬漢子右腕,漢子急揮手斬落,那尖牙立時散做光點消失,可漢子右腕被撕咬處深可見骨,驅使長索不再俐落,眾邪心無顧忌,就再度圍殺上去!

「以多欺少,算什麼好漢!」風小刀俠義心起,就想解人危難,一瞧勢態緊急,再顧不得誰是誰非,忙拾起廟簷屋瓦捏成十數片,融入無欲正氣,翻手一揚,十多片屋瓦猶如利刃,挾著呼嘯風聲破空而至,隨即光圈潰散,眾邪慘呼,急速飛離,躲避不及者當場煙消雲散,風小刀正欲現身相助,那漢子卻竄入草叢裡再也不見,身形之快,連他也未看清,他對眾邪甚是好奇,見受傷漢子已離去,便隱身暗處觀看。

眾邪雖心急獵物跑了,但又害怕躲在暗處的高手,過了許久,見再無動靜,才敢化回人形出現,邊撥弄草叢,邊恨恨咒罵:「小子不見了!讓他躲回草叢裡就難找了!」搜索大半夜,仍毫無所獲。

一老者啞聲道:「小子命不該絕,竟有高手暗中相助。」

另一聲音尖細搭腔道:「吱!該不是走漏風聲吧?」

那蒼啞老聲搖頭道:「不可能,咱們這次行動隱密得很。」

那尖細聲又道:「吱吱!臭小蛇邪氣侵體甚重,就算逃走也活不久。」

老者道:「無論如何都要尋到屍體,回去才好交待,要是滅得不乾不淨就麻煩了。」

另一光頭漢子大聲道:「就算洩了風聲又怎地?咱主子難道還怕那乳臭未乾的小子?真要打、我邪釋光肯定衝第一個,老的不在,難道還會打輸那個小的?我偏不信邪!」

那話聲尖細者陰陰笑道:「吱吱!你偏偏姓邪!」眾邪一聽,不禁大笑。

那大漢拍拍自己的光頭,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不妥,訕訕笑道:「邪語靈,你真會揪我碴,俺姓邪偏不信邪,你待怎地?」眾邪聽他夾纏不清,鬨笑得更加厲害。

老者道:「這回咱們趁小子閉關,剷除了『蛇靈窟』許多小窩,雖大有斬獲,但還動搖不了他根本,主子另外找了厲害幫手,待時機成熟,就兩軍聯合、一舉攻破他老巢,到時你還怕沒機會出頭?要是能引來無間島的火,就更可收漁翁之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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