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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十章  一網成擒

🥲     (三)

陳曉乾和蘇厚永被中文系特別邀請參加該系批鬥汪達生大會,因為他們曾揭發過他意圖強姦唐尤麗的罪行。原先是邀請唐尤麗的,但她不願意,就改由他們出席。
鬥爭汪達生大會的教室佈置,其格局與鬥爭黃有為的會場佈置一樣,所不同的是,鬥爭對象不是被圍在中央,而是坐在講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
參加批鬥會的約有二百人。蘇厚永和陳曉乾作為特別代表,坐在第一排。
大會開始,由一名復員軍人押著汪達生來到教室,此時有幾個人輪番領叫口號。汪達生可能已經過兩三次批鬥,所以對此已沒有特別驚慌的反應。同時,他的穿著還是和平日一樣楚楚整齊,走路時還是那麼風度翩翩,不像黃有為那樣,與平日判若兩人。
口號完畢,由中文系黨支部書記、中文系反右領導小組組長梁鳴歧發言,他列舉了汪達生家庭出身、社會局關係、入學前後的表現以及他在鳴放期間的言論。然後叫汪達生向群衆交待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
汪達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疊紙來,不慌不忙地打開來唸著,遠遠望去,彷彿他是在作報告似的。看來汪達生並不完全是個蠢材。他的所謂檢討書寫得頗為條理分明,加上他用抑揚頓挫、頗為標準的普通話讀出,而其中大部分篇幅是關於他的戀愛奇遇以及他對愛情的看法和謳歌,有如一篇抒發千迴萬轉情感的長篇散文。事實上,在鳴放期間,雖然他和生物系的那位妖冶女學生結成了「自由學社」,但他發表的言論並不多,而且能勉強列入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範疇的,只有一兩條。
汪達生交待完畢,大會就開始對他進行揭發,其方法也是按問題的性質分類進行,顯然事先已充分作好了準備。
最後一個問題是:汪達生反對無產階級自由,鼓吹資產階級自由,企圖煽動無政府主義,在中國搞匈牙利事件。
但汪達生堅決不承認有甚麼政治動機。他聲稱,反對封建禮教,提倡自由戀愛,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之一,今天已進入社會主義階段,自由戀愛就更加是合理合法的。
看見他說得振振有辭,那復員軍人不禁大怒,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喝令他站起來。
「有哪一條法律規定我不能坐著說話的?」他毫不示弱,「你這是侵犯人身自由!」
「站起來!」人們大聲吼叫。但他並不理睬,仍然巋然坐著。那復員軍人雙手握著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來。但是,他一放手,他又坐了下來。
「你們這是人身襲擊!」在後排人叢中,響起了一個女人的怒叫聲,只見一女人站了起來,揮了揮手,「這是私刑!」
整個會場不禁為之一怔,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生物系那個妖冶女學生。
「滾出去!」那復員軍人吼叫道,「你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
這課室進口處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幾個人把那個女學生推了出去。
看來鬥不下去了,梁鳴歧就向那復員軍人打了個眼色,他就退了下去。於是,梁鳴歧宣佈批判開始。幾個人發言完畢,喊了一輪口號,就把汪達生帶了下去。

據陳曉乾所知,林小春、岑蕙、董志強、徐錦新、葉風華、余馨、任志傑、鍾昌這些校一級知名人物都初步被鬥爭了一至二次。至於系內,教工方面,鬥爭了打字員費宏輝和教授顧大可、講師王運元;學生方面,鬥爭了四年級的伍廣元,三年級的黃有為,二年級的尹日輝,一年級的袁喜旺。
實際上沒有上課了,自然就不舉行考試了。照往年的情況,現在是被暑假的時候了。陳曉乾原來想,今年可能不會放暑假了,因為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剛剛開始。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學校宣佈放暑假二十天,至九月一日。七月底,丹芷曾來信說她將返港度假,她希望陳曉乾放了暑假就立刻回港。
在回港的火車上,陳曉乾見到李迎迎和鄭美寶。他們約定過了深圳,大家聚集在一起。
過了羅湖橋,三人買了往九龍的火車票,一起上車,坐在一塊。
火車開動,李迎迎忽然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說:「這下子我可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鄭美寶哭著鼻子說。
陳曉乾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你又何必傷心呢?」李迎迎對鄭美寶說,「那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我和你的情況不盡相同。」鄭美寶苦著臉說。「不知道他以後會被鬥成怎麼樣!」她忽然掩面哭泣起來。「我還被迫揭發過他……」
「你為甚麼不堅決頂住?」李迎迎問。
「我的神經受不了,他們對我輪番工作,疲勞轟炸。」
「唉,想不到『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應驗到我們身上來了!」
李迎迎自嘲地說,「我們還未成夫妻,就更應各自飛了!」
「你是說徐志福?」鄭美寶揩著眼淚問。
「別提了,他竟公然宣佈與我斷絕關係!揭發我就更不必說了。的她猶有餘怒地說。
「你比他好千萬倍了。」
「算了,李迎迎,」鄭美寶說,「我們現在都把他們拋棄了,雖然感情不算淺,但還好,我們還未結婚嘛!」
陳曉乾一直難於插話,此時他可以講話了:「你們決定不再回學校了?」
「那當然!」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陳曉乾默然。
「你呢?」李迎迎問。
「他跟我們不同,他是積極分子啊!」鄭美寶說。
「這我知道,」李迎迎倒是用諷刺的口吻說,「有大紅人寇蓮娜撐腰嘛!」
「不要挖苦他了,」鄭美寶認真地說,「他的確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哪!」
「也好,」李迎迎又嘆了一口氣,怔怔地說,「以前因回去升學和家人的關係鬧得不愉快,現在可以重新把關係搞好了。」
「你們今後有甚麼打算呢?」陳曉乾關心地問。
「還未考慮。」李迎迎答道,但她忽然又問:「林小春和岑蕙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呢?」
「誰曉得?」陳曉乾說,「不過,按照《人民日報》的七一社論,對右派是不辦罪的。」
「你不為你兩位密友感到可惜嗎?」李迎迎半開玩笑地說。「可惜,她們沒有我幸運,能逃回這個『自由世界』來!」
「你最好不要再煩他。」鄭美寶插話說,「我跟他做了三年同學,很了解他,他是個百分之百好人。如果人人都像他,這場運動就搞不起來了。」
「甚麼?你這話怎麼說?」李迎迎一時聽不明白鄭美寶話中的含義。
「我現在才體會到,其實,所謂左派和右派之間的鬥爭,說到底,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種激化的表現。鬥爭黃有為最兇狠的人是平日跟他矛盾最深的人。」
「你說得有點道理,但不完全對,」李迎迎想了想說,「今林小春、岑蕙、董志強老師和我,幫助黨整風,就不含有私人的恩怨。至於你們班的江一平,他是個典型的投機分子,只要能達到個人的目的,他對誰都一樣鬥得那麼起勁。」
「江一平只是屬於個別例子,至於絕大多數人,至於你們,從廣義上說,也應該屬於這個範疇。你們提出的那些重大問題,都歷來是中央一級人物之間爭論的問題,林小春他們是受株連而已。」鄭美寶深有體會地說。
鄭美寶是極普通的香港姑娘,經過切身感受,講出這番哲理之言,使陳曉乾大受啟發。
「還是那些渾渾噩噩,不理政治的人好混日子。」英美寶說。
「這是歷來如此。任何政治鬥爭,都是在最精英的人物中間進行的。歷史上許多成就大業者,都是些剷除異己的能手。」李迎迎說。
談論之間,火車不覺到達了尖沙咀火車站。他們交換了地址後就下了車。臨別時,李迎迎對陳曉乾說:「S大學是我的母校,我離開了它,我還會關心它,我希望通過你繼續了解它。」
「我也是一樣。」鄭美寶聲音有點嗚咽地說。
聽了她們的話,陳曉乾心中甚為感慨。他不知道為甚麼感到很悶。
🥲     (四)

陳曉乾回到家裡,知道丹芷已從倫敦返港一個星期了。當她見到他時,她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怎麼會呢?」陳曉乾熱情地握著她的手臂,「我們因搞政治運動,推遲了兩周才放假。」
丹芷拉他坐下來後,就說:「我在英國已經知道這個運動的一些情況了。外國的分析家在五月下旬就知道那時的鳴放是『引螞蟻出洞』,所以當時我很為你擔心。因寒假才回來過,這次暑假原本是不打算回來的。但我十分掛念你,於是就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慈愛地看著他,「你似乎消瘦了許多。」
「近一個多月來,思想有點緊張,」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過,精神還不錯。」
「你沒有被鬥爭吧?」她關心地問。
「沒有,」他天真地笑了笑,「我還鬥爭別人哩!」
「我知道你會平安無事的,」她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為人老實,又有寇蓮娜作保鏢,還有那位蘇甚麼的。」
「蘇厚永。」
「這回林小春和岑蕙可倒霉了。」
「是的。」他忽然翹起大拇指,讚揚地說:「你真了不起,身在千里以外,竟能對大陸的情勢分析得如此正確。」
「這完全歸功於各國的情報和中國問題專家的分析。」
吃晚飯時,陳曉乾的父親不免問及國內反右的事。陳曉乾把全部過程大略給他介紹了。
「香港的一些報紙報導鬥死了許多人,鬥爭很殘酷,看了那些報導使人心驚。」
「右派報紙向來是把內地的事誇大的。」陳曉乾說。「嘶嘶喝喝是有的,鬥死人倒沒見到。」
「儘管如此,你還是要多加小心。」老父關心地說。「如果形勢對你不利,你不要回去算了。你姑姑對我說過這個問題,希望你們好好研究研究。」

自從陳曉乾回內地升學後,這是陳曉乾和丹芷第二次來到這個海濱小碼頭。
「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到這裡來了。」丹芷有點感觸地說。
「怎麼會呢?」陳曉乾不明白地反問,難道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嗎?」
「你看,我們自小來玩耍的這個小碼頭,正在大興土木,要併入船塢裡了。」
「如果是這樣,這很可能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到此一遊了,」他驚訝地說,「滄海變桑田,世道就是如此!」
「不過世事如棋,變幻莫測,人事上的滄海桑田,更加使人困惑!」
「你是指內地的政治變化?」
「不只是這個,還包括你我的處境和思想的變化。」她說。「這兩三年來,我們的思想變化太大了。」
「其實我的思想變化並不大,」他說,「如果說有甚麼變化,那就是我對我國的政局有點迷惑不解。」
「你對個人前途的看法呢?」她低著頭說,「比如說對愛情的抉擇,因為這可能決定你今後一輩子的命運。」
「我心中只有親情,沒有愛情。我深知,林小春也好,岑蕙也好,都不適合做我的終身伴侶,雖然我由衷地欽佩和敬重她們。」
「這是因為你性格內向,心地純良,性情荏弱,雖有偉大的抱負,卻無幹大事的氣魄和膽色。最適合做你的終身伴侶,就是你以前的丹芷姑姑。」她的最後兩句話,雖然說得聲音很低,但卻十分清楚。
「你說甚麼?」他大吃一驚。
「終身伴侶不一定是夫妻,」她解釋說,「你既然心中沒有愛情,就要有親人照顧。」
「你是說,現在的丹芷姑姑不適合了?」他的聲音還帶有驚訝的味道。
「從理論上來說,應該仍然適合,因為你的生命歷程,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關鍵時刻,何去何從,你需要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共同商量。難道你能和寇蓮娜或蘇厚永商量嗎?」
「當然不能。」
「但是,從實際上來看,你回去學校以後,你是不能夠真正和我交換意見的了,我能夠在信上多講那些問題嗎?」她說。
「當然不能。」
「現在你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就是你離開中國大陸,一就是我回中國大陸。」
「今晚我就是專門跟你討論這個問題的。」
「是的,我們要好好研究這個問題。」看樣子,她又比半年前成熟了些。「你在中國已經生活了整整三年,應該有一個較全面的概念,而我對中國的研究也有兩年了。我們可以通過深入討論,統一思想。」
「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我認為,就你的個性,發展潛質和家庭、社會背景來看,你是不適合現時的中國社會的。因此,與其以後不適應而苦痛不已,不如趁早回香港,另謀出路。」她說。
「但是,我的確已經厭倦、甚至可以說憎惡香港這個社會。」他說。
「你可以像我一樣,到英國去留學,學成之後在那裡工作。」
「我不想寄人籬下。」
「寄人籬下只是權宜之計,待將來中國的政治鬥爭告一段落,再作打算也不為晚。另外,用間接的方法為祖國效力,也歷來是中國海外知識分子的傳統。」她說。
丹芷的話,如此合情合理,他確實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歇了歇,他問道:「這也意味著你改變了主意,決定學成後不回中國了?」
「是的,我覺得我不能夠適應政治鬥爭如此激烈的社會。」她答道。
「你說得也對,」陳曉乾說,「從批判胡風集團開始,中國就推行在意識形態領域進行階級鬥爭的政策,這對於從海外和港澳回去的人來說,是很不適應的。當然,中國政府制定了華僑、港澳同胞的政策,但從這次反右鬥爭來看,不少被批判鬥爭的人是來自海外。我當然不想你回去受那個苦。所以我同意你的決定。但是,由於這個政治運動剛剛開始,我想回去再觀察一個時期。」
「你不怕政策會改變,到時回不了香港?」她不安地問。
「我看不會的。」他頗有信心地說。
「唉!」她嘆了一口氣。「你太憂柔寡斷了。有時一念之差,往往會鑄成終身大錯的。」
「我並不顧慮甚麼,我只是極關心我們學校發生的一切,關心我所認識的人。」
「你就是個重感情的人,你惦念著岑蕙和林小春。」然後她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你回去多觀察一個學期。當然我在外邊也觀察。我希望到時我們的看法會完全一致起來。」
此後,他們沒有再談論這個問題了,而是痛痛快快地,相親相愛地相處了兩個多星期。

      第十一章  紅消香斷

 (一九五七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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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待續……
在下見識淺薄
從沒聽聞過這部著作
感謝您辛苦分享
拜讀中
SA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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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8 7:38
typetin
typetin 樓主

多謝關照,也送你。

2022-03-28 12:58

      第十一章  紅消香斷

     (一九五七年九月)

🥲     (一)

當陳曉乾回到學校時,大多數學生都已經返校了。蘇厚永到他叔叔家住了十天,提前返校。據他說,寇蓮娜、卜雲這些共產黨員都沒有放假。黨員們大概要加緊準備反右的工作。
校園裡也有一些大字報,不過多是批判性的,沒有甚麼新內容,看來是一些留校同學自發地寫的。

九月一日早上,學校黨委再次召開全校師生員工大會。大會由寇蓮娜主持,宋光輝作報告。他進一步動員深入開展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的鬥爭。校黨委宣佈停課兩周,集中力量狠批、猛鬥、深挖右派分子,兩周後邊上課、邊搞運動。
動員大會後,同學們回到教室,學習反右領導小組發的學習文件,重點文章是《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和《人民日報》其它的一些社論;學校反右領導小組還整理了一份全國性著名右派人物在鳴放期間的言論,供批判之用。
下午,卜雲又召集積極分子研究批判鬥爭黃有為的策略。按照卜雲的指示,要把他的罪行逐條落實,在主要言論落實之後,其它問題就由專門小組處理。卜雲宣佈唐尤麗為處理黃有為專門小組的組長,組員有江一平和謝振賢。
晚上揭發、批判黃有為,其形式與第一次差不多,由於黃有為承認一切要他承認的言論,一個晚上就落實了十四條以及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機。
鬥爭會結束後,卜雲又把積極分子留下來。她傳達了學校反右領導小組的工作部署:明天上午全校鬥爭「人民學社」的葉風華,下午全校批鬥中文系教授鍾昌;四號全校鬥爭「爭鳴學社」的徐錦新,下午批鬥董志強;六號上午全校鬥爭岑蕙,下午全校教工批鬥歷史系教授章東輔;八號上午全校學生鬥爭「魯迅學社」的余馨,下午全校教工鬥爭哲學系黨支部書記秦連生;十號上午全校鬥爭林小春,下午全校批鬥一名校黨委成員。
她還傳達了系反右領導小組的部署:二號晚上批鬥畢業班學生伍廣元,教工分頭批鬥打字員費宏輝;四號晚上全系學生鬥爭三年級學生尹日輝,全系教工分頭批鬥講師王運元;六號下午全系學生批鬥黃有為,晚上全系教工批鬥教授孟獨峰;八號下午學生鬥爭二年級學生袁喜旺,晚上全系師生批鬥教授顧大可、羅承芳、孫作愚。全校性的鬥爭大會,各班按人數比例派出代表參加,但被批鬥學生的系,則全體學生均參加,有材料揭發的學生,名額不受限制。
由於雙日都有校一級和系一級的活動,所以班上的鬥爭會都安排在單日或晚上舉行。寫大字報、看大字報、寫揭發材料、寫發言稿,以及專門小組對鬥爭對象進行個別落實罪行的工作,也在單日或晚上進行。
三號下午,班上再鬥爭黃有為,至此,他的問題基本上已全部結束。黃有為被列為坦白認罪較好的右派分子,系領導打算於六號下午讓他向全系學生但一次全面的交待和檢討,安排江一平在會上作系統的批判發言,之後他的問題就算告一段落。
五號下午,班上召開鬥爭趙水生大會。開會前,卜雲宣佈成立趙水生專門小組,組長由何家昌擔任,組員有張妙嫦和岑常超。
趙水生卻沒有黃有為那麼「老實」。事實上,雖然他的言論不少,但明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卻不多。他拿了毛主席提出的關於辨別自流井香花和毒草的六條標準,對照人們揭發他的言論,以證明他的言論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鬥爭趙水生最積極的也是江一平。為了證明趙水生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他甚至舉出趙水生在三年前入學學習時提過的「服務人群」的話。他認為趙水生關於「服務人群」的言論是否定人民民主專政,是為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翻案的。由於他的論點說服力不足,所以並沒有甚麼人積極附和他。後來他又揭發趙水生曾為胡風鳴冤叫屈。經過一番爭辯,趙水生勉強承認他說錯了話,但動機並不是反黨。這樣,拉鋸了一個下午,江一平雖然軟硬兼施,趙水生的罪狀竟沒有一條能定得下來。
散會後,卜雲佈置蘇厚永、何家昌和江一平去做黃有為的工作,爭取他揭發趙水生。
🥲          (二)

六號上午,在大禮堂召開鬥爭岑蕙的全校性大會,由寇蓮娜主持。她特別吩咐陳曉乾參加,並要求他在大會上揭發岑蕙的右派言論。
陳曉乾在經過大字報棚時,看見許多打油詩和漫畫,把岑蕙醜化成潑婦,假正經,其中有一幅漫畫畫她風騷地要一個男同學在她頭髮上插花。 不禁一愣,定睛細看作者名字,原來是何家昌。他十分反感,作現在是運動的風頭火勢上,加之岑蕙成了萬矢之的,陳曉乾唯有忍氣吞聲。
大會的氣氛比起系和班的批鬥會自然要嚴肅和緊張得多。舞台上的橫額,斗大字寫著「S大學師生員工批鬥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岑蕙大會」。主席台上坐著學校黨委領導成員和學校反右領導小組的主要成員。
八時正,寇蓮娜對著麥克風宣佈大會開始,學校反右領導小組的兩名女工作人員把岑蕙押到講台。此時,有人坐在另一個麥克風旁邊,帶領與會者高呼打倒岑蕙及其他的反右口號,口號聲震撼著整個大禮堂,其懾人氣勢,比系一級的鬥爭會不知道要大多少倍。陳曉乾的心隨著岑蕙的出現而急遽地跳動起來。
岑蕙穿著一件滿佈褶痕的白襯衫,下身穿一條半舊的藍斜長褲,她頭髮凌亂,臉色十分憔悴,步履緩慢。據說,在此之前,她已被關起來,被反覆鬥爭。儘管如此,她看起來還是十分美麗,還是那麼玉潔冰清。她來到寇蓮娜身旁。寇蓮娜雖然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姿色動人,但在陳曉乾的眼中,她和岑蕙相比,仍然是遜色得多。
陳曉乾想到自己和岑蕙的真摯友情,想起和她的最後一次談話以及她送給他相片,面對著當了階下囚的她,他不禁黯然神傷。但是,他坐在第一排,又不能過於流露這種感情。他低下了頭,極力忍住內心的悲愴和不安。
岑蕙站定後,怯生生地慢慢抬起了頭,無神的雙眼向下面人群茫然一望,又低下了頭。
寇蓮娜拿著幾頁發言稿,開始發言:
「岑蕙,女,二十歲,本校新聞系三年級學生,家庭出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岑蕙堅持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借中國共產黨整風之機,夥同另一名逃港女右派分子,向黨、向社會主義發動猖狂進攻,發表了大量反動言論,妄圖煽動人們起來推翻共產黨的領導,由他們一夥取而代之。在反擊資產階級右派進攻的鬥爭開展以來,她一直負隅頑抗,拒絕向人民低頭認罪。全校師生員工對此義憤填膺,一致強烈要求把岑蕙押上歷史的審判台,把她批倒鬥臭。今天,學校反右領導小組應廣大群衆的這個要求,在這裡召開全校師生員工大會,批鬥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岑蕙!」
跟著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打倒大右派岑蕙!」、「岑蕙不投降,就要她滅亡!」
口號聲剛落,寇蓮娜就柳眉直豎,杏目圓瞪,嬌喝一聲:「岑蕙,我問你,你是不是攻擊黨的經濟政策?」
「我是不同意黨的經濟政策。」岑蕙一字一字地回答。她的聲音十分沙啞。
「是攻擊還是不同意?」台下有人喝問道。
「你說,是不同意還是攻擊?」寇蓮娜大聲地重複一句。
「是不同意。」岑蕙用不亢不卑的口吻答道。
「你這是狡辯!」一個學生突然從第一排坐位站了起來,躍上了講台,嘶叫道:「別裝成是向黨提建議的樣子了!好心的人怎會全面否定黨的社會主義經濟政策的呢?你不是叫喊『實行全盤蘇化的經濟政策,反映了迷信外國的思想意識』嗎?」
「我說過。」
「你是否還說過:『歷史經驗已經雄辯地證明,凡是以一個外國為師者,必然淪於奴性』?」
「我說過。」
「你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說的是事實。」仍然不亢不卑的語氣。
「你你……」那學生一時無言以對,不禁勃然大怒,吼叫道:「把你的雙手放下來!現在可不是叫你演戲、當司儀!」
岑蕙仍然雙手微微抱拳,放在小腹上。
「把手放下來!」陳曉乾看見一名壯碩的女學生從第一排座位躍起,跳上了講台,只聽見「拍」一聲,她用右手用力擊開了岑蕙的雙手。
岑蕙後退了一步,再又把雙手握起來。
「你頑固不化!」那女同學用力把岑蕙的雙手扭到後面。此時又有人高聲帶頭叫口號:「打倒大右派岑蕙!」、「岑蕙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突然,岑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勁,用力一蹦,把那女學生摔開幾尺遠。
「他媽的,你這婊子,還耍威風啊?」台上的那個男同學飛撲過去,右手卡著岑蕙的脖子,把她的手壓到地板上。那女同學衝上前,用腳使勁踢岑蕙的臀部。
陳曉乾感到一陣頭暈,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極大的人身侮辱、肉體的折磨。
寇蓮娜面露陰森的冷笑,沒有制止那雙男女學生的暴力行為。
又有人帶頭高呼口號,但這回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呼應。
坐在主席台上的校黨委書記宋光輝,對旁邊的一個工作人員耳語了幾句,那人就上前,拍了拍那男學生的肩膀,低聲說了幾句話,他才悻悻地放開了岑蕙。
岑蕙爬了起來,頭髮十分蓬亂,過了好一會她才站穩了腳。她忽然雙眼露出憤怒的光芒,大聲地控訴說:
「我犯了甚麼罪?為甚麼日夜輪番逼我認罪?我犯了甚麼法?為甚麼對我使用私刑?就算我是個犯人,你們也不能對我拳打腳踢!」她振臂高呼:「憲法到那裡去了?社會主義法制到那裡去了?正義到那裡去了?」說到最後三個字,她已力不能支,倒在地板上了。
「她裝死!」那壯碩的女學生向大會說:「她裝死過好幾次,用冷水噴她臉,她就會起來的。」
宋書記急忙站了起來,命令工作人員去弄醒她。
陳曉乾不忍卒睹,他閉上眼睛,頓時天旋地轉。突然耳朵聽到宣佈散會的聲音,他淚眼模糊地隨著人流,下意識地走出了大禮堂。
🥲      (三)

陳曉乾感到很悶,很頹喪。吃完晚飯,他獨個兒到女生宿舍後面的單竹林散步。這裡常有蛇鼠出沒,所以平常極少有人到此走動。陳曉乾也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他惦念著可憐的岑蕙。
寇蓮娜那樣一個美貌的女子,平日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溫柔,想不到在鬥爭岑蕙時,竟變得那麼殘暴、兇狠,與潑婦無異!她這是出於政治動機還是出於妒忌?岑蕙以「石」美人的性格,曾得罪過不少男人,同時也引起許多女子的嫉妒和非議。然而,他從來沒有想過,寇蓮娜會對她那麼狠毒,她才是真正鐵石心腸的女人哪!
他正在愁緒滿懷地思前想後的當兒,忽然聽到竹叢轉角處有女人的低聲哭泣聲,他不禁一驚,於是循聲走過去,只見一個留著兩條長辮子的女子,在面孔貼在竹子上低聲地啜泣著。
「你不是唐尤麗嗎?」陳曉乾感到十分意外。
唐尤麗也吃了一驚,她立刻抬起了頭,匆忙揩乾淚水。「是你,陳曉乾!」她的聲音很不自然。
「出了甚麼事嗎?」他囁囁地問。
「沒甚麼事。」她不敢正視他。「為甚麼一個人走到這兒散步?」
「他打量著她的眼睛和臉孔。雖然夜色迷濛,但她哭過的痕跡是顯而易見的。
「你哭了?」
她沒有作聲。
「你有甚麼傷心事,不妨告訴我,也許我可以給你出點主意呢?」他十分關心地問。
她突然把頭伏在他的肩膀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下子,他真的慌了起來。他意識到,她一定有很大的傷心事,才會這樣。於是他默默地讓她在自己的肩膀上痛哭了兩三分鐘。
「別傷心。」他輕輕地把她推開。「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爸爸……」她泣不成聲。
「你爸爸怎樣了?」他吃了一驚,難道他爸爸病死了?
「他……」泣不成聲。
「他多大年紀了?」
「不,他比死還慘……」她哭泣地說,「他成了校一級的右派分子!」
「哦!」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上午鬥爭岑蕙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你是否設想過,今後他的兒女會怎樣呢?」她抬起了頭,一雙淚眼仰望穹蒼,似乎是問陳曉乾,又似乎是問蒼天 。
的確,陳曉乾壓根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以他的處境,他怎會想得那麼遠、那麼廣呢?要是唐尤麗的父親不是成了右派分子,她也絕不會提出這個問題來的,鬥爭黃有為時,她不是挺積極的嗎?
「還有我哥哥……」她又哭了起來,「最近兩三個月都沒有來過信,看來是凶多吉少……」
「可能是因為近幾個月來搞運動,沒時間寫信吧?」他安慰她說,「就是你爸爸,也還沒有定案嘛,將來定案時可能不是右派呢!」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用手絹揩了揩眼淚。「你今天上午參加鬥爭岑蕙的大會,看到了這個勢頭了吧?放到全校大會去鬥爭的人,還能僥倖不被劃成右派嗎?」
提起岑蕙,陳曉乾不禁黯然。
「今天我也被派去參加了。我參加的身份與你不同。你是以積極分子的身份去的,而我則是去接受教育!」她忿然地說。
「唐尤麗,我有個意見要對你說,供你參考。」
「在這個時候,我極需要關心我的人的意見。」
「你在新社會已經生活了八年,又是個青年團員,應該知道,處於你現在的景況,在政治上一定要加倍小心謹慎,絕不能有半點疏忽,你甚至不能夠表現得過分消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似乎在咀嚼他的話。過了一會,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感激地說:「謝謝你,陳曉乾!我會盡量照你的話去做的!」她忽然嘆了一口氣多怔怔地說:「事不關己,就沒有切膚之痛!以前鬥爭黃有為,我就沒有想到別人的後果,當然我作為一個團員不能不這樣。」
「這我理解。」他說。「你也不必把你爸爸的事對別人講,當然向組織匯報是不可避免的。」
「我前天已向卜雲匯報了。」
「她怎麼說?」
「她還能說些甚麼呢?還不是要我站穩無產階級立場,跟我爸爸劃清界限?」她又嘆了一口氣多「說說也不難,但師範學院的黨委要我揭發爸爸的材料,做起來,就難極了。我曾經做過鄭美寶的思想工作,用半哄半嚇的手法,要她揭發黃有為,想不到事隔一個月,就報應到自己身上來了!」
陳曉乾沒有做聲。
「我也要回宿舍了。」她木然地看著更加蒼茫的暮色。
「我們一起走吧。」陳曉乾友好地說。
「不,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她哽咽著說。「別人見到,以為我跟你搞政治交易哩!」
看見她的自信心一下子一落千丈,政治上的自卑感如此嚴重,陳曉乾不禁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他萬分惆悵地看著她在夜色中匆匆消失的身影。

晚上再次舉行鬥爭趙水生的大會。陳曉乾感到有點厭倦了這種千篇一律的鬥爭,他也厭倦於當積極分子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參加。他希望反右鬥爭快點結束。
會前照例召開積極分子會議,唐尤麗沒有參加。卜雲一開始就宣佈,唐尤麗不再擔任處理黃有為的專門小組組長,由江一平接替。領呼口號也換了張妙嫦。
使陳曉乾感到意外的是,只過了兩天,黃有為竟變得面色十分蒼白,雙眼無神,彷彿是大病了一場。他拿著厚厚一疊紙,一邊唸,一邊揭發趙水生平日對他講過的話,雖然大多數是評論寇蓮娜、卜雲和班上一些團員的話,但其中有兩三條是尖銳的。例如,趙水生曾經對黃有為說過:我國的戶口制度太嚴了,是保甲制度的繼續」、「《共產黨宣言》中有一句話『工人無祖國』,這句話被各種人利用了,蘇聯可以對美國的工人說: 美國不是你們的祖國。蘇聯才是無產階級的故鄉。我們中國也可以這樣說。」等等。
儘管黃有為揭發了趙水生幾十條言論,趙水生也承認了大部分,但他堅決否認他有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機。他說:他在三年前的入學教育周中,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過,他十分感謝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把他這個海外孤兒接回來唸大學;他又把平時在大會小會上所講過擁護共產黨領導和熱愛社會主義的話,一一講出來。在這過程中,雖然不時被江一平和何家昌的吼叫聲所打斷,但他還是堅持說下去。最後他還說:「分析一個人的言論,不能斷章取義,要對他作全面的、歷史的分析。」
看來趙水生是吸收了鬥爭黃有為的教訓,是作好了充分準備的。由於這樣。整個鬥爭會變成了何家昌、江一平與趙水生之間的辯論會,而在辯論的過程中,何家昌和江一平往往恃勢凌人,所以鬥爭會顯得冷冷清清。
卜雲看見無法駕馭會場,所以她就宣佈休會。
散會後,卜雲叫積極分子留下來商討對策。大家似乎也沒有甚麼辦法。討論了大半個鐘頭,毫無結果,卜雲便問蘇厚永:「你有甚麼意見嗎?」
蘇厚永皺了皺眉頭,慢慢地說:「按照校黨委的要求,班一級的問題,一般要於十二號以前基本解決,今天是七號,因此,趙水生的問題要抓緊進行。以後最好不用全班大會的方式進行。我建議由專門小組把揭發出來的問題分別輕重,一條條落實下來。」
卜雲同意了他的建議,後來讓何家昌和張妙嫦留下來佈置工作。」
🥲     (四)

八日晚上,陳曉乾以學生代表的身份,參加了系召開的鬥爭顧大可三教授反黨聯盟大會。
鬥爭會由系反右領導小組組成員鄒光燦主持。看來鄒光燦火氣不足,他只簡單地介紹顧大可、羅承芳和孫作愚三教授結成同盟,反對范書臣的經過,然後叫大家揭發、批判。
顧大可等三人一排地坐在系會議室的一個角落,前面坐著幾十名教工和學生代表。顧大可年過七十,滿頭白髮,身體肥胖,他的衣服十分骯髒,有一隻皮鞋已丟了後跟。他是莎士比亞專家,上過陳曉乾他們的課。陳曉乾對他印象是:除了對英國文學瞭如指掌,津津樂道之外,在其他方面似乎是個糊塗蟲,在生活上也是極之不修邊幅。羅承芳是二級教授,語言學專家,他也六十出頭了,他身材修長,與顧大可形成鮮明對照。他教過陳曉乾班的《語言學引論》課程。陳曉乾對他的印象是:他知識淵博,有紳士風度。孫作愚的年齡與顧大可相彷彿,是國內著名的英詩專家,他身材細小,戴著一幅深度近視眼鏡。陳曉乾在三年級上學期選修過他的英詩課程,感覺他為人坦率,發育點羅曼蒂克的氣派。
第一個起來揭發他們的是范書臣。他的發言稿厚厚一大疊。他講了兩個鐘頭,羅列了他們三人的十大罪狀,主要有:結成反黨聯盟,反對黨支部的領導;利用講壇,散佈資產階級反動腐朽的思想觀點,毒害青年,妄圖與無產階級爭奪青年一代;抗拒思想改造;借古諷今,仇視新社會,等等。
范書臣發言完畢,鄒光燦問他們,范書臣的揭發是否屬實。顧大可說,他的講話太快,內容太多,他聽不清楚,所以希望油印一份給他;羅承芳說,他也有同感;而孫作愚則說,他越聽越糊塗,但有一兩個地方,他似乎是聽到了,就是說他們「反黨」。他說,他們反對范書臣並不算是反黨,因為范不能代表黨,何況,他們在反對他的時候,他還沒有加入共產黨。
之後,范書臣又嘩啦嘩啦地批判了他們一頓。但與會的人都沈默不語,就連坐在主席位上的黨支部書記高菲菲,也面無表情,始終沒有發過言。
後來范書臣大概知道學生的衝勁大,於是就鼓動地說:「同學們,這幾個人就是毛主席所說的,對於我們國家抱有敵對情緒的知識分子,我們能容忍他們嗎?」
他的話果然生效,學生代表立刻紛紛起來發言,多數是揭發他們在堂上放毒。但是,由於學生們所揭發的材料多是雞毛蒜皮,或甚至是牽強附會的東西,所以三位教授面不改色。
鬥爭會後來草草收場了。

從整個學校來說,似乎也有點鬆懈下來了。人們不像前一階段那樣,熱烈談論這個或那個右派分子的事了,所召開的鬥爭會也不像以前那樣,吸引許多外系的旁觀者了,用以壯聲勢的口號聲也少了。陳曉乾似乎感到反右鬥爭已進入低潮。
然而,第二天一覺醒來,陳曉乾發現,一個新的大字報高潮平地掀起。
二十多個大字報棚全部貼滿了新的大字報。其中有一半是針對林小春的,主力是生物系;另一半是針對學校黨委副書記兼副校長麥廣昭的,主力是學校黨政部門。陳曉乾才想起,自上學期末以來,麥廣昭就沒有露過面。
但是,麥廣昭為甚麼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呢?他本人是個老黨員、老詩人,目前的地位不低,他不應該有甚麼理由反對他加入並為之奮鬥了幾十年的共產黨。陳曉乾覺得,在校黨委的幾個領導人中,麥廣昭最接近群衆,也最能接受群衆的意見。
他細心閱讀那些大字報。大字報主要揭露麥廣昭如下的罪行:一,企圖凌駕於校黨委之上。他以自己是個詩人,大知識分子,看不起校黨委的主要負責人,對校黨委作出的決定,往往陽奉陰違;二,以接近群衆為手段,拉攏討好群衆,所以群衆有事只知道找麥副書記,而不找黨委書記; 三,在鳴放期間,與右派分子互相呼應,猖狂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例如:他包庇中文系教授鏗昌,說他的反詩是表示了中國知識分子「士可殺,不可辱」的骨氣,他還十分欣賞岑蕙全面抨擊中國現時經濟政策的大字報;四,他曾說過,匈牙利的裴多菲俱樂部並不是受外國帝國主義操縱的反革命組織,它只不過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民族主義分子的組織。
然後,他去年看針對林小春的大字報,其中有一篇最為吸引陳曉乾的注意,它報導林小春歷次被鬥的表現。從大字報的報導中可以知道,林小春不顧種種阻撓,曾和鬥爭她的人,就絕對權威、個人崇拜問題,進行過激烈的辯論;她還堅持認為,中國存在著特權階層,而這個階層越來越擴大。大字報著重指出,在批鬥她的過程中,她不單沒有低頭認罪,而且還進一步發揮了她的觀點。
明天就要召開全校性大會批鬥林小春了,寇蓮娜昨天就通知陳曉乾參加。他想去又不想去。他一貫仰慕林小春的才華,並與她有過一段交情,總覺得她是個正直負責的人,因此,他是很想見到她的。但他又怕見到她被折磨的情景。鬥爭岑蕙的場面,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場惡夢。
忽然有人輕輕地按著他的臂膊。他掉過頭來,原來是寇蓮娜。
「甚麼,你也來看大字報?」他有點意外地問。
「怎麼,我不能來看大字報嗎?」寇蓮娜滿面笑容,又回復了她平時的面目。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是說,你現在當了官了,看大字報的底稿就行了。」
「我算是甚麼官!」她不以為然地說,「這是臨時性的差事。」
「不管怎麼說,現在全校都知道你是學校反右鬥爭領導小組的副組長,你的名字可是響噹噹的呀!」
「風水是輪流轉的,」她得意地嫣然一笑,「以前是岑蕙以《何處有香丘?》和演《雷雨》中的繁漪而瘋魔了全市,後來在大鳴大放中,林小春又以反對絕對權威一文而轟動了南方,而今天,」她躊躇滿志地看著陳曉乾的眼睛,「以寇蓮娜署名的《行動起來,迎頭痛擊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一文,已被編進了反右重要文件匯編之中!」
聽到她提及岑蕙和林小春,他一陣感觸,就默然不語了。
「我會記住你那份功勞的。」她拉了拉他的手,快活地說:「我們一起到食堂吃飯吧!」
走了一段路,看見陳曉乾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忽然有所醒悟地說:「遠為你那兩位紅顏知己神傷嗎?」
「我真不明白……」他忽然停住了。
「不明白甚麼?」
「不說了。」
「以後你會明白的。」她似乎了解他的心事。「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有所失就必有所得,這就是辯證法!」
🥲    (五)

十號早上吃過早餐,陳曉乾和蘇厚永一起去參加鬥爭林小春的大會。
在路上,蘇厚永告訴陳曉乾,哲學系黨支部書記秦連生昨天下午全校大會被批鬥後,晚上在一間廢置了的公共廁所內上吊自殺,所以上級吩咐各系,要加強對各鬥爭對象的安全防範工作。
蘇厚永介紹說:「秦連生是東北人,十三歲參加革命,有『紅小鬼』之稱,靠自修和在實際工作中提高文化水平,後在人民大學進修過兩年,前年曾出版《哲學入門》一書。在這次大鳴大放中,曾發表《讀<南共綱領>之我見》,認為南斯拉夫不是修正主義國家,它的情況和中國相似,南共綱領很值得中國領導人在制定政策時參考。」
「他也不必自殺呀!好像黃有為那樣,你說甚麼,他就承認甚麼,就支吾過去了,為甚麼一定要用性命來賭氣呢?」陳曉乾說。
「你怎麼講起這種糊塗話來呢?」蘇厚永責備地說,「也許他自認從小就投身革命,一直忠心耿耿為人民,如今人人都說他是革命叛徒,他又怎能想得通呢?」
「學校有不少人被鬥爭,唯獨就是他一個人想不開自殺!」陳曉乾說。
「你知道我們學校就只有他一個人自殺?」
「難道還有其他人自殺?」陳曉乾吃了一驚。
「到目前為止,據我所知,至少有六個男女自殺了。」
「他們也太傻了。」陳曉乾悲涼地嘆了一口氣。
「也不能這麼說,」蘇厚永不同意他的說法,「你沒有身在其中,當然不會有切膚之痛,如果換了你,你也不一定不會自殺。」
這倒是實在話,唐尤麗的事就使他得到啟發。
蘇厚永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唐尤麗有甚麼變化?」
「沒有。」陳曉乾撒了個謊。
「她的父親成了右派啦!這就叫做天有不測之風雲!」
「她父親當了右派還沒有自己成了右派那麼倒霉。」
「不過,也是相當倒霉的了。」蘇厚永說。「政治前途也基本上完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父親的事,又怎會牽連到後一代的呢?」
「你雖然回來三年了,但老是呆在學校裡,還不甚了解我們國家的國情。」蘇厚永耐心地向他解釋。「我們國家十分注重家庭出身。家庭出身好的人,如工人、革命幹部、革命軍人、貧僱農、下中農家庭出身的人,就可能有光輝燦爛的前途;如果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資本家的家庭出身,在政治上是不被信任的,現在新加上右派分子,他們與地、富、反、壞分子和資本家基本上是同屬一類。」
「原來如此。」
「他們就連找對象也困難。有政治前途的人不會找那些作對象,因為如果他們結了婚,就會反過來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沒有多少人像我那樣自找苦果吃的!」
「那麼,岑蕙和林小春那樣的人,就只能丫角終老了?」
「極有可能。」
「真的沒有人敢欣賞她們的才貌嗎?」
「政治上摔了大跤,她們的才等於廢物;至於貌,她們受到這麼大的政治衝擊之後,有如風霜過後的花朵,很快就會凋謝的!」
陳曉乾感到心情沉重。但思量起來,就覺得蘇厚永的說法十分有道理:在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下,即使有人像他那樣,雖有憐香惜玉之心,卻難有娶她們為妻的勇氣。
陳曉乾懷著更加沉重的心情走進了大禮堂。這回他也是坐在前面第一排。
大會仍然由寇蓮娜主持,她仍然是神氣十足,威風凜凜。但是,當兩名學校反右領導小組的女工作人員,把林小春押上講台時,卻沒有人像以前那樣,領頭高呼口號了,這可能是總結了鬥爭岑蕙和秦連生的經驗教訓,現在比較注重實效了。
只見林小春蹣跚地走出來,她的前額和右顴骨上似乎有傷痕,她穿著殘舊,但她仍然]盡可能昂然地走到麥克風前面,站定以後,她一雙堅定的眼睛向台下的人柔和地看了一下。她突然看見坐在前排的陳曉乾。四目相接,陳曉乾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的一股勇氣,竟不顧蘇厚永坐在旁邊,微微點頭,跟她打了個招呼。她也微微點首致意。這一瞬間,他忘記了眼前的一切,彷彿是老友重逢……
「林小春,現在你要老老實實向全校師生員工交待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寇蓮娜那尖銳近乎叫喊的聲音,使陳曉乾在這一瞬間驚醒過來。
「我響應黨的號召,幫助黨整風,提出自己的意見,我沒有甚麼罪!」
「你汙蔑省主席搞絕對權威、個人迷信,這是最大最大的反黨罪行。」生物系一個男學生在第一排坐位前站起來,指著林小春叫喊道。
「我只是鑑於斯大林的教訓,結合我國的情況,防微杜漸,提醒中央領導注意這個問題,又何罪之有呢?」她從容不迫,對答如流。
「不准狡辯!」突然有一個壯漢跳上了講台,衝到林小春的身邊。
「打倒大右派林小春!」台下有人高聲叫口號,陳曉乾回頭一看,原來是江一平。
「警告你,林小春!」那壯漢氣勢洶洶地指著她的鼻尖,「現在寇蓮娜同學要你交待反黨 、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不是要你邀功!」
「我沒有反黨 、反社會主義、反人民,你叫我交待甚麼?」林小春用蔑視的口吻說。
「住嘴!」那大漢竟動手卡她的脖子。
林小春的頭被壓了下來,她沒有作任何反抗。顯然她在體力上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了。
「寇蓮娜急忙對那壯漢說:「放開她吧!」然後又對林小春說:「好好交待!」
那壯漢放開林小春的脖子。她踉蹌了幾步,就站定下來。
她雙眼直直地向前看,一聲不響地站著。
「你為甚麼不說話呀?」坐在第一排的那位生物系男學生又站了起來,喝叫道。
林小春仍然一聲不響。
「她裝聾作啞!」台上那名壯漢又吼叫起來,一邊揮動著雙手。
「你為甚麼不說話呀?」寇蓮娜也無計可施。
林小春輕蔑地冷笑了一下,然後用清脆的聲音說:「毛主席在《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一文中說過,即使是右派分子,也『應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意見』。他們『仍然允許有言論自由』。我不是右派,更加有言論自由!」她橫掃一眼下面的人,再轉過頭來對寇蓮娜說:「但是,你們從一開始就剝奪了我的言論自由,而且不停地連續輪番鬥爭我十六天,有時一天竟達十六小時!你們對我拳打腳踢,把我打得遍體鱗傷,逼我所謂認罪。你們看,」她突然拉起右褲管。陳曉乾坐在第一排正好看得清楚:她的膝蓋上瘀黑了一大塊。
但是寇蓮娜卻冷笑一聲:「你是人民的敵人,你民憤這麼大,就是群衆揍死你,也是活該!誰叫你這麼頑固!」
「你們既然不講法制,我就不講話了!」林小春凜然地說。
「對你這樣的人,是不必講甚麼法制的!」寇蓮娜指著她說。
但是,林小春雙眼平視,沉默不言。
「交待!快!」在台上的那個壯漢又吼叫起來,前排坐著的幾個生物系學生也附和著。
林小春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言不發。
「他媽的!」那個壯漢揮動著拳頭,但在寇蓮娜的眼色下,他忍住了。
黨委書記宋光輝把寇蓮娜叫了過去,耳語了一陣以後,寇蓮娜再回到台前,對林小春說:「我們黨歷來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給你機會交待你的罪行,你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警告你,你拒絕講話,就是抗拒的表現,後果自負!」
「你們不講道理,不按政策辦事,我有甚麼好講的呢?」林小春忽然面對寇蓮娜,振振有詞地說:「我說過,我們國家的幹部特權不斷擴大,難道是沒有事實根據的嗎?一個大學的黨委書記,一個學生的黨支部書記,就有權私設公堂,刑訊不同意見的人!」
「你汙蔑!」寇蓮娜氣得跳了起來。
「還有,」林小春毫不容情地繼續說,「你本人也是幹部特權的犧牲品,但是你用自己的青春換得特權以後,就濫加施用!」
「拍!」寇蓮娜重重地打了林小春一個耳光,把她打得踉蹌地後退了幾步,血慢慢地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林小春再站定後,雙眼得出怒火,向大會高聲地說:「她是在執行法紀嗎?」
寇蓮娜衝上前,舉起右手。
只見台下出現一陣混亂。黨委書記宋光輝趕忙宣佈散會。
🥲    (六)

參加鬥爭林小春的大會以後,陳曉乾更加悶悶不樂。他後悔曾幫助寇蓮娜寫那份大字報。如果 沒有那份大字報,她就不會像今天那樣紅得發紫,指揮全校的鬥爭大會了。他恨寇蓮娜。然而,他是不是要為岑蕙和林小春向她求情呢?
晚飯後,他約了寇蓮娜去單竹林散步。他知道她工作十分繁忙,所以保證不會佔用她半個鐘頭以上的時間。
寇蓮娜十分樂意跟他到單竹林去。
「有甚麼就說吧!」她笑盈盈地說。和他在一起時,她總是那麼溫柔於隨和。如果陳曉乾不是親自參加鬥爭林小春的大會,他是絕對不會相信,她會把林小春打出血來的。
「我有一件事求你,」他結結巴巴地說,「不過,請你答應我,如果你不同意,就當我沒提出過,好不好?」
「好!」她一口答應了。
「我求你放過岑蕙和林小春。」他鼓起勇氣說。
「你說甚麼?放過岑蕙和林小春?」她有點吃驚地問。隨後,她嚴肅地說:「我經常指點你如何處理政治上的問題,為甚麼你現在竟這麼糊塗,要為岑蕙和林小春求情?」
「她們真的是那麼壞?」
「你以為她們是我搞出來的嗎?」她瞪了他一眼,「她們在中央也是掛了號的。尤其是林小春,她反對絕對權威、個人迷信,在全國的右派中,只此一家。鬥爭她們,我只是執行者,我無權放過她們。即使我有那樣的權力,如果我放過她們,我將會和她們一起,在政治上同歸於盡!」
是的,她的話一點也不錯,在岑蕙和林小春的問題上,她只不過是積極的執行者,她之所以變得如此大紅大紫,主要是她看準了風頭。
見他沒做聲,她繼續往下說:「你知道你同情大右派的思想有多大的危險嗎?如果你對別人這樣說,你立刻就會成為右派分子!」
他暗暗吃了一驚。但是想了想,他又說:「我只是要求你不要在肉體上折磨她們,這點你是能夠做得到的。」
聽了這話,為時是面露慍色,後來反而高興起來。「陳曉乾,你可是個真正念舊的君子。」她拉他在一個乾淨的樹墩上坐下來。
「你是答應了?」
「嗯。」她似乎在思索甚麼。「我這樣做,是會冒風險的。」
「我以後會報答你的。」
「你用甚麼報答我呢?」她對他這句話極感興趣。
陳曉乾只是一時之間衝口而出,他並沒有具體想如何報答她,因此他答不上話來。
「用金錢報答我嗎?」她笑了笑,「你知道我不缺這個。」
「我送你喜歡的禮物。」
「好,我喜歡你的心!」她半開玩笑地說。
「把我的心送了給你,我不是就死了?」他裝著不領會她的意思,低著頭說。
她忽然又嚴肅起來:「你是不是真的念舊情,要救救你那兩位摯友?」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他還是不敢抬頭看她。
「你應該是懂我的意思的!」她加重語氣說。「現在我只要你承認你欠了我一個人情,將來在適當的時候償還就可以了。你答應麼?」
他知道她所說的償還的含義,因此他本想斷然拒絕,然而,當他想到岑蕙倒在台上的可憐情景,想到林小春遍體鱗傷的慘狀,他就咬了牙關,說道:「好,我答應你!」
「陳曉乾!」她的聲音忽然嗚咽起來,跟著她的肩膀微微抽搐著,「陳曉乾,請你抬頭看看我!」
只見她閉著雙眼,那微微合著的櫻桃小嘴,比平日更加殷紅,那如雲般的黑髮把那晶瑩潔白的面孔映襯得更加光彩照人。她的臉蛋彷彿是一朵盛開而寂寞的鮮花。他忽然發現她滿面淚痕!
「你……」他驚訝得講不出話來。
「你會用對岑蕙和林小春的同情心來同情我嗎?」她的聲音如此幽怨,與她在主持鬥爭大會時叱吒風雲的氣概截然不同。
過了一會,她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我們回去吧!我會盡可能照你的要求去做,但是,如何定案,我是無能為力的。」
「這我知道。」
「你要記住,你以後是要實踐你的諾言的!」她低聲地但十分清楚地說,「否則,我是不會罷休的!」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匆匆地走了。
陳曉乾沒精打彩地離開單竹林。當他走近女生宿舍前面時,只聽見前頭人聲鼎沸。他連忙快步走上前去,只見一群人圍起來,又聽見幾個女學生在議論紛紛,有人說:「她一直很倔強,想不到會跳樓自殺!」
陳曉乾聽了,心中未免有點不踏實,於是上前問道:「誰自殺了?」
「岑蕙。」
「岑蕙?」他頓時感到一陣心悶,雙耳嗡鳴,眼冒金星。但他立即鎮定下來,調好呼吸,使自己能支持。他定了定神以後,就走到人堆中,發現她剛被抬上一副擔架上,她的臉上蓋住一塊白布。
這時他聽見一名學校醫務所工作人員說:「說也奇怪,她從四樓跳下來,全身竟沒有半點傷痕。」
「她是臀部先墜地,所以身體表面沒有受傷。」站在擔架旁邊的校醫說。
陳曉乾不相信那白布下面的是岑蕙的屍體,於是他衝口而出地問抬擔架的人:「她是岑蕙嗎?你們是否弄錯了?」
「這種事能弄錯的嗎?」其中一人粗聲地答道。
「可能她還沒有死呢?」他對校醫說。
「死了,」校醫看了他一眼,有點不滿地說,「人命關天,怎可隨便說的呢?」
陳曉乾偷偷揭開那塊白布,赫然看見岑蕙白蠟色的臉孔,他把手指放在岑蕙的鼻尖前面,確實是甚麼氣息也沒有了。只見她雙眼自然閉合,面目既沒有痛苦的表情,也沒有笑容。但是,她的頭髮仍然是那麼烏黑亮麗,他忍不住深情地撫摸它,這是他曾經插過花的頭髮啊!他一陣感觸,不禁悲從中來,大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她平靜的臉上。幸好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別人沒有發覺。
「大家讓開! 兩名保衛科的人員在前面嘶喝著,並把人們推開,學校醫務所工作人員就把岑蕙的屍體抬起來,向前走去。陳曉乾用模糊的淚眼,看著人們把岑蕙的屍體抬走了,內心一片茫然。

晚上,陳曉乾徹夜難眠。過去的一年,尤其是過去的半年,是疾風驟雨式的半年,是慘絕人寰的半年。如今,憂國國民、才華橫溢的林小春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有崇高抱負、天生麗質的岑蕙也於一夜之間玉殞香消,他一九五四年回內地升學後的兩年多充滿理想和浪漫情懷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怎不叫他傷心欲絕呢?記得寒假回香港時,丹芷姑姑曾對他說過,他不大適宜在祖國定居,但他對祖國還有留戀之意。暑假回香港時,丹芷姑姑再度提出,以他的個性,發展潛質和家庭、社會背景來看,他是不適合當今的中國社會的,她希望他趁早返回香港,另謀出路。這次他覺得她的意見頗有道理,但他仍然惦記著岑蕙、林小春等人,而且運動剛剛開始,他要回校再觀察一段時間。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只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發生了如此急劇的變化,出現了那麼多慘不忍睹的情景。他已經徹底絕望了。眼淚流濕了他的枕頭。他決定聽從丹芷姑姑的勸告,畢業後返回香港,到英國去留學,學成之後和丹芷姑姑一起留在海外工作和生活……

停課兩周後,雖然反擊右派的高潮已經過去,並且已經復課,但繼續批鬥不認罪的右派分子,和深挖漏網右派分子的工作,仍在加緊進行中。
九月下旬,在江一平的揭發下,班上又挖出了一名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申紀夏。申紀夏雖然右派言論不多,但據江一平揭發,他曾造謠說蘇聯專家在東北強姦中國婦女,這是屬於有損社會主義國家國際團結的明顯例子,單這一條就足可以把他劃成右派分子了。申紀夏沒有經過全班批鬥,大概是由幾個團員及江一平落實便算定了案。


      第十二章  假鳳虛凰

 (一九五七年十月——一九五八年四月)

 (一)

      第十二章  假鳳虛凰

 (一九五七年十月——一九五八年四月)

🥲    (一)

學校黨委批覆同意班和系把黃有為、趙水生、申紀夏定為右派分子的請示報告。卜雲向全班宣讀了學校黨委的批示,並命令他們三人繼續寫書面交待和檢討,在文體活動時間進行勞動。她任命江一平主管他們的思想改造和勞動事宜。
據蘇厚永向陳曉乾透露,全校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總數,為全校師生的總數百分之十左右。

十月開始,教學基本恢復正常,但教師與學生的心態遠遠沒有收回來。雖然,反右鬥爭前已有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肅反運動,但這場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還是使人感到十分突然的,思想上毫無準備,現在又怎能一下子把心收回呢?更何況,有十分之一的人,突然變成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又有十分之一的人,要繼續整理他們的材料和監督他們改造,這樣,一個班的氣氛就變得十分彆扭。在系裡,二月份在系辯論會上作反面發言的人以及後來在系黨支部召開的、幫助黨整風座談會上發言的人,都成了右派分子。使陳曉乾甚為費解的是馮靜宜主任並不是黨員,但向她提意見的人全部都成了右派分子。因此,反右運動帶給一般群衆的精神恐懼是異常深刻的,誰還敢毫無顧忌地發表議論呢?在運動中那種父子之間,情侶之間於夫妻之間、摯友之間互相揭發的情形,尤其使人痛定思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驟然一百八十度冷漠起來。在這種氣氛中,教學變得死氣沉沉。不少有真才實學的教師變成了右派分子。按照上級的規定,政法、文學藝術和歷史課的右派教師不能再上課 了。即使不是右派分子的教師,反右的風暴使他們猶有餘悸,他們講課時已經變得十分謹小慎微了。
陳曉乾也無心向學,他終日想到岑蕙之死。他自知岑蕙生前對他情深款款,他也跟她情投意合。當然,他對她的感情始終沒有超越他和丹芷之間的感情。然而,這位紅顏知己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她的為人,她的被鬥,她的慘死,都給他留下畢生不可磨滅的印象。他給丹芷寫了一封信,簡單地告訴她岑蕙之死和林小春之被鬥,並向她表示,他決定聽從她的勸告,回到她的身邊。

十月中旬,除右派分子外,全班學生都要作一個思想小結:檢查自己有沒有右派言論,在反右鬥爭中是否立場堅定。
在思想小結前兩天,蘇厚永對陳曉乾說:「你打算從哪幾方面檢查你自己的思想呢?」
「我對反右鬥爭是不太關心的,立場是中間派。」
「不久前,團支部對班上每個同學的情況作過分析,有人認為,在批判胡風的運動中,你站在黃有為一邊,並向高菲菲匯報。高菲菲同志為此也要作檢討哩!另外又有人揭發你跟夫右派岑蕙、林小春等人來往密切。你要在這兩方面檢查才好。」
「一定是何家昌說我在胡風問題上站在黃有為一邊,而說我和岑蕙、林小春關係密切的一定是寇蓮娜。」
「誰說的你倒不要追究,」蘇厚永說,「我們份屬老友,我才把內部消息洩露給你,讓你有所準備,不要到時手足無措。至於寇蓮娜,你倒是冤枉了她,她倒是一直在保護你,為你辯護。要知道,有不少人是極力主張批判你的。」
後來,陳曉乾還是照蘇厚永的吩咐,在那兩個方面作了一些檢查。在提到他與岑蕙的關係時,他只說與她純粹是工作關係,而跟林小春也只不過是一般的相識。何家昌和江一平自然感到很不滿意,但經寇蓮娜作了肯定的結論,他們才不得不罷休。

一周後,學校黨委書記宋光輝向全校師生員工作了反右鬥爭的總結報告,其內容都是些衆所周知的事。他沒有提起全校右派分子的數字,但他透露,有五名來自港澳的右派分子學生,於暑假期間逃回港澳,有關的系曾對他們進行缺席批判。陳曉乾知道,這五名右派分子中,包括了李迎迎。宋書記還指出,包括岑蕙在內的八名右派分子自殺,是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行為。他宣佈把定為右派分子的黨團員一律開除出黨團組織。
至此,反右運動基本結束。

過了兩天,學校黨委又召開全校大會,動員繼續共產黨的整風 。宋書記說,在反右獲得全面勝利的基礎上,黨內整風要大膽地改,徹底地改,堅決定改。他號召黨外人士積極幫助共產黨整風,形式仍然是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然後就是和風細雨,商量啟發。但是,陳曉乾十分懷疑,經過反右鬥爭,是否還有人敢大鳴大放,向黨組織和黨員提意見?
聽完報告,寇蓮娜叫住陳曉乾,說她有事要跟他談。
於是他們來到了北門的江畔。
江邊一片寧靜。兩人坐下後,寇蓮娜看見陳曉乾一路上悶悶不樂,沈默不言,就開口說:怎麼,生了我的氣了?」
「你如今是個大紅人,我怎敢生你的氣!」他悻悻地說。
「我知道你因為岑蕙自殺的事還生我的氣。」她耐心地說,「我那天答應了你的要求以後,就打算著手把她們集中隔離到學校反右專案組,這樣就不會受系裡一些人的折磨。但是,岑蕙在我行動之前就自殺了,我有甚麼辦法呢?」
聽見她這麼說,他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
她繼續說:「上級再號召大家幫助共產黨整風。這回,上級規定每個人都要寫大字報。」
「大家寫,我自然也會寫的。」
「那麼,你會寫我的大字報嗎?」她忽然問道。
「寫,一定寫。」他不加思索地說。
「寫我的甚麼?」她似乎吃了一驚。
「寫你在反右運動時不執行黨的政策!」
「還有呢?」
「還有……」
「還有我引誘你是不是?」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不禁為之一怔,反而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沉默了一會,他有點氣憤地說:「你以為我會這麼蠢嗎?一個紅得發紫的共產黨員,誰會相信她有紅杏出牆之心呢?」
「你知道就好!」她嘴角浮現出一絲得意的笑意。「別人還會說你是陷害報復哩!」

「但是,我不寫你大字報的原因,是我憐憫你,雖然我不能原諒你當初嫁給你這個丈夫的動機!」
「我知道你是同情我的。」她高興得雙眼閃出了淚光,並捉住他的手。
他縮回他的手,嚴肅地說:「在你要我把我的心給你,作為你不從肉體上折磨岑蕙和林小春的條件以前,我除了憐憫你之外,還有同情你的心,『春風最怕黃昏霧,不勝惆悵息夫人!』又怎能不令人同情呢?但是,自那以後,我對你就只有憐憫而沒有同情了!」
「為甚麼?」
「因為你不惜採用一切手段,去達到你在政治上飛黃騰達的目的。我怎能同情呢?」
「我承認我有政治上的抱負,你就管叫它做野心吧,但不至於不值得同情吧?」
他沒有正面答她,繼續說:「而且,為了你的私心,你也心狠手辣。你明知岑蕙和林小春是我的摯友,你就對她們特別苛刻,而且你每次要折磨她們時,一定要我在場。你就是要在精神上折磨我,要我求你!」
「你別這樣說好不好?」她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馬列主義倒背如流,但都是為你所用,完全違背了它的精神!」
「是的,我的馬列主義是為我所用,但也是為你所用!」她輕輕地收回她的手。
「也是為我所用?」他不相信地反問。
「是的,你當然不知道,在你和岑蕙及林小春的問題上,我曾經用馬列主義的理論,幫過你多大的忙。如果不是這樣,你肯定成了右派分子了,有些和她們的關係比你淺得多的人,都成了右派嘛!」
陳曉乾沒有做聲。
「還有,岑蕙在自殺前,寫了一首詩和一封信,上款寫明是『留給最真摯的文友』,這位文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你。我在搜查她的遺物時撿到這首詩和信,一直祕密保存著。」
「岑蕙寫給我的信和詩?」他跳了起來。「給我!」
「看你!如果不是這場反右運動,你們一定會談戀愛的!」她搖了搖頭。「不過我沒有帶來。」
「你甚麼時候給我?」他急不可待地追問。
「在適當的時機。」她詭譎地笑了笑。
「你又想我付出代價?」
「你上次的債還未還哪!」
「那你要我怎麼樣?」
「這個,以後再說吧!」她賣了個關子,「我現在可以把前面四句詩唸給你聽,不過有一個條件。」她一雙杏眼誘人地瞅著他。
「甚麼條件?請快說!」
「你算是欠我第二筆帳,將來一定要還。」
「好,我答應。」
於是,她清清喉嚨,朗讀起來:

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
……
製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

岑蕙引用屈原離騷中的四句詩以自喻,以表示自己無限忠於祖國的情操,這使陳曉乾非常感動又十分悲傷。
但寇蓮娜沒有意識到,卻繼續往下說:「人們都說岑蕙自殺是出於逃避被鬥爭、被凌辱,其實這是誤解。當然她自尊心很強,所以也可能有逃避受凌辱的成份,但主要的還是出於絕望。」
「絕望?」他壓抑著內心的悲痛,反問一句。
「是的,她被鬥爭以後,曾經寫信給她原來高中的老師發出了責難:『你們為甚麼只教我要誠實、坦率,而不教我如何做人?』她甚至在自殺前曾寫信給毛主席,絕望地質問道:『您不是要我們不要怕向共產黨人提批評建議嗎?還叫我們「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可是,我遵照您的教導去做了。結果呢?您知道嗎?』」
「她呀!」他哽咽住了,「委實是心如水晶,剔透玲瓏,太過天真了!」
「不過,你也不要過於耿耿於懷,這對於你的前途並沒有半點好處。」她告誡他說。
「其實,政治鬥爭是殘酷無情的。常言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要知道,軍事是服從於政治的,要造就一個政治家,就不是『萬骨枯』這麼簡單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太過認真呢?」
不管她怎麼說,他仍然愴然若失。
「我約你談話的目的,主要是要告訴你如何寫大字報:既然規定每個人都要寫出一定數量的大字報,如何寫就是個關鍵的問題了。記住,寫得越抽象越好,越瑣碎越好,千萬不要針對具體的人,也不要牽扯到政治上去。例如最好寫些食堂的早餐是否可以多樣化些?夏天午睡時間是否可以長一些?等等。」
「謝謝你的關心。」他沒精打彩地說。「我有點頭痛,我想回去休息。」
「是感冒了?」她用掌心按了按他的前額,「噢,真的有點發燒!我陪你回宿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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