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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九章   引蛇出洞

🥲      (四)

卜雲在文體活動時間邀請班上同學向她提意見。除了岑常超、曹柏年和謝振賢三人外,大家都參加了。陳曉乾發現寇蓮娜也沒參加。
卜雲對大家說:「為了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我誠心請同學們多提意見,怎麼尖銳的意見都可以提,我保證絕不會打擊報復。」跟著她羅列了自己的一些缺點,如她進校兩年多來,還沒有找班上每一個同學談心,所以有點官僚主義;她較喜歡接近團員和要求入團的同學,而不太願意接近那些後進的同學,所以帶有宗派主義的傾向;有時,她偏聽偏信班幹部的話,所以有點主觀主義。
放火燒身完畢,她懇請大家向她提意見。蘇厚永照例當記錄員。
打頭炮的照例是黃有為,他說:「古語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你作為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又是共產黨員,掌握著班上的大權,本應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作事實卻不然,你最喜歡聽奉承你那些人的話,有時弄到是非不分。例如,分派電影票和學校發給班上到外邊看戲的招待票等問題,至今仍未解決。你們普通群衆的話,你總是愛聽不聽,好像你是個大官!」他忽然停住了。陳曉乾看見他的女朋友鄭美寶用手指捅了兩下他腰部。
照例又是趙水生跟著發言:「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再提,如今既然要求我們幫助黨員整風,我也不妨舊事重提了。去年上級號召我們寫慰問信給建築蘇聯展覽館的工人,為甚麼我們大家寫的信一定要經過張妙嫦過目、修改呢?她因為是團員,政治理論水平就一定比所有非團員為高嗎?她的政治課從來沒拿過合格以上的成績!我信上寫『此致崇高的敬禮』,她一定要改成「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禮』,難道不加上『革命』二字就不革命了嗎?我《中文寫作實習》課的考試成績是優等,但我的文章卻要由一位作文成績勉強合格的人任意修改,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你不能這麼說!」江一平看見張妙嫦低下頭,十分委屈的樣子,就搶著發言,「你不知道張妙嫦是團支部的組織委員嗎?把學習成績代替組織原則,這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觀點。按照你的說法,我們學校的黨委組織部長,應該由中文系的李添勝教授來擔任了。」
「你這是強辭奪理!」趙水生大聲地說。
「馬屁精!」黃有為冷冷地說了一句。
「好,我記住,這是你說的!」江一平也不示弱,「你這是污蔑卜雲同志,是藐視黨的領導!」
「還有甚麼大帽子嗎?」黃有為再冷笑起說了一句。
「請大家冷靜點!」何家昌說,「按照中央指示,幫助黨整風,尚且要和風細雨,同學之間的爭論,就更加要心平氣和。」
陳曉乾明白,何家昌是在為卜雲說話。
「讓我來說幾句話,」唐尤麗說,「卜雲同志並不是脫產幹部,她還有和我們一樣繁重的學習任務,所以並不是甚麼事都經過她的,因此有些責任不應由她負,例如剛才提到寫慰問信給建築蘇聯展覽館的工人的事,就不是她管的,是系團總支直接向張妙嫦佈置的。」
「不管怎麼說,如果團員出現了缺點和錯誤,我作為團支部書記,應首先負責任。」卜雲說。
之後,大家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卜雲笑著對陳曉乾說:「陳曉乾,我有甚麼意見嗎?」
「我沒有甚麼特別的意見,」陳曉乾靦腆地說,「我希望你以後抽空和我談談我的思想問題。」
散會後,蘇厚永問陳曉乾:「你剛才給卜雲提了個意見,內中有甚麼含義嗎?」
「我申請入團已有兩年了,卜雲除了開始時和我談了幾句話以後,就一直沒有找我談過話了。我剛才的意見,是希望她能多些關心我的政治進步。難道有甚麼不妥嗎?」
「沒有甚麼特別不妥之處,」蘇厚永說,「在這種公開場所,不發表意見則更好。」
「她點名要我發表意見嘛!」
「這就是考驗你的地方,」蘇厚永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別人請你表態,你能控制住自己,那麼,你在政治上就基本成熟了。」
「你的話很有道理。」陳曉乾同意地說。「但是,我懷疑她對我有甚麼看法,否則她是不會對我申請入團的事不聞不問的。」
「這你誤會了她了,」蘇厚永解釋說,「她倒有幾分怕你呢!」
「你這話怎麼說?」
「你不要以為她平日對你嚴肅,就是看不起你,有時一個人會用外表嚴肅來掩蓋自己心虛。在學業上,她知道不能跟你相比,在政治上她當然比你強得多,但你有寇蓮娜的強力支持,為此,她對你應採取甚麼樣的態度,那就費煞思量了。她並不是不關心你的入團的問題,你也知道,你有些事,現在還沒查清楚。」
「當然我並不是逼她,我只是提醒她罷了。」陳曉乾說。
「我還是要勸告你,你千萬不要為你入團的問題,向黨團組織提意見。以往也有不少人為此而犯錯誤。」
「這我也知道。」
🥲      (五)

從五月八日開始,中共中央統戰部一連幾天邀各民主黨派負責人舉行座談會,提出批評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人民日報》天天都刊登他們尖銳批評共產黨的發言。
報章上開始報導省、市黨委有關部門召集各民主黨派人士和無黨派知名人士以及學者、專家開座談會,請他們提供意見。報章詳盡地拜登了每一個人的發言。在這些發言中,有些意見是很尖銳的,有些則模稜兩可,有些則不同意別人所提的尖銳意見,不過後一種人卻很少。
五月十三日,中共中央宣傳部負責文藝的副部長周揚,對中國作家協會作了題為《解答關於「百花齊放、萬家爭鳴」方針的幾個問題》的重要講話,他在講話中鼓勵人們在幫助黨整風中大膽提出批評:「講反革命的話也不見得就是反革命分子。」
原來說只是邀請黨外知名人士幫助共產黨整風,現在變成「開門整風」。在這一形勢影響下,學生的學習氣氛大大地鬆懈了下來,教師也不像以前那麼認真教學了,他們一般都不大佈置作業了。
下午文娛時間,外文系黨支部在系辦公室召集學生向它提意見。這個提意見會是自由參加的。陳曉乾和蘇厚永也參加了。
會議由系黨支部書記高菲菲主持。
四年級一位男同學第一個發言:「我向系主任馮靜宜教授提些意見:她作為系主任,上課時只顧耕耘,不問收穫,學生學得如何,她從不過問。她也從不找學生談話,徵求他們對系工作的意見。我進校差不多四年了,上個月在街上弄到她,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竟問我是哪個系的;還有更好笑的:我們班的陳國開,因患腎炎去世已有半年,但她上課提問時,還糊塗地照她手上的學生名單叫陳國開的名字。她作為系主任,我們不可以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嗎?」
另一位四年級學生接著說:「馮靜宜主任表面看起來是個書呆子,實際上是個官老爺。去年,我們班的桂照灶同學因考試三科不及格,系裡要他退學。桂同學是貧農家庭出身,家中已沒有了甚麼親人,他要求馮主任讓他跟班讀完四年級,不要畢業文憑,但馮主任卻沒有半點同情心,嘶嘶喝喝地把他趕走,說他回鄉耕田比學英文有用。他已經讀了三年大學,又何必一定要這麼為難人呢?」
「同學們,」高菲菲說,「今天是請大家來向系黨支部提意見的。馮主任不是黨員,她的問題是不是以後另找個機會談?」
「但是,我還是要向馮主任提個意見。」一位三年級學生說。「我們班一位黨員同學,上學期也是三科考試不及格,按照規定,他也應該和桂照灶一樣,退學回家。但馮主任卻認為他是黨員,思想好,而保了他過關。為甚麼黨員和非黨員不是一視同仁呢?」
「好,我記下你們的意見,轉告馮主任,」當記錄員的黨支部組織幹事鄒光燦說,「但是,我們這個會的目的,還是請大家向黨支部提意見。」
「你們為甚麼不放火燒身呢?」三年級一位同學大聲地質問。
「我們準備作公開檢討,為此,我們先請大家身我們提意見,揭發我們的缺點和錯誤,以便使我們的檢討更深刻。」高菲菲答道。
「你們想蒙混過關!」一年級復員軍人黃炳寬站了起來,「你們在批判黨外群衆時不是歷來主張當頭棒喝,使人猛省的嗎?為甚麼現在輪到你們整風了,就那麼閃閃縮縮呢?我先向范書臣老師提個意見:你是共產黨員,又是系副主任,本應團結廣大教工,為實現黨的教育方針而努力,但你卻不然,你處處抓教師的辮子,以便你打擊他們,來提高你自己!再者,你老子是個開明地主嗎?解放前不是,土改時也不是,為甚麼你入了黨以後,他就成了開明地主呢?」
「你這是汙蔑,是挑撥!」范書臣勃然大怒。
「范老師!」高菲菲說,「請冷靜點。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范書臣才勉強壓下怒火,板起面孔,不再做聲了。
蘇厚永低聲問陳曉乾:「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范老師聽到別人提馮主任意見時的表情?可高興哩!」
「范老師最喜歡拉攏學生作他的代言人!」黃有為說,「你當我們班主任時,就時常要我們到你家,向你匯報各教師的教學情況,啟發我們抓他們的小辮子。你收集他們的材料向系黨支部匯報,以表示你靠攏組織。你是踩在別人的脖子爬上去的!」
「你猜黃有為為甚麼對范書臣老師這麼氣憤?」蘇厚永又問,「因為范老師曾勸說鄭美寶,叫她不要跟他談戀愛,因他的父親是資本家。」
隨後同學的發言都集中在范書臣身上,也有少數同學提高菲菲意見的,主要是說她工作浮在上面,不深入學生之中。

第二天早上看報,陳曉乾才知道,省委第一書記於前一天下午來過學校,讓各系叫了一兩名教授到大禮堂開座談會,請他們幫助省黨委整風。外文系的顧大可、羅承芳也被邀請參加。
報章對各位教授的發言都作詳細的報導。
總的來說,教授們的發言較客氣,但提出的意見,比起學生來,卻深刻得多。總的調子是,教授們希望省委派有專業專長的黨員幹部到各系擔任領導,因為目前各系黨支部的領導,多數是外行人士。他們舉出了不少外行鬧笑話的例子,例如,物理系的黨支部曾規定教授們每天坐班八小時,有些老教授就要求系領導,每天早上派汽車給他們運送書籍到辦公室,下班時又把書本送回他們家,後來因行不通才取消了坐班制。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文系鍾昌教授即席所賦的一首詩,中心意思是說,知識分子一身傲骨,最不喜歡交際,最怕與官打交道,因此當權者應主動禮賢下士,而不要等知識分子靠攏。鍾教授曾給學校戲劇社當顧問和上戲劇原理講座課,他對學生挺友好,陳曉乾跟他比較熟,所以當他讀到他的詩時,暗暗吃了一驚。
「鍾昌教授的詩寫得真好,真真正正表現出我們知識分子的骨氣!」黃有為把臉轉過來,對陳曉乾說。陳曉乾不敢答他,低著頭假裝看報。
過了一會,黃有為站了起來,拿著報紙,走到蘇厚永跟前說:「你看了鍾昌教授的詩了嗎?」
「看了。怎麼樣?」
「你覺得他這首詩怎樣?」
「這首詩流露出作者對黨的不滿情緒!」蘇厚永嚴肅地說。
「何以見得?」黃有為不以為然問。
「他的詩是說,他是一副嶙峋骨,不願跟黨打交道,對黨的幹部敬而遠之。他把黨的領導放到哪裡去了?」
「劉備尚且能三顧草廬,請孔明出來相助,難道共產黨就不可以禮賢下士?」黃有為反問。
「黨要禮賢下士是一回事,他對黨採取這種態度又是另一回事。」蘇厚永下結論說:「總之,這不是一首好詩!」
黃有為還想跟他辯論,他卻收拾起書本,對陳曉乾:「走吧,上課的時間快到了。」
🥲      (六)

上午,陳曉乾看見校園裡當眼處貼出大海報,內容是學校戲劇社特別邀請著名作家陳半閑,下午來校但有關文學藝術問題的報告。陳曉乾心想:我還是戲劇社的常務理事呀!怎麼有活動都不通知我?
午睡起床,陳曉乾約蘇厚永同去聽聽,但蘇厚永說要寫回信給他的女朋友,向她指點政治迷津,他只好一個人去。
講座報告會由岑蕙主持。她似乎消瘦了些,頭髮也沒有怎麼梳理。
陳半閑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皮膚微黑、瘦削,穿一套很舊的西裝。陳曉乾想起,他是個華僑作家,解放初期才回國。
陳半閑講座的題目是:社會主義文學中知識分子的形象。
他認為:「在社會主義文學中,知識分子的形象多半是反面人物或中間人物,正面人物幾乎沒有。事實上,知識分子的形象很少出現在社會主義的文藝中,原因有:
一,在社會主義革命中,知識分子是革命的對象。馬克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與傳統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的口號,而傳統觀念的傳播者就是知識分子;
二,知識分子歷來是經濟上不能獨立的階層,因此是個幫閒的階層,仰別的階級鼻息求存,一旦不為統治階級所用,就連乞丐也不如。在社會主義社會中,知識分子在舊社會所依附的所有制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們還沒有完全歸順無產階級,毛主席稱之為『梁上君子』,所以不能在社會主義文學藝術中充當主角;
三,文學藝術主要是由知識分子從事的,即使是現階段的社會主義文學藝術,也主要是由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從事的,而知識分子的世界觀,正如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說的,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所以,以知識分子寫知識分子是極不適宜的,事實上他們也不敢寫,我就沒有勇氣寫今天的知識分子。清朝的吳敬梓寫過《儒林外史》,這恐怕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獨一無二的了,但知識分子卻成了反面人物、嘲笑對象。」
但是,他又說,知識分子歷來是政治鬥爭的替罪羊,著名的如屈原、晁錯、賈誼、柳宗元、蘇軾等等,就連金聖嘆這個一介寒儒,也不能倖免。
是又說,在社會主義文學中,知識分子不是完全不可以寫,如馬克斯、恩格斯於列寧,但在描寫這些人物時,他們卻不是以知識分子的面目出現,而是以革命軍的面目出現。
所以,他的結論是:在社會主義革命階段,知識分子不應該寫,不好寫,尤其是知識分子寫知識分子。
他發言的時間僅一節課。之後,他表示願意回答聽衆提出的問題。
「你對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一名戴眼鏡的女同學站起來問他。
「有滿意的地方,也有不滿意的地方。」他從容不迫地回答。「黨的文藝政策強調對社會的教育作用,在這種政策的指導下,我國過去嚴重存在的毒害人民群衆的壞作品,已經消聲匿跡。這是應該肯定的。但仍然存在宗派主義和公式化的傾向。」
「你剛才的講話,似乎是要求黨改變一下方針,把知識分子與工農兵英雄形象相提並論,是不是?」
「我絕無此意,」陳半閑鎮定自若地說,「文學藝術是反映生活的,在現實生活中,知識分子既然是被改造的一種中間人物,又怎能充當主人翁呢?」
「就是說,你對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不滿了?」一位黨委宣傳部幹事問道。
「我本人沒有這種情緒。應該說,我很滿意。我們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在元朝,人分十等,知識分子排第九,乞丐排最後,即所謂『九儒十丐』。在我們這個社會,人雖不分等級,但也有十種:革命幹部、工人、農民、士兵、知識分子、資本家、富農、地主、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知識分子排第五,難道我們還能不滿意?」
陳曉乾聽見旁邊有人說:「這位先生其實是對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有一肚子氣,所以說的盡是反話!」
「可能這是他的真心話呢?」有一個人答話說,「聽說他去年才加入共產黨。」
「你是黨員作家,請問,現在共產黨正在開門整風,你是來引火燒身,還是來點火的?」
陳曉乾抬頭一看,原來是李迎迎。
「再者兼而有之。」
「你認為點火、放火燒身最好的形式是甚麼呢?」有人大聲地問。陳曉乾覺得聲音很熟,定睛一看,原來是汪達生。
「是黨的百花齊放、萬家爭鳴的方針,即鳴放加辯論會的方式,」他說,「我不主張採用只有你說,而沒有我分辯一面倒的方式。」
「你們以前不是採取一面倒的方式的嗎?」汪達生忿然地說。
「那麼,你認為應該採取何種方式為合呢?」作家反問。
「大鳴、大放、大辯論!」汪達生大聲地說。
「還應加上大字報!」哪一個學生狠狠地補充一句。
「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陳半閑笑了笑,「可惜這不是你們的發明創造,前幾天報上已報導過這種建議和要求了。」
這時,人們議論紛紛起來,有些人開始散去。
「同學們,」岑蕙放大嗓門說,「我們這個講座到此結束。陳半閑同志給我們作了一個極富啟發性的文學講演,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感謝他!」
人們隨劈劈啪啪的稀疏掌聲逐漸散去。
陳曉乾在大禮堂門前等著。當岑蕙把陳半閑送上汽車開走之後,他走了上去。
「岑蕙!」他親切地叫了一聲。
「陳曉乾!」岑蕙十分高興地迎上前來,「我知道你一定會趁這個機會來找我的。」
「你有空嗎?」陳曉乾問。「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今天我也是打算跟你談談的。」她笑了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他把她領到馬崗坡。兩人找了張長凳坐下以後,陳曉乾就拿出丹芷的那封信來。
「我想你先看看我姑姑前些時候寫的這封信。」他說。
岑蕙一口氣讀完信後,不禁讚嘆地說:「真是個現代才女,在林小春和寇蓮娜之上!」
聽見她這麼稱讚他姑姑,他不期然感到心花怒放。「你這話怎麼說呢?」
「為甚麼我說她的現代才女呢?因為她擁有各方面最近的資訊,用最現代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和分析問題,得出的結論是我們身在其中的人永遠得不出來的,或不能完全得出的。林小春、寇蓮娜和我的政治理論觀點,都帶有片面性,其所以如此,首先是未能擺脫所處環境的政治因素所左右,另外是孤陋寡聞。不過,即使有第一手資訊材料擺在我們面前,以我們的外文程度,又能讀懂多少呢?你姑姑至少精通英、法、德文吧?」
陳曉乾點了點頭,並補充說:「她還掌握西班牙文。」
「所以說,她是個現代才女。」
「她對你們三個人的評論,你有何意見?」
「應該說,她的眼光是十分銳利的,尤其對寇蓮娜。她對林小春的看法也是一針見血的,儘管我並不完全同意說她很可能是個曇花一現的人物。」
「對你的評論呢?」
「其實她並沒有怎麼評論我。」她似乎想避開這個話題。
「不,她寄予你的同情是最深厚的。」陳曉乾說。
她的雙頰飛紅起來,她立即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她感動地說:「你姑姑有一顆偉大的慈愛心!」跟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還是勸你不定決心,拿出勇氣來,把你們的姑侄感情化為男女之情。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你愛的姑娘就是你姑姑了。你也很應該使她終身幸福。至於我,只是深深扎根於祖國土地上的一株頑草罷了。有機會時,請代我感謝她的深情厚意。」
「我會的。」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在你的心目中,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嗎?」
「最初認識你時,有點這樣的感覺,但後來交往多了,慢慢感到你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你要干預政治,正是由於你對生活的熱愛。」
「十分感謝你的理解!」她臉上浮現出一抹幸福的笑意,「你是第一個對於說這番話的人。你也算是個知音了。」
「但是,」他感到榮幸之餘,不禁問,「自從上次演出《櫻桃園》以後,為甚麼你就似乎不大想理睬我了呢?你甚至以學校戲劇社的名義請陳半閑來演講,也不通知我。」
「你怪我?」看見他沒做聲,她繼續說:「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陳曉乾感到意外。
「這個你還不明白?」她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樣,有一顆濟世之心,要不,你就不會回來唸書了。我也知道,你生長在香港那個殖民主義社會,加上國仇家恨,你的民族主義情緒是壓倒一切的。是中國共產黨向全世界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因此,你時刻擔心,對黨的政策作過多的挑剔,會影響黨的咸信。誠不知,任何一個政黨或領導集團,無論其路線如何正確,只有具有聞過則喜的量度,才能取信於人民,把治理國家的工作做得更好。事事怕影響咸信,最終一定會走向獨裁!」
陳曉乾感到一陣面熱。「但是,在林小春、你和我姑姑的幫助、啟發下,我的思想已經有所轉變了。你和林小春的崇高理想,我是萬分景仰的。我希望你們的,只是要十分講究策略。」
「我知道,你我之間存在著策略上的分歧,但更主要的是,我認為你是個才華出衆的青年,你不應該受到摧殘;何況,在大西洋彼岸,還有一個那麼出類拔萃的姑娘在等待著你!現在你該不怪我了吧?」
「你真好!」他情不自禁地說,「但是……」
「你不必說了!」她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我有一件事求你。」
「請說吧。」
「我有一種預感,一場猛烈的政治風暴即將到來。你以前所寫過的文章和言論,很可能是這場風暴打擊的對象,現在我只有勇往直前!當然,我對黨中央還抱有很大的希望,也相信它有聞過則喜的量度。作世事甚難逆料,我也可能會含冤而死。」她臉上忽然出現一種使人捉摸不定的表情,「你曾經對我說過,你將來立志要當一個文學家。你可否在你的作品中,還我的本來面目?」
「你別傻想啦,怎麼會呢?」
「假如會呢?」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彷彿蒙上一層薄霧,怔怔地看著他。
「好,我答應你。」
「謝謝你,謝謝你!」她的聲音有點嗚咽起來,說著,她從她的皮夾子中拿出一張照片來,遞給他,說道:「這是我的近照,送給你留念。」她站了起來,含著眼淚含糊地說聲「再見」,轉身匆匆地走了。
陳曉乾看著她在暮色中逐漸消失的背影,想起丹芷姑姑的話:「你喜歡和欣賞的人,卻不便與之密切來往……這可能就是所謂政治吧?」不禁呆若木雞。
🥲      (七)

根據小道消息,受中共中央統戰部不斷召開黨外人士座談會的鼓舞,北京大學的學生於五月十九日開始把大字報張貼在校內的「民主牆」上,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鳴大放,並紛紛成立各種名稱的學社,北大的「民主廣場」,成了學生激昂地發表各種政見的論壇。
於是,全國的政治形勢急轉直下。
S大學的學生開始自發地在校園各處張貼大字報,向學校黨委和各系黨支部提意見,較多的似乎是批評學校領導壓制民主,不認真創造條件開門整風。
同時,各種學社也紛紛宣佈成立,例如甚麼「百家學社」、「爭鳴學社」、「人民學社」、「魯迅學社」等等。
晚上,這些學社的成員在校園的中心廣場和各個操場發表演說,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講演者慷慨陳詞,有時更熱淚盈眶,都自命是針砭時弊,為民請命。到後來,有人出來跟他們辯論,但在多數情況下,寡不敵衆,氣勢不足,常被擊敗,悻悻然離去。

聽說中心廣場晚上如此熱鬧,陳曉乾約了蘇厚永晚上到該處一行。
果然是事實。天剛入黑,中心廣場的舞台上已汽燈高掛,舞台下的廣場人頭聳動。當他們走近看時,只見舞台中橫額上寫著「發揚五四革命精神」,下款是「百家學社自由論壇」,兩旁對聯寫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咳,也許比得上倫敦的海德公園熱鬧。」蘇厚永說。「不過,我不曉得那『風聲雨聲』的對聯出自何處?」
「是明末文學家,抗清將領陳子龍和夏允彝組織的『几社』的座右銘。不過,用在此時此地,則甚富寓意性。」陳曉乾說。
忽然看見林小春走到台前。她似乎清減了許多,細小的腰肢,現在可以與李迎迎比美了,但她神采奕奕。
她在前台站定以後,就用堅定的語調開始說話:「同學們!教工們!我現在代表百家學社發表演說,我演說的題目是:絕對權威對誰有利?」
這是多麼尖銳而嚇人的題目啊!在當今社會,她竟能想到這樣的題目,所以聽衆一下子都屏息以待。
「教師們!同學們!甚麼叫絕對權威?絕對權威源於個人崇拜,而個人崇拜又源於專制制度。社會主義與個人崇拜是水火不容的。但是為甚麼蘇聯和東方的社會主義國家都出現個人崇拜呢?而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為甚麼又沒有這種現象呢?原因是:在蘇聯,沙俄封建意識根深蒂固,而中國、朝鮮和越南本身原來就是半封建半殖民起社會或殖民地社會。」
「對個人崇拜要有分析,不能一概而論。」有人在台下打斷了她的話。陳曉乾循聲看過去,原來是江一平。他氣呼呼地繼續說:「對革命領袖,革命導師,我們就是要無限崇拜!對於剝削階級的專制獨裁者,我們就是要堅決打倒!」
林小春並不生氣,她微微一笑,繼續說:「個人崇拜對甚麼人有利呢?在我們作出結論前,先作一些分析:個人崇拜歷來是一些為了達到個人目的的人的一種手段,其真正最終目的,是要人家崇拜他自己。斯大林在生時,赫魯曉夫不是把他稱為親生的父親、勞動人民的救世主嗎?但是,當他上了台,就把斯大林一棍打死。我們的黨中央也說斯大林的功過是七三開,可見斯大林也不是絕對權威。
「個人崇拜、絕對權威也是各級官員壓制人民群衆監督的擋箭牌,也是愚民政策的一種手段。在絕對權威下,誰還敢有自己獨立思考的思想?這樣,言路就會被扼殺,思想就會閉塞,社會就會倒退。個人崇拜還有一個極大的害處:如果最高當權者熱衷於被人崇拜,他就會變得專橫跋扈,好大喜功,甚至昏庸無道,受奸佞之徒左右,殘害忠良。這樣的例子,在我國的歷史上是多不勝數的,較近的例子是清朝的慈禧太后。中國近一百多年來,國弱民窮,她就是罪魁禍首!這樣的教訓,我們不應記取嗎?」

她越說越激昂,越加滔滔瀚瀚。陳曉乾發現她的一雙秀眼在燈光下閃爍著。他定睛細看,原來是淚光。
「她的確是才氣橫溢,」蘇厚永嘆了一口氣,「可惜……」後面幾個割就含糊不清了。
台下的聽衆一片沉靜,陳曉乾似乎聽到人們的呼吸聲。是的,她的話多麼有說服力啊!他曾經聽過她就個人崇拜這個問題發表意見,不過沒有這次那麼鮮明和有系統性。
突然,人叢中又爆發出一個力竭聲嘶的聲音:「你這是無中生有!」江一平在自己的頭上揮舞著雙手,「我們中國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說的個人崇拜!」他突然轉向群衆,號召地說:「同學們!此人的政治背景很成問題,她的家人一定是被人民政府鎮壓了,所以她對共產黨懷有刻骨仇恨。知情者應勇敢站出來揭發她!」
「讓我來揭發!」台後面走出一個人來,原來是董志強老師。「據我所知這位林小春同學是位烈屬,而台下發言的那位江一平同學,倒是富農家庭出身,他爸爸在土改中被農民鬥爭過。」
人叢中發出一陣陣噓噓聲,江一平把頭一低,灰溜溜地逃跑了。
這時,有一個人跳上舞台,大聲地說:「我不管甚麼絕對權威,甚麼個人崇拜,我主張的是絕對自由!」原來是汪達生。
「這個流氓分子,也打著自由的旗號呢!」蘇厚永忍不住笑了起來。
「請問,你所鼓吹的絕對自由是甚麼呢?」林小春問道。
「我所要求的是沒有人監視的自由!」汪達生振臂高呼。
「別人監視了你的甚麼自由呢?是玩弄女性的自由嗎?」林小春用挖苦的口吻說,「抑或是耍流氓的自由?」
台下有許多人哈哈大笑起來,有人吹口哨,喝倒彩。
但是,汪達生卻面不改色,他指著林小春罵道:「你這裝正經的小尼姑!我還沒有反對你的百家學社,你倒裝腔作勢起來了!好,」他挺一挺胸膛,高聲宣告,「現在我宣佈成立自由學社,為爭取絕對自由而奮鬥!誰要加入我社的,請找中文系我汪達生聯繫。」
「我報名參加!」一聲嬌聲,從台下響起。陳曉乾認得那是跟汪達生打得火熱的生物系女學生。台下口哨聲和喝倒彩聲又起。汪達生趕忙跳下講台,拉著那女學生,匆匆地離開了。
「同學們!教師們!」林小春又講話了,「黨中央號召我們幫助黨整風,我們有志為國為民的青年朋友們,應該具有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幫助黨把思想作風和工作作風整頓好。我們歡迎同學們、教師們參加我們的百家學社,和我們一起研究中國的問題,共同監督黨和國家機關,使中國能沿著社會主義的正確大道前進……」
陳曉乾本想聽完她的講話才離開,但蘇厚永卻用力拉著他離開了。
🥲      (八)

「百家學社」是全校最大的群衆組織,它不僅跨系,而且包含學生和教職工。其他如哲學系的「爭鳴學社」、新聞系的「人民學社」,中文系的「魯迅學社」,還有兩三個人樹立一幟的「群衆學社」、「百姓學社」等等,都是純學生組織。
使陳曉乾感到奇怪 的是,岑蕙直到目前還沒有出頭露面。他曾打聽過新聞系「人民學社的成員,卻沒有發現有她的名字。難道她改變了主意?

陳曉乾本年度的學年論文是寫米爾頓的長詩《失樂園》。由於前一段時間思想上有點亂,所以拖了下來。現在已亂開頭了,又不知道何時可以恢復正常,所以他決定,除了有時和蘇厚永或單獨去參觀一下大字報和大辯論之外,就埋頭讀書,爭取在半個月內寫出初稿。他向打字員費宏輝在資料室裡借了一部打字機,每天下午下了課,就先去打一個鐘頭的字,然後到校園逛逛。
今天下午到打字室時,陳曉乾看見費宏輝正在寫大字報。費宏輝見到他,就客氣地說:「陳曉乾同學,你來得正好。我寫了一份大字報,請你幫我看看有何不妥之處。」
原來是一張紙的大字報,題目是:《逼供信違反社會主義法制》。內文是:

「一九五五年八月上旬的一個早上,市公安局人員來到宿舍,不問情由就把我逮捕,戴上手銬,押回公安局看守所。在隨後的一個星期中,公安人員用逼供的手法,要我承認與國民黨特務組織有關。因我受不了逼供,只好胡亂交待了,以致後來造成了許多工作上的麻煩,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把我的問題弄清楚。我認為,在對待我的問題上,公安部門是違反了社會主義法制的,希望今後改正。                  費宏輝」

雖然大字報的語氣溫和,提意見的方式也很婉轉,但陳曉乾仍然覺得,他是不應該把它貼出去的。「引螞蟻出洞」這句話在他腦子裡太深刻了。
「怎麼樣?」費宏輝等待他的意見。
陳曉乾只好說:「由於肅反的事,我看就算了。」
「黨中央不是號召我們幫助黨整風嗎?」他想了想,「難道寫法有問題?」
「你知道,我在政治上並不在行。但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再提這筆舊帳了。」
聽見他這麼說,費宏輝就拿起大字報往外走。陳曉乾不禁搖了搖頭。
打了一個多鐘頭的字以後,陳曉乾走到大禮堂和圖書館附近的大字報區。圖書館和大禮堂外面的牆上和佈告板上,都貼滿了大字報。只見一條橫額在兩邊樹幹上橫跨馬路,大字寫著:「校黨委為甚麼遲遲不搭大字報棚,想抗拒群衆幫助黨委整風嗎?」又看見大禮堂門前,貼出校黨委整風辦公室的一張佈告,上面寫著:
為了方便群衆幫助黨委和各級黨組織整風,茲決定在圖書館後面空地上搭蓋大字報棚,希各知照。
                                     校黨委整風辦公室啟

陳曉乾果然看見許多工人正在圖書館後面蓋搭大字報棚。有兩排大字報棚已經搭好。
忽然看到新大字報棚前面有人正在貼大字報,陳曉乾就向前走過去,原來是岑蕙和李迎迎。由於她倆正忙於貼大字報,所以他沒有跟她們打招呼。
這是一份長篇大字報。陳曉乾從第一頁看下去:

 全盤蘇化帶來的惡果

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它的許多經驗,是值得我國學習的。然而,解放以後,我國的領導沒有全面考慮我國的具體情況,實行了全盤蘇化的經濟政策,結果使我國的國民經濟比例失調,生產萎縮,民生疲憊。實行全盤蘇化的經濟政策,反映了迷信外國的思想意識。我國是具有數千年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有著自己豐富發展經濟的經驗。近一百多年來,由於備受帝國主義、洋人的欺凌、愚弄,我國人民的精神趨向奴化。解放前的志士仁人,都面向西方尋求救國救民的靈丹妙藥。民國建立之後,實行全盤西化政策,但解放後又實行全盤蘇化政策。為甚麼我們一定要師法外國,而不能以我為主,兼收並蓄外國的好經驗呢?歷史經驗已雄辯地證明,凡是以某一外國為師者,必淪於奴性。
現把全盤蘇化的惡果簡列於後:
一、國民經濟部類比失調,致使民生凋敝
重工業、輕工業、農業這樣的排列次序,是我國建國伊始就實行的經濟方針,這是一個要廣大人民群衆勒緊褲帶的方針。在我國一窮二白的國情中,這個方針尤其有害。輕工業和農業是能更多更快地積累資金的部門,而只有發展了輕工業和農業,人民的生活才有保證。我國本來國力已弱,生產水平極低,人民由於受連年戰禍摧殘,已生活在貧窮線之下。現在,以蘇聯為師,把發展重工業作為我國建設的重點,把本來應用於扶助農業和輕工業的資金用在重工業上,因此,解放以來,我國的輕工業和農業發展緩慢,有時甚至倒退,人民生活日趨困苦。而重工業由於沒有輕工業和農業為其積累資金和提供原料,也進展不大。去年四月,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講話時,提出要適當地調整重工業和農業、輕工業的投資比例,更多地發展農業和輕工業,但這種調整的幅度很小,因此作用不大。
二、過早過急實現農業合作化,造成農村生產倒退
農業集體化是建成社會主義的必要條件之一。但是,實行農業合作化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是有較高的生產水平和物質水平,二是農民的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具備了管理集體農業的預備力量。然而,從一九五零年冬開始的土改後僅僅一年,就開始推行農業生產互助合作制度;至一九五三年,即兩年以後,就規定各縣辦農業生產合作社,即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又到了一九五六年,即解放後僅七年,全國就以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形式,實現了農業集體化。由於廣大農民沒有思想準備,也尚不具備管理集體生產的能力,所以農村的生產管理出現一片混亂,有些是強迫命令,瞎指揮,有些是放任自流,造成生產逐年下降。蘇聯的農業集體化是在實現了機械化以後,而我國則比蘇聯更冒進。
三、國防建設步蘇聯的後塵,使中國人民如老牛負重。
毛主席說:國防不可不有。這毫無疑問是對的。但是,國防費用的多少,直接影響整個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據知,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我國的軍政費用佔國家預算全部支出的百分之三十。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經比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蘇聯紅軍更加龐大。現正千方百計擠出其他的建設資金,用於研製原子彈。
我們認為,原子彈不可不有,但不可急有。當蘇美都已擁有不少原子彈的情況下,我國推遲製造原子彈決不會影響大局,而只會對中國人民有好處,對恢復中國國力有好處。
                                             岑蕙 李迎迎

當陳曉乾看完大字報,岑蕙和李迎迎早已離開了。陳曉乾覺得,這份大字報與林小春的反對絕對權威一樣,是獨樹一格的,但正是由於這樣,他又為她們捏一把汗。
🥲      (九)

陳曉乾早上到教室上課,只見黃有為情緒激動地對大家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全校學生都不上課了!」
陳曉乾半信半疑,問道:「不上課作甚麼?」
「寫大字報和看大字報唄!」
「好極了!」曹柏年大聲叫好,「謝振賢,岑常超,我們一起去看大字報吧!」他們拿起書包,就向通往學校大門的大馬路走去。
陳曉乾看著蘇厚永,蘇厚永又看著卜雲,大家正在猶疑時,學校廣播站廣播學校黨委辦公室的通知:決定暫時停課,以便全校師生員工集中時間和精力,幫助學校各級黨組織進行整風。
我們怎麼辦?」唐尤麗和張妙嫦問卜雲。
「寫大字報,看大字報,或參加辯論,悉從尊便!」卜雲面無表情地對大家說。
蘇厚永和陳曉乾結伴到大字報區去看大字報。二十排大字報棚已經搭好。一夜之間已經貼上了上千份以上的大字報。在大字報棚中,看大字報的人,川流不息。
在岑蕙和李迎迎的第一份大字報之後,是林小春的《絕對權威的惡果》,接著是哲學系爭鳴學社的《公天下還是黨天下?》,指責共產黨大權獨攬,小權不放;新聞系人民學社的《小米加步槍能領導X+Y嗎?》抨擊外行領導內行的弊端;中文系魯迅學社的《蘇聯的月亮比中國的圓?》指責中央領導崇蘇恐蘇;百家學社的《國際主義還是投降主義?》,批評中央容忍蘇聯維持沙俄時代和中國政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使百多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土地仍然為蘇聯所霸佔。這份大字報,既有歷史事實和具體的統計數字,又有尖刻的論點,為陳曉乾聞所未聞,聽所未聽。
「真是難以令人置信!」陳曉乾自言自語地說。
「這些都是老問題了。」蘇厚永低聲說。
「老問題?怎麼我以前沒有聽過?」
「對於這些問題,黨內歷來有爭論。在民主黨派中,爭論更多了。其實,國民黨直到現在還沒有承認蒙古人民共和國。中國海棠葉形的地圖,給大大咬了一口,有些人是不會同意的。」
「你同意嗎??」陳曉乾也不同意,他要看看蘇厚永的態度。
「此時此地,你最好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蘇厚永加重語氣說。
陳曉乾想起雙方定下的默契,就會心微笑起來。
再看其它大字報,其中有些是呼應北京著名人士年初以來提出的著名論點,如社會學家費孝通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儲安平的「黨天下」,章伯鈞的「政治設計院」,羅隆基的「肅反委員會」的論點,以及北京大學講師葛佩琦,北京大學物理系學生、百花學社的首領譚天榮和人民大學女學生林希翎等人的言論,大多沒有甚麼新意。其餘多數是揭發各系黨支書於黨員和學校黨委的官僚主義和宗派主義。有些漫畫醜化他們。陳曉乾一貫不主張人身攻擊。看來大多數是出於洩私憤,政治意圖不大。
他倆足足花了四個鐘頭,才走馬看花地看完第十個大字報棚,而後面的大字報棚又迅速被密密麻麻地貼上了大字報。陳曉乾突然看到本系顧大可、羅承芳、孫作愚三位教授聯名寫的大字報,題目是:《向范書臣同志提幾點意見》,內容是:一、范書臣歪曲他們在「神仙會」上的講話,向黨組織匯報,他們希望,范書臣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應光明磊落,不要耍陰謀詭計;二、范書臣入黨後驕傲自大,對同事指手劃腳,他們認為,入了黨就更應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密切聯繫群衆;三、學校領導曾提議把范書臣提升為副教授,由於他們三人認為他的學術水平未達到標準,為此,他一直對他們懷恨在心,事事挑剔他們,他們希望范書臣作為共產黨員,應出以公心,不要為私利而打擊報復。
由於教授們極少寫大字報,他們頂多是口頭上提些意見,所以顧大可三位教授的大字報就顯得頗為突出了。
到食堂的路上,陳曉乾和蘇厚永兩人都沈默不語,似乎心事重重。
「你對形勢的看法如何?」陳曉乾最後忍不住問,
「我看不準。不過,可以肯定,那些跳得最高的人,一定會跌得最慘!」蘇厚永沉思地說。
「你是說,像林小春、岑蕙那樣的人會跌得很慘嗎?」陳曉乾關切地問。
「在這個時候,你還特別承情,老是惦記著林小春和岑蕙。你要提防你的一片柔情,會給你帶來畢生痛苦!」蘇厚永半開玩笑地說。
「我只是舉例而已。」
「你沒有看到大字報舖天蓋地而來嗎?我估計,高潮將在幾天到十天左右結束,到時大局已定。」
「甚麼大局已定?」
「到時,那些言論出衆的人們,就會被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為甚麼我沒有聽過這個名詞?」
「在報章雜誌的字裏行間早已出現,在黨內高級幹部中,也已傳達了毛主席有關資產階級右派問題的指示。」蘇厚永說。
「把這些人劃成右派分子又怎樣呢?」
「我也不清楚,目前恐怕連省委也不知道。事態是在不斷發展中,大概中央也在研究之中。」
到達食堂,他們看見食堂內外周圍的牆上,也貼了許多大字報,大多是食堂職工向食堂領導和總務部門提的意見,也有些是學生向學生黨員或甚至是團支部書記寫的大字報。
使陳曉乾感到意外的是,今天竟沒有聽到平日的那種激烈的辯論。連學校廣播站也沒有廣播稿件。
黨員們都面無表情,沈默不語。
陳曉乾看見寇蓮娜和卜雲兩人坐在食堂一個角落,低頭默默地吃飯,於心不忍,就拿了飯,上前和她們坐在一起。
「你們好!」他親切地向她們打招呼。
寇蓮娜微笑地向他點了點頭,而卜雲則表現得極不自然。
陳曉乾一時不知道該跟她們說些甚麼好。吃了兩口飯後,他脫口而出地問道:「這麼多的大字報,看完了嗎?」
「大略看了一遍。其實沒有特別新鮮的,都是和報章上登的差不多。」寇蓮娜說。
「不過,林小春的觀點,卻是報章上所沒有的。」卜雲說。
陳曉乾心中一怔。他又擔心起林小春來了。
「岑蕙的大字報雖然提出的不是新問題,不過像她那樣分析問題,我則是首次見到。」寇蓮娜說。
陳曉乾心中又一怔。他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她們。
不知怎的,寇蓮娜低聲笑了一下,問道:「你的印象如何?」
「我覺得是一片凌亂。我要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才行。」
吃完午餐,寇蓮娜和陳曉乾一起走出食堂。
「我看得出,你感到不愉快,我很同情你,但我感到無能為力。」陳曉乾說。
「謝謝你,陳曉乾,可見你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好人哪!」寇蓮娜有點動容地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不愉快,而是沉著,極力沉著!」
陳曉乾有點不明白地側過頭去看她。
「看見你在現在這個情況下還這麼關心我,為了報答你,我就告訴你一些絕密消息吧!」她放低聲音說,「我們到荷花池畔走一回吧!」
到了荷花池畔,那裡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人們顯然都沒有心情到這裡來消磨時間了。他倆在一張石長凳面前停了下來,但寇蓮娜並沒有坐下,只匆忙地對他說:
「毛主席在本月十五日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事情正在起變化》,發給黨內高級幹部閱讀。文章說:『最近這個時期,在民主黨派中和高等學校中,右派表現得最堅決最猖狂……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彩烈……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於我們越有利。人們說:怕釣魚,或者說: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現在大的魚自己浮到水面上來了,並不用釣。』」
陳曉乾聽了這番話,心裡不禁大吃一驚。
「這有什麼感到意外呢!」大概看出他的想法,她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毛主席是要引螞蟻出洞嗎?現在大大小小的螞蟻紛紛出洞,我感到高興。為了配合毛主席引更多的螞蟻出洞,我就是要沉著,再沉著!」
「出洞了以後又怎樣呢?」陳曉乾憂心忡忡地問,他更加替岑蕙、林小春她們擔心。
「毛主席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然後她舉步離開,一邊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跟你再聊了,你就好好地深入琢磨毛主席那番話,考慮去做一個反右派的積極分子吧!」說完她就匆匆地離開了。
陳曉乾怔怔地站在那裡,腦子更加一片混亂。過了一會,他慢慢安定下來。他知道,在勸阻岑蕙和林小春方面,現在為時已晚,而且他也無能為力,就讓她們的運氣來決定她們自己的命運好了!
🥲      (十)

在隨後的日子裡,大字報舖天蓋地而來。二十排大字報棚都貼滿了,連道路兩旁的大樹幹上都刷上了從早到晚,人們摩肩擦背,貼大字報,看大字報,抄記大字報的內容。校黨委整風辦公室派了好些人專門抄摘大字報。
晚飯時分,卜雲拿了一張表格來,要大家登記寫大字報的數字。這個表格最後傳到蘇厚永手上。陳曉乾順眼偷看:班上寫大字報最多的是黃有為,共三份,二十頁。趙水生兩份,共八頁。何家昌、申紀夏各寫了一份,均為兩頁。張妙嫦和唐尤麗各寫了一份,均為一頁。其餘的人,都沒有寫。
現在,陳曉乾心中更有底了,既然那些權威人士都沒有寫大字報,他也安心不寫了。於是他又開始寫他有關《失樂園》的讀書報告了。
一周過後,陳曉乾久靜思動,而事實上,他的讀書報告亦已經完工,於是他來到大字報棚。
顯然,人們已經不像最初幾天那麼多了,而且,在圖書館外面牆上和在佈告牌上的大字報已經凋零了。大字報棚上的大字報已經貼過了好幾層,都被用紅筆寫上了編號,抄寫大字報的工作人員比前幾天更多了,他們戴著草帽,在烈日下辛勤工作。
陳曉乾瀏覽一下大字報的內容,似乎已完全沒有了新意,但有一些卻是新內容:私人間的互相攻擊,另有一些則是揭露某某人的男女關係,而在這方面,汪達生被貼的大字報也不少。汪達生並不是黨員,連青年團也不是,但他被貼的大字報卻佔了大字報棚相當一個位置。他感到,大鳴大放已屆尾聲。

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這是為甚麼?》的社論,社論揭露了一件事: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委員、國務院祕書長助理盧郁文,因五月二十五日在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小組擴大會議上論述怎樣幫助共產黨整風的時候,發表了一些與別人不同的意見,就有人寫匿名信來恐嚇他,該匿名信指他是「為虎作倀,真是無恥之尤」。社論說:「在共產黨整風運動中,竟發生這樣的事件,它的意義十分嚴重,每個人都應該想一想:這究竟是為甚麼?」
社論認為:「這封恐嚇信是當前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因為這封信的確是對於廣大人民的一個警告,是某些人利用黨的整風運動進行尖銳的階級鬥爭的信號。」社論警告那些在「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名義之下,正在向共產黨和工人階級的領導權挑戰,甚至公然叫囂要共產黨下台的「少數右派分子」,他們「要想使歷史倒退,最廣大的人民日決不許可的。」
陳曉乾急忙找蘇厚永,問他:「這是不是向右派分子開始反擊的信號呢?」
「你說呢?」蘇厚永反問。
「又不像是反擊,因為社論在最後一段說:『共產黨仍然要整風。仍然要傾聽黨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評。』社論僅僅是警告他們:『物極必反』而已。」
「應該說,這是反擊的先兆,而還不是真正的反擊。」蘇厚永說。
「這話怎麼說呢?」
「所謂先兆,就是先在輿論上發動群衆,去和右派分子展開大辯論,在辯論的過程中使更多的右派分子跳出來。」蘇厚永說。「你也知道,從五月一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發表後至今的五個星期中,全國各大報章雜誌基本上都是刊登反面和批評的意見,極少刊登正面的意見和反批評,各高等學校、各機關單位大鳴大放的情況也是如此。看來現在開始轉入反擊的第一階段,即在輿論上反擊右派。」
「這就是進一步『誘敵深入,聚而殲之』,是嗎?」
「你……哦,我明白了,是寇蓮娜……」蘇厚永停住了,頓了頓,他說:「你真是幸運,連這樣絕密的消息也知道!」然後他繼續說:「不過,那些得意忘形的人,是不知道、也絕不會相信這是毛主席誘敵深入的策略,因而還會大幹下去的。」
陳曉乾又暗自為岑蕙和林小春擔憂。

隨後,《人民日報》於六月九日發表《必須有積極的批評,也要有正確的反批評》的社論,十日發表《工人說話了》的社論,十一日發表《全國人民在社會主義基礎上團結起來》的社論,十二日發表《正確對待善意的批評》的社論和十四日發表《是不是立場問題?》的社論,以及同日《人民日報》編輯部發表《文匯報在一個時期內的資產階級方向》的文章,都證實了蘇厚永的分析。
另一個佐證是,中共中央統戰部繼續召開各民主黨派代表人物和其他社會知名人士的座談會,鼓勵他們對共產黨提出批評,並照到把這些發言刊登在報章上。
在這段時間,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就這樣地得以繼續蓬勃進行。不過這與在此之前的情況不甚相同,現在是一些人批判右派在前階段散播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觀點,而右派則與之作針鋒相對的辯論,從而又掀起了一陣大字報、大辯論的高潮。然而,絕大多數黨員骨幹卻仍然保持緘默,沒有參與這些辯論。
陳曉乾又問蘇厚永:「《人民日報》一連發表了六篇反擊的社論,是否意味著真正的全面反擊即將開始呢?」
「現在看來,真正的總反攻恐怕要到十天至兩周以後才會開始。」蘇厚永說。然後他忽然低聲地說:「告訴你一個內部消息:在《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甚麼?》社論的同一天,毛主席為中共中央起草了《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黨內指示,指出:『省市機關和高等學校大鳴大放的時間,大約十五天左右即足……我們巧妙地推動左、中分子發言,反擊右派。此事很有效。每個黨報均要準備幾十篇文章,從當地高潮開始跌落時起,即陸續發表……但在高潮未落時,黨報正面文章少登(可以登些中間派文章)大字報必須要讓群衆反駁。高等學校組織教授座談,向黨提意見,盡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來,登在報上……最好讓反動的教授、講師、助教及學生大吐毒素,暢所欲言。總之,這是一場大戰(戰場既在黨內,又在黨外),不打勝這一仗,社會主義是建不成的,並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險。』」
「難怪大部分黨團骨幹仍然保持沉默!」陳曉乾恍然大悟。
於是他又心安理得地躲在資料室裡專心修改他的學年論文。
🥲      (十一)

一天,陳曉乾在看大字報時,在圖書館門前碰到寇蓮娜。寇蓮娜一看見他便對他說:「我正要找你哩!」
「有甚麼事嗎?」他急切地問。
「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吧!」她拉了一下他的手,指著旁邊通往馬崗坡的小徑對他說。
走到僻靜處,她問:「近幾天怎麼不見了你,到哪裡去了?」
「躲在資料室寫學年論文。」
「對這麼大的政治事件,這麼不關心!」她半責備地說。
「我怎麼不關心呢?」他並不因為她的批評而緊張起來,「在大字報高潮掀起時,我一直密切留意事態的發展,近來的大字報多是些辯論性的東西,沒有甚麼新內容,所以我就關心得少一些罷了。」
「你真會頂我嘴!」她輕輕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臂。,停了停,她囁囁地問:「你怕不怕人家貼你大字報?」
「貼我大字報?」他對這個問題甚感意外,「我是非團員、非黨員,誰會費心思貼我的大字報?」
「汪達生也不是黨團員呀!」她說著,就往一張石條凳上坐了下來。他跟著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他是亂搞男女關係嘛!」他瞪大雙眼,似乎對於她把他與汪達生相提並論感到不滿。「我是個作風正派的人哪!」
「嗯~!嗯~!,」她在喉嚨裡笑了一聲,「你這個典型的衛道士!汪達生搞點男女關係有關甚麼了不起,這是小節嘛!他不該同時和幾個女人混在一起倒是真。」
他知道她一向都認為搞男女關係是小節問題,而且有冠冕堂皇的理論根據,所以他沒有反駁她。
「如果人家寫你的大字報,說你和我有瓜葛呢?」她用一雙火辣辣的媚眼凝視著他。
「我不怕,這不是事實嘛!」作他忽然又說:「有你保駕,誰敢寫這種無聊的大字報?」
「那倒不一定,現在是群衆幫助黨員整風呀!」
「不過,我感到有點奇怪。」他突然轉換了語氣。
「你奇怪甚麼?」
「在我們系六個黨員學生中,你雖是學生黨支部書記,但你的大字報最少,只有紙張說你喜歡打扮的大字報。在全校的黨員中,你的大字報最少。我不明白為甚麼。」
「有甚麼不明白的?」她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大節堅定,並對黨外群衆隨和。黨外群衆對我們黨員是很尊敬的,我又何必對他們飛揚跋扈呢?你明白了吧?」
他覺得覺得她講得很有道理,就點了點頭。
「好了,不談這些了。」她慢慢從書夾裡拿出一張報紙來,指給他看,「喏,這是《人民日報》昨天的社論。」
陳曉乾定睛細看,原來是《人民日報》二十二日的社論,題目是:《不平常的春天》。
「講的是甚麼?」他問。
「所以我說你還不夠關心政治!」她又用半責備的口吻說。「在政治上的關鍵時刻,用心閱讀黨報是避免犯錯的根本保證之一。這一點,你應好好向蘇厚永學習。」歇了歇,她又說:「文章指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犯了錯誤,是不是由於沒有事前的警告?不是如此。……右派「鳴放」。意在攻擊社會主義制度,推翻無產階級和共產黨的領導……如果各界革命領導人物對於反社會主義的言論行動(不管它們假借甚麼神聖的名義)不知道警惕和識別,不知道迎頭痛擊,這樣的革命者對於人民的事業還有甚麼責任心?』」
「近來《人民日報》經常發表這類社論,這篇文章不算新鮮吧?」陳曉乾說。
「這不是一般的文章,我體會,這是代表黨中央最新立場的文章,它號召人民起來『迎頭痛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她嚴肅地說。「看樣子就要全面反擊了,現在是我們行動起來的極好時機。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擊,你能給我一些啟發嗎?」
「我今天就是要和你商量這個問題。」她忽然興奮起來,說道:「我倆好好合作,打一場漂亮的政治仗!」
「怎樣合作?」
「我們合作寫一份有份量的長篇大字報,抓住幾個重大的問題,進行深入的批判。我出論點,由你加工寫出來,明天清早貼出去。這樣我們就會撈到一筆很大的政治資本了。」
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陳曉乾感到有點反感,一個共產黨員,怎能說出生意佬的話來呢?丹芷姑姑對她的評價果然不錯!
「尤其要抓住林小春、岑蕙的論點以及哲學系爭鳴學社的『黨天下』和中文系魯迅學社的『崇蘇恐蘇』的謬論,進行深入的批判。論述中要有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語句,這些我可以給你提供。我們千萬要避免糾纏在個人問題上,例如范書臣的是非問題。由他們去攻他吧,為甚麼我們要為他說好話呢?」
「但是……」陳曉乾猶疑起來。
「但是甚麼?你對林小春、岑蕙她們還不撕破情面?」她面露慍色。
「我跟她們是好朋友。」
「在政治問題上,根本就不存在好朋友的問題,就連父子兄弟的感情也是不能講的!」
「所以我知道我在政治上是做不了大事的!」他說。
「我得告訴你,我們不攻擊她們,別人也會攻擊她們的,她們的命運並不會因為你我對她們手下留情而有所改變。與其別人邀這個功,為甚麼我們下去邀?」她忽然摟住他的手臂,懇求地說:「我的好弟弟,請幫幫忙吧!要不是我工作太忙,我就不求你了。我寫個詳細提綱,你給我變成文章,這樣你該答應吧?」
陳曉乾思量了一會,然後說:「這倒可以,但我不簽名。」
「唷,你不知道,我這樣也是為了你好哪!」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如果你和我聯名出了這份大字報,你在這場運動中,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同時還有一個長遠的好處:你入團、入黨的問題就好解決了。」
「我不會簽的!」他聽到她說得那麼市儈,不高興地說。
「好,政治上的事是不能勉強的,是靠自覺自願的!」她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過,當我爭取進入運動領導小組後,我會為你講好話的!」
「我有甚麼大問題嗎?」他有點吃驚地問。
「因為大家都知道,你和岑蕙、林小春的關係密切,如果她們出了事,也會牽連你的。好在你平日與我的關係更密切,況且你在鳴放中沒有發表過任何不好的言論。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不管寇蓮娜是何居心,陳曉乾還是從心底裡感謝她對他的關心的。
陳曉乾和寇蓮娜一起,差不多花了一整個通霄,在拂曉前,把大字報寫好,並當即貼在大字報棚最顯眼的地方。在書寫過程中,陳曉乾盡量刪去寇蓮娜擬出的激烈字眼,特別是針對林小春升岑蕙的字眼,使整份大字報的語句溫和了許多。這是他之所以答應為她加工這篇大字報的主要原因。

以寇蓮娜署名的《行動起來,迎頭痛擊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的大字報,彷彿是黎明前向敵人陣地進攻的一陣猛烈的排炮,轟動了整個校園。整個校園又沸騰起來了。人們從四面八方,紛紛來看這份長達五十頁,洋洋灑灑的大字報。校黨委領導和整風辦公室的主要領導人,都來參觀。校黨委書記宋光輝親自向寇蓮娜要了大字報的底稿。
宋書記看了看底稿,又看了看大字報,不禁懷疑地問:「大字報上面的是雄渾的顏體字,和底稿的字體不一樣。」
寇蓮娜急忙指著身旁的陳曉乾說:「這篇大字報的觀點是我出的,底稿由我寫,然後由陳曉乾同學加工抄寫。」
陳曉乾也樂得她這麼說,所以沒有做聲。
大概到了中午時分,林小春、董志強、岑蕙、李迎迎以及爭鳴學社、魯迅學社的人,又刷出了一批大字報,反駁寇蓮娜的大字報。跟著又零零星星貼出了一些反駁寇蓮娜的大字報。
下午,一篇題目用美術體寫的大字報十分顯目地出現在大字報棚 上,題目是《不許資產階級右派向黨、向社會主義、向人民發射毒箭!》,下款是江一平。之後,在江一平大字報左右出現了紙張類似表態性的大字報,表示支持寇蓮娜的大字報。
隨後幾天,寇蓮娜親自出馬,寫了一些辯論性的大字報。這些大字報並無新鮮內容,其作用只是加強緊張氣氛而已。

六月底,當雙方互相攻擊形成拉鋸戰後,由百家學社貼出一份挑戰書,約寇蓮娜晚上到中心廣場辯論,並歡迎全校師生參加。寇蓮娜也貼出應戰書。
這次,寇蓮娜沒有約陳曉乾共同應戰,而是單刀赴會。
陳曉乾自然也十分關心這場大辯論。他約了蘇厚永一起去看熱鬧。到廣場來看大辯論的人空前之多。
百家學社已把各較大的學社聯合起來,以林小春和董志強為首,成員足有二十多人。另一邊只有寇蓮娜孤軍作戰。但可以看出,不少人,尤其是共產黨員,是站在她一邊的,只是他們不出面而已。
寇蓮娜雖有雄辯的口才,較高的馬列主義水平,但畢竟是寡不敵衆。而對方個個都不是平庸之輩,引用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也頭頭是道。最後寇蓮娜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擊之力。
「你去幫她一把吧!」蘇厚永捅了一下陳曉乾的手臂。
「你也知道我不習慣在大庭廣衆中發言,更何況我也無能為力。」
「你是說,他們的論點更有說服力?」
陳曉乾沒有回答他。這時,台上突然殺出個程咬金。
「這回江一平看準機會了。」蘇厚永感慨地說。
「他看準了甚麼機會?」
「他比你聰明得多。他知道,跟著寇蓮娜走準沒錯,」蘇厚永用挖苦的口吻說,「他要爭取入團入黨哪!」
「那麼,你為甚麼又不跟她走呢?」陳曉乾反問。
他苦笑了一下。「在這個問題上,也許我倆的思想是相通的呢?」
辯論完畢,寇蓮娜走下台來。卜雲和本系幾個黨員學生已經在下面等她。陳曉乾在蘇厚永也圍了上去。
寇蓮娜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邊說:「沒關係,目前他們越囂張、越佔上風就越好!」
於是,那幾個黨員就簇擁著她離開。
第二天,雙方偃旗息鼓,校園顯得格外靜寂和冷清。陳曉乾感到空氣十分沉悶。他知道,一場大的暴風雨即將到來。

      第十章  一網成擒

   (一九五七年七月初—一九五七年八月)

🥲       (一)

七月一日中國共產黨誕生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的社論,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起來。人們都在奔走相告,竊竊私語,悄悄地、緊張地討論這篇社論的內容。
陳曉乾感到這篇社論火藥味很濃,而且措詞別具一格。於是他悄悄地問蘇厚永:「這是毛主席寫的文章吧?」
「你到底學聰明了,」蘇厚永微笑了一下,「這就叫做有政治嗅覺。」
「這意味著甚麼呢?」
「還用問?這意味著全面反擊右派的進攻號吹響了!」
陳曉乾不禁一驚,他又想到岑蕙和林小春,還有李迎迎,這位苗條女郎,可受得住這急風暴雨的襲擊嗎?
「可能真的是總反擊號吹響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毫無疑問的了,」蘇厚永指著社論說,「你看看,社論是怎麼說的?『呼風喚雨,推濤作浪,或策劃於密室,或點火於基層,上下串連,八方呼應,以天下大亂、取而代之、逐步實行、終成大業為時局估計和最終目的者……就是所謂資產階級右派人物。……在一個期間內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見,對錯誤意見不作反批評,是錯了嗎?本報及一切黨報,在五月八日至六月七日這個期間,執行中共中央的指示,正是這樣做的。其目的是讓魑魅魍魎,牛鬼蛇神「大鳴大放」,讓毒草大長特長,使人民看見,大吃一驚,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些東西,以便動手殲滅這些醜類。』『資產階級右派……是一小撮人,民主黨派、知識分子、資本家、青年學生裡都有,共產黨、青年團裡面也有,在這次大風浪中表現出來了。這種人不但有言論,而且有行動,他們是有罪的,「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共產黨繼續整風,各民主黨派也已開始整風。在猖狂進攻的右派被人民打退以後,整風就可以順利進行了。」這不就是向全黨、全國發出圍剿資產階級右派的動員令嗎?」
陳曉乾更加信服地點了點頭,頓覺心亂如麻,他並不太過擔心自己,但那些才華橫溢、心地純潔的少女……他不敢想下去。
果然 ,學校廣播站的喇叭響了起來,首先播出雄壯的進行曲,接著廣播員播送一則通知:「校黨委緊急通知:全校師生員工立刻到大禮堂集中,八時正開大會。」
人們急急忙忙從四方八面集中到大禮堂。
主席台上坐著學校全體領導人,他們個個表情嚴肅,挺腰坐著,手上都拿著報紙。在舞台的橫額上,大字寫著:「S大學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猖狂進攻誓師大會」。
學校黨委書記宋光輝向大會宣讀了《人民日報》的社論。宣讀完畢,他發言說:
「全校師生員工同志們!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的鬥爭現在開始!校黨委號召同志們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在上級黨委的領導下,緊密團結在校黨委的周圍,狠狠反擊右派的進攻,把他們一個不漏地挖出來,把他們的謬論批倒批臭,為保衛黨、保衛社會主義、保衛人民的革命勝利果實而英勇鬥爭!」
大會只開了半個鐘頭。會後,校黨委通知各系師生員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教室和單位,聽本單位領導對運動的安排。
回到教室,卜雲召集全班開會。她講話的內容無非是要如何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以保衛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打下來的社會主義江山。她號召全班同學擦亮眼睛,徹底與右派分子劃清界線,從班到學校各級,把明的或暗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一個個揪出來。動員完畢,她吩咐蘇厚永、何家昌、江一平、陳曉乾、唐尤麗和張妙嫦等同學留下來,繼續開會。其餘同學回宿舍寫揭發右派分子的材料。當大家開始散去時,陳曉乾發現黃有為於趙水生和鄭美寶面有憂慮之色。連曹柏年、謝振賢和岑常超的面色也變得凝重起來。申紀夏似乎還不太關心。
其他同學走後,卜雲對大家說:「毛主席、黨中央發出了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猖狂進攻的戰鬥號令。我們這裡都是積極分子,要在鬥爭中團結一致,經受考驗,通過鬥爭,把政治思想覺悟大大提高一步。我們的團員不要辜負組織對自己的期望,當好黨的助手;申請入團、入黨的同志,要以實際行動來表示決心,爭取火線入團、入黨。寇蓮娜已去了學校開會。學校正具體研究全面的戰略部署。我們這個會議,是先行統一積極分子的思想,以便步調一致對敵,同時研究即將開始的第一輪鬥爭。」
然後,她拿出一本小冊子來,說道:「這本書的題目是《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是毛主席於二月二十七日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的講話,於六月十九日在《人民日報》上正式發表,裡面有六條判別右派言論的標準,請大家拿出筆記本來,把它們記下。」
大家把六條標準記下來以後,卜雲繼續說:「現在,讓我們回憶一下,我們班有哪些學生右派言論最多。先從這次鳴放開始,然後回想在平日的言論。至於我們在座的同學,平時也可能說過一些錯話,但這是我們內部的問題,通過運動提高認識就是了,大家不必顧慮,以免影響我們的鬥志。」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後得出結論:黃有為的右派言論最多,其次是趙水生。
「大家的估計和我們初步收集的材料是一致的。」卜雲說。並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筆記本來。「黃有為共寫了八份大字報,十五條言論,在大小會鳴放的言論有八條,其中有五條是和大字報重複的,即共十八條言論,平時言論二十五條,其中有十五條是不重複的,總共就是三十三條;趙水生在大字報和座談會上發表的言論為十五條,平日言論十條,不重複的五條,總共為二十條。」然後她把這兩人的言論逐條讀出來。
陳曉乾大吃一驚,想不到一個人平時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向組織彙報,而組織又都那麼詳盡地記錄下來存檔,難怪黨團幹部平日工作總是那麼忙了。可以看出,有不少材料是江一平和何家昌提供的。幸好他平時極少隨便發表議論。雖然他也跟蘇厚永和寇蓮娜講了不少內心話,但也沒有多大問題,他們兩人絕不會把自己的話歪曲向上彙報的,而且,他可以肯定,寇蓮娜是本系學生的最高權威。
最後,卜雲宣佈晚上在教室召開鬥爭黃有為的會,由江一平和何家昌當主攻,其餘同學協助。卜雲還吩咐大家,反擊右派的目的。是要揭露和批判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於反人民的言論,要他們低頭認罪,使他們威風掃地。她還說,凡是右派都不是善男信女,他們一定會千方百計抵賴和開脫罪狀,因此大家一定要窮追猛打,絕不能草率收兵。另外由江一平負責監督黃有為。鬥爭黃有為時,先不驚動趙水生,看他是否願意立功贖罪。
卜雲和蘇厚永將於下午分別跟黃有為、趙水生個別談話,又由唐尤麗跟鄭美寶個別談話,鼓勵她與黃有為劃清界限,揭發他的罪行。
🥲      (二)

到了下午,整個校園頓時改觀:原來的大字報已由工人和工作人員全部刮掉,換上了一批新的大字報,絕大部分是表態性以及警告性的。表態性的有以某某班團支部、某某系學生黨支部的名義,也有以個人名義寫的,表示堅決響應黨中央的戰鬥號召,把反擊資產階級右派的鬥爭進行到底。警告性的大字報大都把矛頭集中對準林小春於董志強、岑蕙、李迎迎,哲學系「爭鳴學社」的頭頭徐錦新,新聞系「人民學社」的頭頭葉風華,中文系「魯迅學社」的頭頂余馨,「百家學社」頭頂之一任志傑,還有中文系的汪達生。有些大字報敦促這些學社的一般成員起來反戈一擊,將功贖罪。
使陳曉乾感到最刺眼的,是通往大禮堂的大道上,橫跨兩邊大樹上掛著幾條大標語,上面斗大字寫著:「警告反黨分子林小春,你不投降就叫你滅亡!」、「把岑蕙揪出來示衆!」、「迎頭痛擊假黨員真右派董志強的猖狂進攻!」
也有一些大字報是揭露性的,如揭露作家陳半閑到本校來放毒,揭露中文系鍾昌教授作反詩等,但這類大字報不多,而且還比較膚淺。
校園各處都刷出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口號,大都是:「團結在校黨委的周圍,把反右鬥爭進行到底!」、「堅決擊退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誓死保衛共產黨!」於「誓死保衛社會主義政權!」、「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等等。
晚上,積極分子們先到教室集中。陳曉乾看見整個教學大樓都貼上了反右派的標語。進入教室,只見在黑板上用紅粉筆大字寫著「英專五四級鬥爭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黃有為大會」,周圍牆上橫豎貼著許多標語口號,如:「擊退資產階級右派的猖狂進攻!」、「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黃有為只有低頭認罪,才有出路!」、「黃有為必須徹底交待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等等。教室已重新擺設過:中間是一張椅子,其他的桌椅都擺在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
在卜雲再一次佈置如何鬥爭黃有為時,學校廣播站忽然向全校廣播:「校黨委通知:為了響應黨中央關於擊退資產階級右派猖狂進攻的號召,更好地率領全校教職員工和同學進行反右鬥爭,校黨委決定成立學校反右鬥爭領導小組,並在學校反右鬥爭領導人小組的領導人下,各系設系反右鬥爭領導小組。現將學校反右鬥爭小組的成員名單公佈如下……」陳曉乾聽到名單上有寇蓮娜的名字,她是學校反右鬥爭領導小組的副組長。
鬥爭會開始,由江一平帶黃有為進入會場,唐尤麗立即帶頭高呼口號:「打倒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黃有為!」、「保衛黨中央!」、「中國共產黨萬歲!」、「黃有為必須老實交待,向人民低頭認罪!」在一片震撼教室的口號聲中,只見黃有為面色突變,雙腳發軟。江一平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在中央的椅子上。
陳曉乾感到十分緊張,因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驚心動魄的場面。
卜雲站了起來,非常嚴肅地說:「我們今天晚上開會,要黃有為老老實實交待他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向人民低頭認罪,爭取從寬處理。」
卜雲的話音剛落,何家昌就吼叫起來:「黃有為,立即把你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徹底交待出來!」
「我……」黃有為哭喪著臉,「我哪裡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呢?」
「砰!」江一平用力拍了一下前面的桌子,喝道:「你這個右派分子,一貫以來都對黨抱有刻骨仇恨,還想抵賴!」
「我……我是說老實話,」黃有為的面色變得十分蒼白,「如果我要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就不會回國升學了。」
「站起來!」江一平大聲地命令,「不許狡辯!」
黃有為乖乖地站了起來,但他還堅持說:「我哥哥是馬共黨員,我又怎會反共呢?」
「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唐尤麗說。
黃有為站在那裡,似乎不知所措。
「講呀!快交待呀!」幾個同學異口同聲地叫道。
江一平衝上前去,用手掌按住黃有為的頭頂,吼叫道:「你想自取滅亡嗎?」
此時,陳曉乾已慢慢鎮定下來了。他看見江一平想動武的樣子,就對黃有為說:「黃有為,你就把你在鳴放期間的言論一一向同學們交待吧!」
黃有為好像受到了啟發,舔了舔嘴唇說:「現在,我向大家交待我在鳴放期間的言論。」
「甚麼言論?右派言論!」江一平推了推他的頭,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坐位。
「你坐下來交待吧!」卜雲命令。
「我在大字報上說,許多黨員有優越感,往往看不起群衆,尤其是他們認為落後的群衆。 是片面的,因為我認識的黨員不多,不應該下這樣的結論。」
「你又耍花招了!」江一平再拍案而起,「甚麼片面?現在要你講動機:你為甚麼要汙蔑共產黨員?」
「我不是存心要汙蔑共產黨員,」黃有為似乎比較鎮定些了,「我是響應黨的號召,幫助黨整風 。」
「唉唷,你倒變成了積極分子了!」何家昌冷笑地說,「你幫助黨整風是假,乘黨整風之機向黨進攻是真!」
「站起來!」江一平又吼叫起來。黃有為再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你對中國共產黨一貫仇視,你千方百計要擺脫黨的領導,由你們這批右派醜類取而代之,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沒有?」卜雲看了看鄭美寶一眼,示意她發言。
「我來揭發他,」鄭美寶用發抖的聲音說,「他對我說過:如果他不回國升學,在馬來亞加入馬共,將來打得了天下,也可能會當上部長……」說完,她哭了起來。
聽見鄭美寶揭發他,黃有為的臉上立即出現十分痛苦的表情。
「你聽清楚了吧?」何家昌喝道,「想當部長的人,哪裡會沒有想過要把中國共產黨取而代之的!」
「你要這樣分析,我就沒有甚麼好說了!」黃有為苦著臉說。
「打倒黃有為!黃有為不低頭認罪,只有死路一條!」唐尤麗又領頭高呼口號。
「快,快交待你反黨的動機!」張妙嫦說。
黃有為仍然不做聲。
江一平走到他面前,大聲地說:「好,我來揭發你一條:你曾經不止一次地汙蔑卜雲同學喜歡聽奉承的話,又汙蔑她高高在上做官當老爺!卜雲同學是黨員,你這樣汙蔑她,不是反黨是甚麼?」
「我只是說她有這些缺點,並不是指整個黨呀。」黃有為急忙辯護。
「黨是由基層組織組成的,而基層黨組織則是由黨員組成的。你反對黨員就是反對黨組織,就是反對整個中國共產黨!」何家昌說。
「你承認不承認反黨?」江一平喝問。
黃有為不回答。
「你承認不承認?」許多同學大聲問道。
黃有為一陣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如果按照你這樣分析,我只好承認。」
卜雲隨即宣佈鬥爭會到此結束。她命令黃有為回去好好寫交待,把反黨於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徹底交待出來。下次開會的時間,另行通知。之後,積極分子留下來,總結一下經驗就散去了。
在點宿舍的路上,陳曉乾一路經過的教室裡仍然燈火通明,顯然許多鬥爭會尚未結束,只聽見口號聲,嘶喝聲此起彼伏。陳曉乾心中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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