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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七章   衆芳暄妍

🥲      (五)

周末下午,陳曉乾應林小春之約,到越秀山春遊。一起去的還有董志強老師和岑蕙。
他們到了越秀山,佔住了一個八角亭。林小春在中央的圓石桌上舖了一塊方格布,放上一些糖果、花生等食物,四人各坐 邊吃東西邊天南地北地高談闊論起來。
「我們難得有機會在一起,」林小春說,「我們這四人中,董老師是長輩,是否請董老師給我們定一個談論的題目?」
「我雖然大你們幾歲,上你們的政治課,但在其他學識方面,我是你們的晚輩。」董老師謙遜地說。「甚麼事都要共同研究才好。」
「那麼我就先冒昧建議:今天讓我們討論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係。」林小春說。
「我倒想聽聽大家對社會主義戲劇的看法。」岑蕙說。
「我傾向於同意岑蕙的提議,不過,最好還是泛談文學與藝術為好,這樣也許會容易談些。」陳曉乾說。
「其實,這些問題都是互相關連的,」董老師說,「社會主義民主是個上層建築的問題,它規定意識形態的格局,而文學藝術,則是社會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方面。當然,文學藝術這個題目,比社會主義民主這個題目要小,因而也比較容易談,」他看了林小春一眼,「我們不如就討論文學藝術的問題吧。」
林小春點了點頭。
「前幾天,學生會文娛部的副部長唐尤麗向我提出一個問題:要陳曉乾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的人,去飾演特務的角色是否違反了戲劇的原理?」岑蕙看了看陳曉乾,嫣然一笑。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值得研究,因為它關係到社會主義舞台如何塑造各種人物的問題。」
「我認為,戲劇是要通過形象的幫助去加強其效果的,如京劇和我國許多地方劇種的臉譜。但是,由於話劇和電影藝術更接近生活,固定的臉譜是不適用的。壞人的外貌不一定是獐頭鼠目,惡人也不一定是青面獠牙,倒是往往有些大奸大惡的人物,長得一表人才,如汪精衛。」林小春一口氣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呷了一口汽水,繼續說:「如果特務的樣貌都是那麼可憎可辨的,我們的公安人員就可以省卻許多工夫了!」
「但是,表演藝術與現實生活是不盡相同的呀。」董老師說。
「是的。」林小春說,「然而,演員的中心任務,是刻劃人物的內心世界,這就是為甚麼,同一個演員,既可以飾演一個凜然的革命者,也可以扮演大壞蛋。它與現實生活之間的區別就在這兒。有些現實生活中的人,直至死了,他們的真正內心活動,還是一個謎哩!」
「把演員的外形看得太重還是不對的,」岑蕙說,「但是,舞台藝術和其它形式的藝術一樣,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的,因此,一般來說,演員的外形和他所扮演的角色是有關係的,演林黛玉和演薛寶釵的演員,其體型就應該有明顯的不同。對於兩種極端人物,即大賢大能和大奸大惡,演員的外形是講究的,對於一般的角色,則比較自由。」
「剛才林小春和岑蕙兩同學已經把演員的外形和他們所飾演的角色關係,講述得十分清楚了。」董老師說。「岑蕙是學校戲劇社的社長,她以自己的實踐經驗,比較細緻地論述了這個問題。她的觀點反映了現階段戲劇和其他表演藝術的狀況。而林小春的觀點,則是針對社會主義戲劇和其他表演藝術的。在蘇聯,在我國,在文學藝術中,當然包括表演藝術,公式化的傾向日趨嚴重,這與某些掌權人把革命領袖神化,把馬克斯主義當作一種宗教來鼓吹有關。試觀從前的宗教劇,聖者頭上必有光環,魔鬼必然是醜陋不堪。發展下去,人們的思想必定會進一步被禁錮。社會主義事業必然會受到無法估量的危害。」
陳曉乾才意識到:董老師畢竟是教政治的,他總會把文學藝術的問題歸結到政治上來。
「你的看法呢?」林小春問陳曉乾。
「大家的精彩發言,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陳曉乾說,「不過,我想向董老師請教一個問題:照您這麼說,《東方紅》這首歌是神化了領袖人物,而不是反映了人民群衆的內心感受了?」
「這首歌的確是作曲家吸收了北方民歌而加工譜寫成的。」董老師說。「但是,它的基調是歌頌『人民大救星』,這與《國際歌》所提倡的『世界沒有救世主』的精神是背道而馳的。因此,作為掌權人,就不應大力提倡這首歌。」
「但是,這種情況只是個別的現象。」陳曉乾說。
「防微杜漸,這是對社會主義事業具有高度責任感的表現。」董老師說。
「我明白了董老師和林小春的意思了!」岑蕙忽然抬起頭來,顧盼神飛地說,「當今社會,在涉及任何社會現象的時候,總脫離下了政治,我們文學藝術又何能例外!」
「但是,我不贊成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機械地分析古代的一切文學作品,」陳曉乾說,「比如,在評論《紅樓夢》時,硬把林黛玉和賈寶玉比作當今的青年團員,把賈政比作蔣介石。」
「這當然是一種無聊的做法,」岑蕙說,「而這種傾向也實在是嚴重的。這點,我們能把責任光推到這些人身上嗎?」
「其實,」林小春蹙了蹙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在大觀園裡,林黛玉是個最受排斥的孤女。不過我倒有點羨慕她,因為她還有相當多的言論自由!」
「這樣說來,你有點像林黛玉了,況且你也姓林!」陳曉乾半開玩笑地說。
岑蕙接著說:「她只不過是有賈探春之慮罷了!」
林小春聽了她的話,面色突變,愴然若失。陳曉乾十分感動,他覺得,不管是否杞人憂天,她的心是純潔的,思想是高尚的。
「今天春遊,是來尋開心的,我建議大家各賦一詩,以申雅懷,如何?」董老師提議。
「好!」林小春又再活躍起來,「就以越秀山春遊為題吧,舊體、新體不拘。」
直至日落西山,他們才盡興而歸,並約定來日談詩論文的時間和題目。
🥲      (六)

下午文娛時間,陳曉乾來到大禮堂閣樓上的戲劇社活動中心,找到了戲劇社社長岑蕙。
岑蕙把陳曉乾介紹給各常務理事認識,那些常務理事都兼任戲劇社的副社長。
「有你加入我們戲劇社,我們的陣容更加強大和全面了!」岑蕙高興地說,「我們正籌備排練俄國契訶夫的名劇《櫻桃園》和美國現實主義劇作《推銷員之死》。我們這幾個人,也許除中文系的吳奉添之外,對西洋戲劇的認識不多。現在你來得正好!」
「我也只有點皮毛的理論知識,實踐經驗是完全沒有的。」陳曉乾謙虛地說。
「上次……」吳奉添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上次不是……」
「算了吧!」岑蕙打斷了他的話,但她忽然又笑了起來,說到:「反正我們以後不再演反特的戲了!」
陳曉乾倒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吳奉添對岑蕙說:「時間到了,排《海濱激戰》的同學正等我們呢!」說完,他就和化學系的錢可信先走了。
「我們和陳曉乾同學一起安排一下工作吧!」岑蕙對物理系的張子剛說。
「《推銷員之死》一劇尚未找到合適的主角,不如由陳曉乾同學擔任吧!」張子剛提議說。
「我正有此意,」岑蕙贊成地說,「反正《櫻桃園》和《推銷員之死》已定下來由我們三人負責,我建議《櫻劇》由陳同學導演,女主角安妮亞由我擔任,男主角羅伯辛這個角色則請張子剛同學擔任。至於《推劇》的導演工作,由我執行,請陳同學當顧問,並擔綱演男主角。」
「導演工作還是調換吧:我任《推劇》的導演,岑蕙同學任《櫻劇》的導演,如何?」陳曉乾說。
「為甚麼?」岑蕙問。
「因為英美的戲劇我知道得多一點。我以前沒接觸過俄國的戲劇。據說,《櫻劇》不易導,也不易演,當年在俄國演出時,初時都連番失敗。」
「這說明你對俄國戲劇也有認識嘛!」張子剛說,「我們就連這件事也不曉得哩!」
「怕困難嗎?」岑蕙側著頭,含笑地抗戰說。
她這個姿態的確是富有激勵性的。陳曉乾立即低下了頭,不再做聲了。
「就定下來了,是嗎?」她問。
「好吧,」陳曉乾抬起頭來,「不過,請你們幫助我。」
「那當然,」岑蕙溫柔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互相幫助。」
後來,他們又部署了一下工作:《櫻劇》初步定於下學期開學後第二個月演出,《推劇》定於本學期結束前一個月演出。由於《櫻劇》已有了演員,他們召集演員重新安排工作。
文娛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所以一下子就過去了。
陳曉乾和岑蕙一起走出大禮堂。兩人彼此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岑蕙忽然說:「你前幾天在報章上發表的《芒果大道禮讚》,是一篇別出心裁的散文。」
「這只是觸景生情的玩意,比起你的《紅棉之歌》相差何止千里!」陳曉乾衷心地說。
「你過獎罷啦!」她淡淡一笑,「這是我的專業習作,談不上有甚麼新意。」
彼此又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岑蕙忽然又開口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對你的那篇散文講些看法。」
「我正想向你請教。」他高興地說。
「應該首先肯定,這是一篇藝術感染力很強的作品,它反映作者對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愛,通過人們天天見到,習以為常的事物,熱情地歌頌了社會主義。林蔭大道兩旁整齊排列的芒果樹,果實纍纍,舉手可摘,但沒有一個人對它們產生私心,連小孩子也那麼守法。這樣的街景,在舊中國,甚至是在全世界,都是不可能有的。」她停了停,然後繼續說:「這樣的作品是上乘之作,是很難對它作甚麼挑剔的。但是,正如李白的《清平調》一樣,你的這篇作品有點粉飾太平的傾向!」
「粉飾太平?」他甚感意外,「難道我們國家的現實不是這樣的嗎?」
「我們的國家,解放還不到七年,在這段時間,前五年的社會風氣不錯,尤其在一九五三年和五四年,生產上升,人民生活安定,但自五五年肅反以來,社會弊病日漸顯露,難道你沒看見?」岑蕙說得十分嚴肅認真,雖然陳曉乾發現她臉上隱約還有點稚氣。
「但是,我從香港回來一年多,卻沒有發覺有甚麼變化。」
「如果你是個有心人,你就一定會發現這個苗頭。例如:從農村流入城市的人多了,城市裡的流浪漢也多了,城市治安也差了。你說,街道兩旁的樹上芒果沒有人偷,那只是兩三年前的事實,現在則完全不是事實了。據我所知,市政局已加強派人巡邏,並經常抓到小偷。你沒注意到,最近芒果樹腳已加上了一層護樹鐵絲網嗎?」
「但是,不管怎麼說,在資本主義國家裡,肯定不會在街道兩旁種植果樹!」
「你似乎滿足於和資本主義國家比較。但是,必須注意,這種情況是繼續發展呢,還是逐步被克服?」
她的這番話多麼像林小春的話啊!他忽然想:是不是這些絕頂聰明的女孩子都過於杞人憂天呢?不過,董老師也有同樣的想法。
看見他沒有回答,她繼續往下說:「這種苗頭說明了甚麼呢?它說明了我們國家並不是沿著正確的道路發展。」
「真的有那麼嚴重?」
「我只講一件事,」她稍為放慢了腳步,「去年實行的統購統銷政策,就如實地反映了這個嚴重性。」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二次世界大戰後,世界各國,特別是捲入戰爭的國家,由於經濟備受破壞,都要實行配給制,例如英國,每人每週只配給一隻雞蛋🥚。但是,經過三五年的努力,都先後取消了配給制,而且經濟的發展突飛猛進。反觀我們國家,前兩年的經濟還好,去年突然實行糧油定量配給,這難道不說明問題嗎?」
「說明了甚麼問題呢?」
「說明了我們的經濟政策有問題。」
「可是,我們不能因有缺點,就不去歌頌光明的一面呀!」
問題不是在於歌頌光明,」她稍為提高了聲調,「我們中華民族已積弱了一百多年,今天,復興中華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任重而道遠,我們可以稍有鬆懈嗎?我不反對歌頌光明,但是,如果出現了不健康的苗頭時,還視而不見地歌頌光明,這只能起到掩蓋黑暗的作用。」
他靜靜地傾聽著。
「中國有一句老話:親者嚴,疏者寬。我們應該按照這種精神去辦事。」
這幾句話,多麼有說服力啊!但是,他仍然不能接受說他的作品是粉飾昇平的批評。
不過,出於禮貌,同時又快到食堂了,他終於沒有和她爭論。
🥲      (七)

週末黃昏,寇蓮娜特意約陳曉乾到荷花池畔。
陳曉乾借此機會,向她打聽一下自己申請入團的事。
「關於我申請入團的事,我曾問過卜雲幾次,據她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未調查清楚。」
「我個人的歷史是很簡單的。還有哪些方面不清楚呢?」他搔了搔頭,自己問自己。
「你可以把問題想得寬一些。重要的是要向組織提供線索。」寇蓮娜啟發地說。「你再好好想想,還有哪些地方沒有向組織交待清楚的。你也不必焦急,當然也要抓緊。」
他不好再追問,就沉默下來。
「今晚主要是要和你討論一個學術問題,」她興致勃勃地說,「有一個傳統的理論,認為愛情是文學藝術的永恆主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為甚麼你突然對這個問題產生興趣呢?」
「你如果留心讀報,就會察覺到,目前知識界中存在一種自由化的傾向。這可能是受東歐一些國家的影響。其中的一種傾向,就是以愛情是文學的永恆主題,來反對社會主義文學。」
「是嗎?」陳曉乾感到有點突然,因為他本人歷來也認為,愛情是人類整個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文學藝術既然是反映生活,自然離不開愛情這個主題。「但是,社會主義文學藝術也不排斥愛情這個主題的呀,《南征北戰》那樣一部純戰爭影片,也有愛情的情節嘛!」
「不錯。但是,馬克斯主義文藝並不把愛情作為永恆的主題,也就是說,在將來,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愛情不再存在了。它也許會被另一種東西所替代。即使是現階段,社會主義文藝,也不把愛情看作是必不可少的主題。它描寫愛情的目的,是為了深化革命的主題思想。」
「我向來不甚注意這個問題。更沒有試圖用馬列主義的觀點去分析過它,所以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
「校黨委宣傳部定於下週末下午舉辦這個專題討論會,領導要我參加。你知道,我的社會工作很多,學習也緊張,所以沒有時間去深入思考這個問題。你學識廣博,思想敏捷,只要你盡情表達自己的觀點,使我受到啟發,我就可以動筆了。」
「不過,你要先啟發我。」
「好。但你也不必有顧慮,」她忽然溫柔地對他笑了笑,「我對你怎麼樣,難道你不明白?」
他聽了這句話,不知怎的,耳根發熱起來,不期然低下了頭。
馬列主義有一基本理論,就是事物的發展,尤其是社會的發展,是螺旋式前進的,後一個螺旋周期比上一個周期更先進。以人類社會發展為例,共產主義社會無可比擬地比原始共產社會先進,雖然它具有原始共產社會的基本特點:公有財產,沒有人剝削人的現象,各盡所能,等等。」
「這和愛情又有甚麼相干呢?」
「怎麼沒有相干?」她忽然眼光一閃,激昂地說:「愛情是私有制的產物。我敢肯定,在原始共產社會裡,是不存在愛情這一現象的,男女的交合,只是一種本能的生理現象。到了共產主義社會,隨著私有制被徹底消滅,愛情也將隨之而消失!」
「你是說,將來真的會出現像反動派所污蔑的共妻現象?」陳曉乾瞪大了雙眼。
「根本不存在共妻的問題,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也不存在夫妻的關係了,家庭作為一個社會現象,不復存在了。」
「關於在共產主義社會裡家庭不存在的問題,恩格斯有過論述,」陳曉乾說,「但是,我還不清楚,那個時候的人類,是如何繁殖和管理下一代的?」
「有計劃地、優選地實行人工懷胎。小孩為公共所有。這是第一步。」
「這不是被恩格斯批判過的杜林理論嗎?」
「在這個問題上,杜林是對的,因為,既然沒有了家庭,其結果只能是如此。」她忽然吩咐說:「這只是我們兩人內部討論問題,你不要對別人說啊!」
「當然。」他點了點頭。「恩格斯也沒有提到家庭被消滅以後,如何繁殖和管理後一代的問題。」
「其實,隨著社會進一步發展,男女交合也最終將不復存在。」
「男女交合也將不復存在?」他感到驚訝,「你是說,人類將不存在性別的問題了?」
「這又得回到剛才所說的事物螺旋式發展的問題上來。地球上的生物最初是單細胞繁殖的,後來發展為雌雄同體,以後才是雌雄分體。將來的人類也有可能沒有性的區別。」
「那麼,人類不是會絕種嗎?」
「不會絕種的,那時,人類可以用合成的方式去繁殖。」
「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豐富想像力。「但是,人類為甚麼要放棄性生活呢?」
「我國古人所說的『食色性也』,高度概括了人類在共產主義階段前的特點。但是,正如任何事物都會被更高級的東西所取代,食和色也一定會被比它更吸引人的東西所取代。這就是辯證法!」
看來寇蓮娜的話甚有道理,因此,陳曉乾想不出有力的話去反駁她。他不禁問:「你打算用這些理論去參加辯論?」
「我怎會這麼傻呢?」她挨近他一點,「我這種觀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包括我那個老而不。你知道,這是大大超越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人們不說你是異端才怪呢!」
「異端?」
「是的。如果他們贊成這種思想,他們對於男女關係,甚於所謂貞操,就不會那麼重視了!」
陳曉乾聽出她的話似乎另有含義,就趕忙說:「那麼,你打算以甚麼論點參加辯論呢?」
「我還沒有拿定主意,現在主要是聽你的觀點了。」
其實,用馬列主義的理論去分析問題,陳曉乾仍遠遠落後於寇蓮娜。他當然沒有提出高超的見解。後來,兩人討論了一些文學原理之後,就回去了。
🥲      (八)

參加《愛情是不是文學的永恆主題?》討論會的人並不踴躍,而且,主張愛情是文學藝術的永恆主題的人,多於反對的人,雖然主持討論的人在最後總結時,批判和否定了那種觀點,但說服力不足,因而沒有引起與會者的熱烈反應。
陳曉乾參加了這個討論會。他內心是希望寇蓮娜那一派獲勝的,但可惜他們的論點始終沒有使他信服。
然而,由學校學生會主辦,中文系鍾昌教授主持的戲劇講座,卻吸引了不少同學和教工參加。
隨後文科舉行有關戲劇體驗派的學術討論會,更是十分熱烈。
陳曉乾代表學校戲劇社發言,他指出:體驗派亦稱體驗藝術派,是戲劇表演藝術學派之一。為十九世紀意大利名演員薩爾維尼所創立,為蘇聯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發展。該學派主張在表演藝術創造過程中強調感情重於理智。演員在表演時應生活於角色的生活之中,每次演出都要感受角色的感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強調表演藝術必須以內部體驗(感受同角色相類似的感情)為基礎,將內部體驗過程視為演員創作的主要步驟。陳曉乾認為,這種表演理論,是符合馬克斯主義的反映論的,與毛主席提出的文藝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觀點是一致的。一個演員要真正做到進入角色,就必須熟悉角色的內心世界,並努力把自己的內心世界轉變為角色的內心世界,而要做到這點,就必須與工農兵打成一片。
他發言完畢,與會者發出了熱烈的掌聲。他看見寇蓮娜坐在前排,鼓掌得特別起勁。
出乎陳曉乾意料之外,跟著發言的是林小春。
主持討論會的鍾昌教授特別指出,林小春作為理科同學,要求發言,他表示格外歡迎。
林小春不慌不忙地開始說:「剛才陳曉乾同學的發言,概括地介紹了體驗藝術學派的理論。我沒有專門研究過外國的戲劇藝術理論,所以只能結合自己對中國古典戲劇的一些體會,談一些外行人的看法。」
「文學藝術源於生活、 高於生活的觀點無疑是對的,這就要求作家深入生活。但是,作為演員,表演藝術家,是否一定要直接生活於角色的生活中呢?我看不見得。例如飾演漢代,蔡文姬的演員,就不可能生活於角色的生活之中,而飾演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所著《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演員,不可能也不必生活在角色的生活之中。對於表演藝術家來說,適當地下鄉下廠,接觸工農兵是有幫助的,但不能過分強調,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有限,對於某些表演藝術家來說,藝術生命是很短促的,如果把過多的精力和時間放在長期勞動和應酬工農兵上,是很難培養出像梅蘭芳那樣偉大的表演藝術家來的。事實上,侯寶林那樣的一流相聲表演大師,極少生活在工農兵之中,但他演工農兵,卻比任何相聲演員都要傳神。
「即使是作家,尤其是歷史小說家和歷史劇作家,以及科幻小說家,就不一定要深入工廠、農村和兵營才行。當然,作家的生活經驗越豐富就越好。我的意思只是說,不要作強迫性的規定,要順其自然。硬性規定會成為形而上學、教條主義,有礙我國的文學藝術蓬勃發展。」
林小春的發言雖不太系統,有些地方也不太明確,但她提出的要點是清楚明白的,也是大膽的。由於她的論點背離了毛主席的文藝理論,陳曉乾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果然,隨後的幾位發言者,都集中火力駁斥林小春的觀點。他們認為,林小春的論點是以偏概全,企圖以此來否定社會主義文學藝術家深入工農兵的方針。
陳曉乾坐在寇蓮娜旁邊。他問她對林小春的觀點有何看法。
「不能說她的話完全沒有道理。」寇蓮娜對他耳語,「但是,她鋒芒太露,遲早是要摔跤的。」
「為甚麼她要這樣呢?」
「她在政治上太幼稚了。」
「但是,我倒覺得她過於成熟,過於使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問題。」
「過於自信,過於隨時表明一己之見,這就是政治上的幼稚的表現。」
「你比我們稍長幾歲,政治上為何如此穩重呢?是不是因為你是共產黨員?」陳曉乾想學些秘訣。
「黨員是原因之一,但並不是主要因素。林小春也是共產黨員,但她就比不上蘇厚永。蘇厚永比許多黨員要成熟。」
「主要的原因是甚麼呢?」
「這得要感謝我那老而不的愛人了!」她的話音中混合著自嘲和無可奈何的味道,「他在這方面的確是經驗豐富。他有一句座右銘:對中央的一切方針政策,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我只不過是按照他這幾句話辦事罷了。懂嗎?」
陳曉乾細心琢磨這幾句話,漸漸感到有一種壓抑的味道。他不再做聲了。
最後,由鍾教授作總結發言,他說:「我們的討論會開得很好。林小春同學提出了一些觀點,大多數人不同意。這也不妨。其實,這個問題歷來都有爭論,今後我們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探討。不過,依我個人的看法,無論甚麼問題,如果絕對化了,都會成為形而上學。比如,西洋戲劇奉為教條的『三一律』,規定劇本的動作、地點、時間三者必須完整一致,即每劇限於單一的故事情節,故事發生在一個地點,並於一天內完成。『三一律』有利於劇作情節結構的簡練集中。但作為一種規定,則成為束縛劇本創作的清規戒律。十八世紀以後,『三一律』受到浪漫主義作家的反對,遂被打破。中國的傳統戲曲,從一開始就沒有按照這個『三一律』辦事。我國著名戲曲家湯顯祖,生於明朝的一五五零年,歿於一六一六年,比莎士比亞大十四歲,與莎翁同年卒。他的《臨川四夢》及其他劇作的成就,就完全不遜色於莎翁的作品。但他從來不知道『三一律』為何物,那時,『三一律』還未問世哩!」
鍾教授是個學識淵博的人,陳曉乾十分欣賞他這番話。但寇蓮娜卻說:「鍾昌教授也是個政治上幼稚的人!」
「他是個文人,提出學術上不同的見解,不算政治上幼稚吧?」陳曉乾不同意地說。
「在我們的社會裡,有哪一樣事物不涉及政治的呢?毛主席說過:「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文學藝術的觀點,就更是如此!」
「毛主席不是說過要百花齊放、萬家爭鳴嗎?」
「不錯,但要在共產黨的文藝方針政策指導下進行,」然後她教導他說:「你忘記了,胡風不也是文人嗎?他上書談的不也是文藝問題嗎?其結果你是知道的。」
散會時,陳曉乾感到迷惘。照寇蓮娜的說法,一切所謂討論會和辯論會其實都是多餘的。他記得董志強老師在越秀山上說過,人們的思想將會被禁錮,看起來不是杞人憂天了。
🥲      (九)

學期開始後一個月,陳曉乾才收到丹芷的回信。回信雖然很簡短,但感情仍然十分真摯。她告訴他,她正抓緊時間攻讀,以期早日完成學業。之後,陳曉乾每隔兩周給她寫信,主要是向她介紹他的學習情況和一些思想感受,信中自然提到林小春和岑蕙以及他參加學校戲劇社之事。今天他收到一封罕見的長信,內容如下:

曉乾:
我記得,這是我在本學期給你的第三封信。趁復活節(中國對這個節日可能是完全陌生的)假期,抽大半的時間寫這封長信給你。
我們系有一位叫Owen的教授,他雖然是個經濟學家,但對中國的政治和文化甚感興趣,可能是因此之故,他對我的學業很關心,給予我的幫助和鼓勵特別多。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許多有關新中國的資料,要我代他譯成英文。這幾個月來,我抽空譯了十多萬字,這對於我的中英文水平,知識水平以及獨立工作能力和分析能力,都有很大的裨益。使我興趣盎然的是,通過翻譯這些材料,我能不斷了解中國的政治和社會情況。現在,我並沒有因為遠隔重洋就與你越來越疏遠,相反,似乎越來越接近了。今後我會繼續為Owen教授翻譯這種資料的。
從你的來信中,我知道你對你的學業、你的生活、以及你的工作(學校戲劇社副社長的工作)都十分投入,這使我感到十分高興和放心。
你所提到的兩名才女,據你說,雖然你傾向於同意她們的觀點,但你覺得她們如此鋒芒畢露,將來可能會摔跤的。這倒使我有點糊塗起來了。我們以前經常談論五四時代的青年,他們那腔愛國熱忱,那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不是時時今我們神往嗎?林小春這樣一個女孩子,家庭背景與社會關係和中國革命有如此深厚的淵源,又具有濟世的抱負,敢於發表自己的政見,又怎能說是鋒芒畢露呢?我在翻譯資料時,也時常碰到毛主席提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格言。既然如此,她又怎麼會摔跤呢?我覺得,你的思想似乎變了。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熱愛新社會,並不等於對其缺點,對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醜惡現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你提到岑蕙引用的兩句話「親者嚴,疏者寬」,的確是肺腑之言。我在這裡對你發表這番議論,也是從這個原則出發,供你參考。
你在上一封信中,引用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兩句詩,表明你雖然結交了幾位極有才情的美女,但卻引不起你愛情的波瀾,其原因呢?就是曾經滄海!然而,你卻沒有說,你曾經過怎麼樣的滄海。我到倫敦大半年,追求我的中西男士,不下於十人,但我心如止水,我似乎也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覺。
然而,我還是用『存在決定意識』這句話去看待我們的未來。我的社會存在,從根本上來說,沒有變,雖然我離開了香港到了英國,但兩地同樣是資本主義社會,所以,我的意識是不會有多大的變化的。但你就不同了,你的社會存在變了,一百 度地變了,意識當然會變。事實上,現在你已經開始在變了。
外國有許多人把中國稱為「竹幕」,稱共產黨的思想教育為「洗腦」,這自然是敵視的言詞。然而,如果剔除敵對的成分,其中所包含的內涵是不無道理的。
「我們讀陶潛的《桃花源記》,感到那個世外桃源是個烏托邦式的人類理想社會,那裡「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男女……怡然自樂」,但它同時又是個封閉式社會,「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那次我和你參加內地的高考,到過廣州一次,雖然時間短暫,來去匆匆,但已經感到中國社會的封閉性。既是封閉社會,獨立性必強,與外界的差距必越來越大。
共產黨的宣傳教育工作,據我從翻譯的資料所知,收效甚大,這點也從你身上鮮明地體現了出來。既然共產主義要造就一代新人,它主要依靠的自然是灌輸新的道德觀點,對舊一輩人就非「洗腦」不可。經過「洗腦」後的人,自然與外界的人的思想差距越來越大。
基於上述原因,乃由於要繼續了解你、關心你,我更要抓緊時間,把一天當兩天用,除了學好功課之外,也盡量通過Owen教授給我的資料,深入了解和研究中國。你不認為我脫離實際吧?
……
我打算利用暑假多研究中國的問題,其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將來是否要回中國工作的問題,而且也為你將來畢業後是否要留在中國準備提出中肯的意見。所以,暑假我不回香港了。還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已在大學圖書館找到一份兼職工作,相信寒假時可以賺到一程回香港的機票,到時候我們見面才好好談吧。
臨風佈意,希多珍重。
                          你親愛的姑姑丹芷

陳曉乾看完這封信,既喜且憂。喜者,丹芷果然聰明絕頂,她雖遠隔萬里,卻能那麼透徹了解中國;憂者,她似乎與林小春和岑蕙的思想看齊,如果她將來回國,一定會碰到許多政治上的麻煩,而從她的來信來看,她是否要回來,現在思想上已經產生了動搖。
不過,想到這是兩三年或更長時間以後的事,他也就慢慢放下了這個擔心。
🥲      (十)

由岑蕙導演、陳曉乾擔綱演出的《推銷員之死》十分成功,從導演的演技、語言、燈光、佈景等各個方面,都達到了專業演出水平。學校推薦這齣話劇到市文化宮公演三個晚上,受到各界人士的好評。岑蕙和陳曉乾聲名遠播校外,竟有專業劇團邀他們去加盟。
他們一心向學,自然是婉言拒絕了。
由於戲劇社聲譽日隆,外面有甚麼從外地來的劇團演出,都有優待票送來。同時,參加戲劇社的同學也越來越踴躍。學校把大禮堂的整個地下室都撥給了戲劇社專用。中文系的鍾間教授被正式聘為戲劇社的顧問。
陳曉乾的社會工作多了,自然是忙碌起來,但他反而覺得更有意義。一群青年男女,互勉互勵,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志趣相投,這樣的大集體,怎不令他感到溫暖?
他發現岑蕙並不是如她初時所想像的那麼憤世嫉俗。她博覽群書,學識豐富,她疾惡如仇,性情耿直,她從來沒有在背後講過別人的閒話,她有一顆坦蕩透明的心。唐尤麗說她是個「石美人」,是有點道理的。她演繁漪時那種溫情脈脈的感情,那種異常豐富︶內心世界,使人產生一個印象:她是個多情的少女。然而,在現實中,她從來不談不談論春花秋月,本身也沒有任何緋聞。這一切,使陳曉乾對她更加敬重。
從岑蕙身上,陳曉乾聯想起林小春:她可能也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只不過是自己跟她接觸不多,對她了解不深罷了。
據說,越來越多人追求岑蕙。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樣多才多藝、如花似玉的少女,誰不喜歡呢?有些人明知她高不可攀,也徒費精力與時間,寫了一封接一封沒有回音的情書。
不過,陳曉乾沒有想到何家昌對她發了狂,竟親自多次懇求他介紹與她認識。陳曉乾慪他不過,雖明知岑蕙絕不會看上他,也只好答應在周末舞會上給她介紹。
週末下午,陳曉乾預先約岑蕙晚上到大禮堂跳舞,岑蕙一口答應了。
當陳曉乾晚上到達大禮堂時,岑蕙已先到,她身邊還有好幾位戲劇社的同學。何家昌亦已先到,他站在離開岑蕙不遠的地方,看見陳曉乾,他就急步走了過來。陳曉乾領他到岑蕙跟前,自然而大方地給他們介紹。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何家昌結結巴巴地使用這種詞語,岑蕙聽了不禁失笑。
何家昌以為岑蕙讚賞他的詞令,便特意洋洋地說:「你的大作《何處有香丘?》連林黛玉的《葬花辭》也望塵莫及……」
聽到舞樂響起來,何家昌急忙停了口,趕快做了個姿勢,請岑蕙跳舞。不料,岑蕙竟掉頭不顧,卻微笑地對陳曉乾說:「我們跳舞,好嗎?」
於是,陳曉乾與岑蕙翩翩起舞。何家昌木然站著。但納悶了一陣,忽然面露喜色。
「我曾聽說過,你跳舞是一流好手,」岑蕙神采飛揚地說,「我早就想領教,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你過獎了!」陳曉乾謙虛地說,「你是個藝術天才,講到跳舞,我要拜你為師才是。」
「你又說這些客氣話?」她嫵媚地笑了笑,沒有半點「石美人」的神態。
「怎麼以前沒見過你來跳舞?」他問。
「我是個內向的人,雖然我樂意參與各種社交活動,但只是作為了解人生的手段,並沒有對哪一種社交活動特別熱衷。」她娓娓道來。「加上進校之初,我要抓緊時間熟悉大學生活,而且,令人討嫌之事也不少,所以就沒心思來跳舞了。」
陳曉乾本想問她有何令她討嫌之事,但想起唐尤麗的介紹,他就不做聲了。
停頓了一下,她繼續說:「後來,搞起戲劇社,就更忙了。要不是下午你約我,我不會想到要來的。」
「謝謝你的賞面。」他看著她笑容可掬的臉蛋,秋波流動的雙眼,不禁衝口而出地說:「有人說你是『石美人』,其實這是天大的誤解!」
她突然收歛了笑容,眼波也停止了流動。「『石美人』?不,並沒有誤解。有時候,我是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哪!不過說到美人,我就不敢當了。」
「對於一些無聊的人,應該鐵石心腸才對,如果大發慈悲,就是喪失原則了。」
「謝謝你理解我。」她的臉色又隨和起來。
當下一個舞樂響起來時,何家昌還來不及上前邀她跳舞時,她就已經十分大方自然地拉著陳曉乾的手,跳起舞來了。
「石美人」對自己如此垂青,陳曉乾心底裡立刻產生了一陣感激之情,於是,他就更加用心地跟他跳舞。
「你雖然很少跳舞,但舞藝卻極高,可見你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他讚揚說。
「其實,跳舞是女孩子的本能,這正如學語言是女孩子的本能一樣,是很容易學上手的。」歇了歇,她忽然問道:「在你看來,我『石』的成分多呢,還是『土』的成分多?」說到「在你看來」時,她特別加重了語氣。
又是「石」,又是「土」,陳曉乾起初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細想一下,不禁粲然。「認識你這麼久了,現在才知道你是這麼會說風趣話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她忽然雙眉一蹙,撒起嬌來,這是陳曉乾第一次見到她撒嬌,而她那個嫵媚的樣子,的確是異常動人的。
「我不是回答了嗎?」看見她對自己這樣,他把原來的拘謹,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土』人是不會這麼懂得說風趣話的。」
「你認為我不『土』,大概也不會錯了。」她略為得意地笑了一下,「那麼,在你看來,我是『石』的成分多了?」
「在我看來,」陳曉乾學著她的口吻,加重了語氣,「在你身上,我找不到一絲一毫『石』的成分!」
「你不要騙我,啊?」她側著頭,把小嘴一撅,半撒嬌地說:「我得先告訴你,我這個人,自尊心是挺強的,我爸爸自幼把我寵壞了!」
「你爸爸是做甚麼的?」他早就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背景了。
「我爸爸是個物理學家。我是獨生女。由於爸爸過分鍾愛,就養成了有些人稱之為『石』的性格。」
後來,他們又連續跳了幾個舞,談了不少創作的題目,越來越投機,越來越沒有打槍拘束。陳曉乾已把何家昌完全忘記了。
當最後一個舞結束,人們準備散去的時候,岑蕙仍然拉著陳曉乾的手,領他到禮堂中央的盆花邊。她選擇了一朵顏色特別鮮艷的金黃色菊花,小孩氣地對他說:「請把這朵菊花摘下來,插在我頭上。」
陳曉乾不禁愕然。他從來沒有為女孩子頭上插過花,更沒有當衆這樣做過,因此,他有點猶疑不決。
她那雙蒙上一層霧一樣的眼睛,注視著他,彷彿在說:「請別傷害我的自尊心!」
陳曉乾不由自主地把那朵金黃色的菊花摘下來。岑蕙側著頭讓他把它插在她的秀髮上。
「謝謝你!」她興高彩烈地拉著他的手,向門口走去。她似乎是完全忘情了。

陳曉乾無意中回過頭來,看見何家昌滿面怒容地瞪著他們。但是,他已身不由己了。
為了這件事,何家昌大為不滿,說陳曉乾不夠朋友。陳曉乾倒不甚介意,只一笑置之。但使他感到迷惘的是,自從那次以後,岑蕙對他卻再沒有那種表現了。
🥲      (十一)

陳曉乾指導排練《櫻桃園》後走出大禮堂,湊巧碰到唐尤麗。
「陳曉乾,我正有點重要的事要對你說。」她笑盈盈地說。
「重要的事?」陳曉乾一向喜歡跟她開玩笑,「對你重要還是對我重要?」
「當然 是對你重要。」她一本正經地說。
「那就請說吧!」他和她並肩走著。
「岑蕙對你怎樣?」她突然問。
「甚麼怎樣?」他不明白地反問。
「她是否對你很親熱?」
「我該怎麼說呢?」他搔了搔頭。
「你要從實招來!」她合嘴微笑。
「大約是上月的事吧,在一個周末舞會上,」陳曉乾老實招認了,在這等問題上,他對唐尤麗最為坦白,「我約岑蕙去跳舞。你知道,我是受何家昌的拜託。當天晚上,她對我可是熱情似火,還要我在她頭髮上插上一朵金菊花。」
「後來呢?」
「第二天,當我看到她時,她竟然有點羞答答的,但從此以後,她卻好像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對我即如平常一樣。」
「你知道她為甚麼會這樣?」
「不知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她為甚麼會有那麼突然的轉變。」他稍為頓了頓,繼續說:「我想,也許她當時發現何家昌有點猖狂,就臨時把我作擋箭牌,使何家昌知難而退。這也符合她一貫的性格。」
「這是表面現象,」唐尤麗咬了一下薄唇,「內情並不是如此。」
「你知道內情?」他急忙問。
「當然知道,」她賣了個關子,「這個戲劇性的轉變,還是由我來導演的呢!」
「請你快告訴我吧!」他懇求道。
「你用甚麼東西來酬答我?」
他想了想,然後說:「送一本George Eliot 的The Mill on the Floss給你,成了吧?」
「好,我先謝謝你!」她高興得跳了起來,雙手握著他的右手臂。
「請快說吧!」他輕輕地甩開她的手。
「事情是這樣的,她跟你跳舞的第二天,她見到我,就特地和我談起你來。」
「談我些甚麼?」
「看你焦急成這個樣子!」她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臉,「你原來是個見異思遷的人,好不羞人!」
「你說話這麼拖泥帶水的!」他說,「你們兩位校花候選人談起鄙人來,我怎不焦急呢?」
聽見陳曉乾把她與岑蕙並列為校花候選人,唐尤麗喜上眉梢。「她向我打聽你的性格和家庭情況。她當了學校戲劇社社長以後廖由於工作關係,我們交往較多,作我從來沒聽過她問起或談及某一位男同學。看來她對你動了真情了。」
「不一定吧!她也問過我何家昌是個怎樣的人,但這並不說明她對何家昌有何好感。」
「怎麼同呢?」唐尤麗做了個鬼臉,「她問起你是否有了女朋友呀!」
「你怎麼答她?」
「我本不想說,但是……」她忽然停住了。」
「但是甚麼呀?」
「但是,我不想你佔她的便宜。」
「我真給你弄糊塗了!我怎會佔她的甚麼便宜呢?」
「你在她頭髮上插花的那天晚上我也在場。你當時如醉如癡,而岑蕙則百分之百地忘了情,我們旁觀者個個都看得一清二楚,要不是一個是我們學校戲劇社的名旦,一個是香港回來的英文書院生,人們怎敢相信自己親眼看到如此羅曼蒂克的一幕呢?」
「真的是那麼引人注目?」
她繼續說:「她既然對你情有獨鍾,如果我隱瞞事實,她會怎麼樣呢?其結果會怎麼樣呢?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如果她深陷情網,一旦發現表錯了情,她甚至會自殺的。而你呢,結果也不妙,除非你拋棄香港的那位女朋友。」
他本來想告訴她,他在香港根本就沒有女朋友,而只有一個比女朋友的感情還要好的姑姑。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只問:「但是,這與你不想我佔她便宜有何相干呢?」
「怎麼沒有?若然她陷入了你的情網,她一定會被你親吻、擁抱的,這樣一來,你不是佔了她的便宜嗎?」
「這又與你本人有何相干呢?」
她的眼睛忽然媚了起來。「我不想你對她比對我更親熱!」
「你真坦白!」陳曉乾讚賞地說。「不過,你說了老半天,還沒有說清楚她怎麼會突然出現戲劇性的轉變。」
「我如實地告訴了她,說你在香港已有了一位天仙般美貌的女朋友。我還告訴她,我曾白費過心機!」
「你也太多事了。」
「你別不滿,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如果我不這樣,讓你們發展下去,你們如何收場呢?」
細想之下,他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更感到她並不是一個只愛嬉鬧而毫不識大體的女孩子。
「我答應送一本The Mill on the Floss 給你,不就表示我對你感謝了嗎?」
早上,陳曉乾和蘇厚永到系辦公室,看到辦公室前面的告示板上,貼著一張紅榜,內容是:
我系講師范書臣同志,解放以來,積極參加思想改造運動和歷次政治運動,熱愛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主動靠攏黨組織,刻苦改造世界觀,把立足點移到了無產階級方面來。系黨支部根據范書臣同志的申請和表現,對他進行了長期的考查,最近系黨支部已通過他的入黨申請,並學校黨委批准。希望范書臣同志入黨後,戒驕戒躁,更加自覺地改造世界觀,為黨的教育事業作出更大的貢獻。
中國共產黨S大學委員會外文系支部

蘇厚永對陳曉乾說:「你知道為甚麼這個時候吸收范老師入黨嗎?」
陳曉乾搖了搖頭。
「我告訴你一個內部消息,不過你不要告訴別人。」蘇厚永放低了嗓門:「今年四月下旬,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作了重要講話,題目是《論十大關係》,即重工業和輕工業的關係,沿海工業和內地工業的關係,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的關係,國家、生產單位和生產者個人的關係,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係,黨和非黨的關係,革命與反革命的關係,是非關係,中國和外國的關係。中心問題是要處理好這十種關係中所存在的矛盾,把黨內外、國內外的一切積極因素,直接的,間接的積極因素,全部調動起來,集中精力搞好建設,把我國建設成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當前,黨不是向全國提出科學進軍的口號嗎?現在吸收范老師這樣的知識分子入黨,正是為了適應這個需要。過幾年,當我國的建設事業蓬勃發展時,我們這些人就成為主力了。」
「那麼,你入黨的問題,到時候就可以解決了?」
「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關鍵在於我本人的態度。」

      第八章   乍暖還寒

   (一九五六年七月 —— 一九五七年二月)

🥲        (一)

轉眼間,一九五六年暑期已到。陳曉乾在考試中仍然取得驕人的成績,但他不像初進大學時那麼沾沾自喜了。他自感在政治上成熟了許多。他周旋於寇蓮娜、蘇厚永和林小春、岑蕙之間,學到了不少東西。
不過,使他感到隱約不安的是,他的入團問題似乎並不順利。他提交入團申請書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半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代表團支部跟他正式談過話。雖然寇蓮娜曾和他談到他申請入團的問題,並告訴他團組織對他的一些問題正進行調查,但她並不是以組織的名義跟他談話的。他想起蘇厚永也曾多次提到要他多寫申請書,也許他的話是對的。但他又懷疑,一而再再而三地寫入團申請書,是否表明一個人迫切要求入團呢?
一天,陳曉乾途經大禮堂時,唐尤麗忽然從裡面走出來,叫道:「陳曉乾,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甚麼要緊的事嗎?」陳曉乾停了下來,問道。
「我告訴你一件事,」她輕輕推著陳曉乾向前走,一邊繼續說,「聽說馬列主義報研室的董志強老師和生物系的林小春,正在籌備一個中國問題研究社,你知道嗎?」
「略有所聞。」
「聽說學校當局十分反對,認為這種民辦的組織脫離共產黨的領導,是一種無政府主義。但董老師和林小春他們卻堅持認為,按照一九五四年憲法第八十七條的規定,公民享有結社的自由。據說他們正草擬章程和吸收社員。」
「學校當局不同意的事,誰敢參加?」
「岑蕙那樣的人就敢參加。」
「你呢?」
「我是不會參加的。你也知道我的政治理論水平很低,對政治一知半解,因此,也沒有興趣參加。」她忽然問:「那麼你呢?」
「我?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岑蕙邀你和她一起參加呢?」
他還來不及回答,她又繼續往下說:「我聽到消息,他們專門找些有才學的人參加。你這麼有才學,一定會被列入首批發展社員的名單上。我勸你還是作好思想準備才好。」
「黨中央和毛主席天天都在研究中國的問題,這些問題又何必由我們普通老百姓去操心呢?」
「邏輯上倒並不是這麼說,」她說,「黨中央、毛主席不僅研究中國的問題,還研究其他一切問題,但這不等於說,我們不需要設立各種研究機關了。問題是:他們搞民辦的組織,就不符合我國的政治制度。」
「不符合我國政治制度的哪方面?」
「我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這種專政是通過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來具體實現的。那個社要甩開共產黨的領導,不就是走自由化的道路嗎?」
想不到唐尤麗也能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去分析問題。
「你不同意我的說法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做呢?」
這個問題,他不過是提出來考考她罷了。
「對他們本身不會有任何好處,但是,有些人的行動就是那麼令人費解。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種傾向。」
「一種傾向?你是說,中國到處都出現這種現象?」
「是的。」
「為甚麼我一點都察覺不出來呢?」
「我爸爸有許多老同學,舊相識在全國各地工作,經常有連繫,所以我也知道一些。」
「你爸爸有沒有介入這種事?」
「我從來不管爸爸的事的。」
他忽然想起蘇厚永不久前曾告訴他,在東歐,特別是在波蘭、匈牙利等國家,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傾向十分嚴重,如匈牙利有甚麼裴多菲俱樂部。然而,他又想起丹芷姑姑寫來的那封長信所持的觀點,以及岑蕙所引用「親者嚴,疏者寬」的話,他不禁沉默起來。
唐尤麗關心地對他說:「我們還是要小心為好。」
陳曉乾點了點頭。

由於丹芷暑期不回香港,陳曉乾也只回香港探望爸爸幾天後,就返回學校了。
不知道為甚麼,今年暑假留校或提前返校的同學特別多,所以學校也不寂寞。學校的文化生活也較前為活躍。各系各專業舉辦各種學術報告會,文科各系還主辦專題座談會。天天有新的海報貼出。
一天,校園裡刷出一張與眾不同的大海報,海報沒有寫明主辦單位名字,只說八月十六日晚上在校園中心廣場舉行討論會,題目是: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如何防止官僚階層的產生?
陳曉乾心裡知道,這是董志強和林小春他們主辦的。但是,他有點不明白,自從上次越秀山聚會後,為甚麼林小春沒有再邀他參加那樣的清談會呢?岑蕙也沒有再提起這種事。是否他們覺得他與寇蓮娜的關係密切,而不敢要他參加他們的活動呢?
舉行討論會的那天下午,唐尤麗返回學校找陳曉乾,約他一起去聽聽。
也許是由於知道林小春和董志強組織中國問題研究社的人不多,而討論的題目又如此新穎,中心廣場舞台下面來了不少觀衆。
八時正,林小春宣佈討論會開始。今晚,站在麥克風前面,莊嚴地宣佈討論會開始的林小春,又別有一種風度。她衣著仍然樸素但稱身,剪了一頭齊肩的直髮,整齊而飄逸,增添了不少嫵媚,她略為瘦削的修長身材,在麥克風面前,顯得亭亭玉立,儀態翩翩。
第一個發言的是董志強老師。他沒有談中國的情況,重點講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情況,顯然是指蘇聯。他指出,這個國家已經出現了一個官僚特權階級。他舉出大量的例子,說明這個官僚特權階級高高騎在人民頭上,嚴重脫離群衆。例如,一個廠長的工資比工人的工資高出十倍,各級領導人的收入,都在一般群衆的收入幾十倍以至幾百倍之上,而他們享受的種種特權,則是無法以金錢的標準衡量得出來的。
董志強的發言雖然沒有提出令人信服的解決辦法,但是,由於他是馬列主義教師,所揭露出來的材料許多是一般群衆聞所未聞的,他似乎引導人們去思考:中國是否有這種情況?
陳曉乾自然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的結論是:中國的情況遠沒有蘇聯嚴重。一個縣級領導人的工資約為一百元上下,連特殊享受到的東西在內,比一個一般工人的收入高四五倍而已,而一個省級領導人,則比一個縣級領導人高一至二倍,中央首長的收入,比省級領導人高一倍左右。這樣算起來,一位中央首長的收入比一名普通工人的收入只高十至二十倍。
陳曉乾忽然感到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肘部,他立刻轉過頭來,原來是李迎迎。
「你好,許久不見,一切順利吧?」陳曉乾笑著說。
「昨天才返校,今天就趕上這樣一個有生氣的討論會,真有耳福!」她看了一眼唐尤麗,然後語帶相關地問陳曉乾:「怎麼,樂不知蜀,暑假沒回香港?」
陳曉乾笑了笑說:「和你一樣,提早回來罷了。」
唐尤麗大方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你覺得董老師的發言怎麼樣?」陳曉乾問李迎迎。
「很好,我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精彩的發言。」
「我們中國存在他所說的那種情況嗎?」唐尤麗問她。
「當然存在。」
「請舉例說明。」唐尤麗追問。
「如果把兩個情況加上去,你就會看出我們國家的問題的嚴重性。一是各級領導人的收入與農民相比。要知道,中國的農民佔了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只有與農民相比較,才能真正說明問題。據我所知,目前中國農村每個勞動力每年的平均收入不到一百元,就以一百元來計算吧,一位縣委書記的年平均收入為一千元以上,加上特殊待遇,每年少說也有一千五百元,就比農民的收入高十五倍以上;一名中央首長的收入就比一個農民的收入高幾十倍了。」
陳曉乾覺得,她的話雖然是事實,但總覺得不應那樣比較,不過他想不出有甚麼有力的論點去駁她。
唐尤麗似乎也在思考著。然後她問:「那麼,還有另一點呢?」
「那就是,我們國家的這種趨勢是在不斷發展中,這是問題的要害之處。比如,在解放初期,對幹部實行供給制。那時幹部與工農的差距並不太大,但自一九五四年以後,差距就越來越大。今後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主要是在特權方面。」
「特權?」唐尤麗似乎感到有點意外。「請你具體說說看。」
但此時,歷史系一位男同學出來發言,於是,他們的討論就告一段落。李迎迎也離開找甚麼人去了。
後來的三位發言者的觀點,雖然都沒有超出董志強的水平,但整個討論會自始至終是引人注目的。討論會結束時,林小春表示,今後還要舉行類似的討論會。
🥲      (二)

九月開學以來,S大學校園裡的政治氣氛顯得非常活躍。
中國問題研究社在大學的中心廣場舉行第二次討論會,討論的題目是《社會主義與個人崇拜》。
到場觀看的人竟空前之多。陳曉乾和蘇厚永也到場觀看。
討論會由董志強主持。林小春首先發言。
林小春認為,個人崇拜孳生於任何性質的集體性社會,社會主義社會是集體性社會,也可能產生個人崇拜。但是,如果具有足夠的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並不一定會產生個人崇拜。她舉例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那裡個人的傾向就不怎麼明顯。她的結論是,個人崇拜的存在與否,是斷定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否有充分的社會主義民主的重要標誌。
跟著是哲學系的一位女同學發言。她的發言雖然沒有林小春的發言那麼有條理性,但其中有些理論卻是新鮮的:某些人利用個人崇拜達其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這在封建社會中是屢見不鮮的,而被崇拜的人則往往在死後被否定,又出現了新的個人崇拜。她的結論是:個人崇拜是中世紀專制制度的產物,是極權的產物。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根本不應該存在個人崇拜。既然出現個人崇拜,就表明這種社會主義有問題。
之後還有三個人發言,他們都是反駁林小春她們用資產階級是有色眼鏡,去看待社會主義事物,把人民群衆對革命領袖的無限愛戴和崇敬,與中世紀和法西斯主義的個人崇拜混淆起來。他們的結論是,在社會主義國家裡,即使有個人崇拜的個別現象,也是群衆出於對領袖愛戴的表現。他們指出,所謂中國問題研究社組織的這個討論會,動機是不純的,討論題目《社會主義與個人崇拜》是帶有污蔑性的。
討論會自然沒有達致一個結論。董志強在討論會結束時表示,討論會目的,是要引起人們對所提出的問題產生重視,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他主張討論時以理服人,不要扣帽子和採用謾罵的方式。
在回宿舍的路上,蘇厚永問陳曉乾:「你的看法如何?」
「林小春和那位女同學對個人迷信的危害性的論述是對的。但她們認為,出現個人崇拜就表明這種社會主義有問題,那是缺乏根據的。」陳曉乾說。
「另外三個人的發言又如何呢?」
「他們的論點是對的,但可以不必給林小春她們扣帽子。」
「你的答案最多可得六十分。」
陳曉乾是按照蘇厚永和寇蓮娜的指導,去回答這種政治性問題的,估不到答案只得六十分。「那麼,一百分的答案是甚麼呢?」
「個人崇拜與社會主義無關,」蘇厚永說,「斯大林晚年所犯的個人崇拜錯誤,是受舊習慣勢力影響造成的。這樣的答案才能得滿分。」
「甚麼,你說斯大林?」陳曉乾感到有點突然,他似乎沒聽說過。
「今年四月《人民日報》發表的《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不是提到這件事?你忘記了嗎?」
「噢,我怎麼忘記了呢?」陳曉乾責備自己說。四月份發表那篇社論時,曾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但在此之前,蘇厚永就把這個內部消息告訴了他,所以他當時並不感到太震動。
「照我個人的看法,集體主義國家出現個人崇拜的可能性,的確是比較大的。」蘇厚永說。
「甚麼叫集體主義呢?」
「集體主義是對個人主義而言,它並不是一個正式的政治術語。社會主義是要逐步把產生資料收歸全民所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集體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即法西斯主義,也把生產資料收歸國家,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也屬於集體主義,但法西斯主義國家是由一小撮獨裁者掌握、控制,因此,所謂國家社會主義,實質上是大獨裁者所有制。凡是集體主義國家,其權力一定高度集中在最高領導集團手中,尤其集中在最高領袖手中,因此,只要他喜歡,個人崇拜就會很容易搞起來。法西斯主義的國家就是明顯的例子。在社會主義國家中,所知的只有蘇聯,這說明,處理得好就不會出現個人 。」
「按照你的說法,林小春他們的討論會,是針對斯大林的了?」
「你沒有注意到,林小春她們的發言,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斯大林嗎?他們是針對我國的。」
「我國人有搞個人崇拜嗎?」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呢?」
「我感覺不出來。」
「他們說,他們的討論會是要引起人們重視和思考這個問題,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事實上,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會製造個人崇拜,去達到個人的目的。不過,他們用這種形式來活動,遲早是會吃苦果的」
「既然是這樣,他們為甚麼還要這樣做呢?」
「我對你說過,當前東歐各國,出現一股反蘇情緒,這種情緒也影響到其他國家,他們極力想擺脫蘇聯,實際上是要搞資產階級自由化。林小春他們是否也要搞那一套,我現在還看不太清楚。」
蘇厚永的話,證實了唐尤麗上次向他透露的消息。
蘇厚永繼續說:「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據說,在河南、河北和其他一些地方,出現工人和學生鬧事的事件,這些事情也許會蔓延開來。如果我們學校也有人鬧事,你千萬要沉得住氣!參加鬧事,對國家和個人都沒有任何好處。」
陳曉乾同意地點了點頭。他總認為,應該按照憲法的規定,通過正當的途徑去監督國家機關和各級政府工作人員,鬧事是無助於解決問題的。
🥲      (三)

十月十日,從香港傳來右派叛亂的消息。陳曉乾自然十分關心事態的發展。
十三日和十六日,周恩來總理就香港叛亂事件,兩次向英國提出抗議,後來,中國政府又發表聲明,指責港英當局庇護右派暴徒放火行兇。
香港叛亂事件,從爆發到平息下來,延續了整整一個月。陳曉乾的父親曾來過兩封信,告訴他在港島方面一直平靜無事,人們從未受到驚嚇,叫他不必擔心。
寇蓮娜很關心陳曉乾在香港親人的情況,曾幾次問及他爸爸有沒有受到影響。
為了答謝寇蓮娜的關心,也作為對她上次邀請他到荔枝灣郊遊的回請,陳曉乾在一個星期日約她到花地遊玩。寇蓮娜欣然接受了邀請。
花地在廣州郊區,以盛產甜楊桃出名。時值秋高氣爽,楊桃盛季。他們乘擺渡過江,來到這矮樹婆娑的園林。他們在矮樹下穿梭前進,選摘熟而大的楊桃。
他們摘夠了楊桃以後,就找了個林蔭處,並排地坐了下來。
「這個暑假你到上海玩得痛快吧?」陳曉乾猜想,她這次到上海,一定比較順心,因為她在開學前兩天才返校。
「青年人和老頭子在一起,怎會愉快的!」寇蓮娜嘆了一口氣說。
「噢,對不起,我不應問這個問題。」
「沒甚麼。我今天也打算和你談談這個題目,並請你提些意見。」
「我們一邊吃楊桃一邊談吧。」他用手帕把一隻金黃晶瑩的大楊桃抹乾淨,用小刀削了邊,然後遞給她。
「你讀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小說嗎?」她忽然問。
「在香港時讀過。在這裡的圖書館似乎沒有見到這本書。你看過?」
「前兩年在坊間偶然購得,後來才知道是名著。」
「是的,這部小說的內容十分幽怨,與《牡丹亭》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同情書中的女主人翁嗎?」她一雙秋水盈盈的秀眼逼視著他的眼睛。
「她是值得同情的。」
「你應該同情她,」她的聲音有點低沉下來,「世界上有甚麼東西,比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無權被人愛撫更為煎熬人的呢?」她哽住了,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在他的右手背上。
「但是,你比查泰萊夫人的處境好多了。」他說了這句安慰她的話。
但她有點惱怒地說:「你也這麼說?」並立刻放開她的手。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那個老而不也是這麼說的!」她猶有餘怒地說,「你們男人都是自私鬼!」她的眼眶竟紅了起來。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我真沒來由!」她用手絹揩了摺眼睛,強自笑了起來,「我怎能向你發脾氣呢!」她的手又搭在他的手背上。
「我理解你的思想感情,」陳曉乾柔和地說,「但你也應該有一個解決辦法的呀!」
「我今天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最徹底的辦法,是努力培養你對你愛人的感情。」他說。「我知道目前是有些困難,因兩人各處一方。到你畢業時,可以要求組織把你們調在一起。」
「這是最不徹底的辦法!」她蹙了蹙眉頭說。「如果愛情是可以人為地培養出來的話,中國歷代就不會出現那麼多的怨偶了!最徹底的辦法應該是離婚!」
「你的愛人是不會同意的」
「組織也不會同意。而且我也不想。因為今我這樣的情況,就是拚了命去磨,最快也要十年八年才會成功,到時即使離了婚,因組織對我的印象不好,也沒多大前途了。而且,那時我已經是往四十歲奔的人了,追求溫馨愛情的時間也不多了。」
「你可否把追求溫馨愛情的意欲,寄托在事業上呢?」
「那是兩個不相干的問題!」她忽然用堅決的語氣說:「我考慮過,我可否學查泰萊夫人那樣,找一個情人?」她那雙一泓秋水般的眼睛,突然變得雲霧滃然,怔怔地凝視著他。
陳曉乾暗暗大吃一驚。這句話出自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女共產黨員的口,不能不使他感到震驚。
「你說呢?」她仍然側過頭來凝視著他。
他不敢抬起頭來。「你知道,在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這是不容許的啊!」
「只要老而不不反對,那就是容許了。」
「他會同意?」
「這個暑假,我做了大量的說服工作,要他答應不干預我個人的社交活動。」她慢慢地說。「當然,我也付出代價:我答應很好地服侍他,直到他百年歸老那一天。」
「但是……」他欲語還休。
「但是甚麼呀?你放心說好了,我不會怪你的。」
「你的那個情人不是又成了犧牲品?」
「不會的。」她急忙說。「既然是雙方熱戀,完了心頭之願,又怎會成了犧牲品呢??」
「他到底還要結婚的呀!」
「這又有甚麼關係呢?他該結婚時就讓他結婚好了。」
當他想到她是個用特殊材料製造的共產黨員時,他打了個寒噤。
她似乎意識到他的想法。「是的,共產黨員是不應強調個人的興趣和利益的,但是,我以前跟你說過,共產黨員也是人,而且首先是人,追求美好愛情這種人之常情的權利,難道我就不應該有嗎?就應該被剝奪嗎?一個革命者,有大節小節之分。大節是對階級敵人立場堅定,對黨的政治路線不折不扣地執行,大節必須保持,至死不渝。小節如男女關係,多吃多佔公家的東西,等等,是無損於一個人的大節的。」
這又是陳曉乾第一次聽到的觀點。他當然不能授受這種觀點。
「一個在男女關係上犯過錯誤的人,在敵人的屠刀下英勇就義,仍不失為一個革命者,一個響噹噹的烈士;但是,一個生活十分正派的人,在敵人面前屈膝投降,就是一個可恥的叛徒。」
按照她這樣分析,倒是挺有道理的,他是難於反駁的。
見他仍然默然不語,她繼續說:「我記得我曾經對你講過:一定的道德觀念,是與一定的歷史條件分不開的。如果我們往前看,例如,往五百年或一千年以後的社會看,我那位老頭子空霸佔著我的行為是殘忍的,是為那個時候的道德準則所不容的。但是,在今天,我要在愛情上爭取解放,則是不道德的,為社會所不容許的。這是我過於先進的思想與現實之間產生的矛盾。而你,似乎也停留於當今社會的水平上!」
他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之後,他說:「我也知道,你的婚姻對你是極不公平的。但是,你既然走錯了第一步,就只好硬著頭皮走下去。」
「你真的是那麼迂腐?」
「我並不是迂腐,」他分辯說,「我也知道,一定的道德觀念,是跟一定的歷史條件有關。既然我們的社會還未達到那一步,你若要超越歷史而動,到頭來一定會以悲劇收場。我不忍看到你有那麼一天。」
「謝謝你的關心!」她沒精打彩地說。然後,她思索了一會,說到:「其實,我所謂的情人,不是指肉體之交,精神相交才是真純的愛情。你說對嗎?」
「不過,在現實生活中,男女之間有了精神的交合,而不涉及肉體的交合,似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相信我是能夠做得到的!」她喃喃自語。
他似乎覺得,她打算要找的精神上的情人似乎就是他。他和她已經是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了,他覺得他不該再進一步了。
在隨後的談話中,陳曉乾一味裝聾扮啞,寇蓮娜無可奈何。到下午回來時,她一路上怏怏不樂,陳曉乾則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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