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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四章  秀才造反

🥲      (三)

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材料一批批地發表,報章上刊登了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以及不斷發表大量揭發和批判這個集團的文章。至此,已普遍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而人們對這事件的議論也多了起來。
陳曉乾能堅持蘇厚永教導的原則:在政治問題上表態時,要按照黨報的口徑辦事。所以他每天都用心閱讀報章上的重要文章。
一天晚飯後,宿舍發生一場辯論,一方爲何家昌和江一平;另一方爲黃有爲和趙水生。
「胡風集團是一批手無寸鐵的文人、作家,魯迅都承認胡風是好人嘛!他們只是對現實不滿而已,哪能算得上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妮?」黃有爲堅持說。
「他們所說的『宗派主義』、『封建潛力』,是存在的嘛!毛主席也教導我們要克服宗派主義和消滅封建殘餘思想。又怎能說他們是攻擊共產黨呢?」趙水生接著說。
「是的,他們是文人,但不是單純的文人,他們與國民黨反動派、帝國主義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何家昌反較說。
「難道只有槍桿子才能殺人?」江一平振振有詞地說,「筆桿子一樣可以殺人,而且更陰險毒辣,殺人不見血!要不,反革命分子爲何要書寫反革命標語,散發反革命傳單?」
「我們應按法律辦事!」黃有爲說,「只要他們的言論不超出憲法和國家法律範圍,就不能把他們當反革命看待。可國家的法律都沒有規定,說人家的話是反話而加以定罪的。」
「我們就是要看他的動機,看他的言論對社會的影響。我們的法律具有鮮明的階級性!」何家昌下定義地說。
「動機?你以自己的主觀或偏見去確定別人的動機呢,還是以真憑實據?」黃有爲高聲地問道。「法制之所以重要,就是要避免出現類似文字獄那樣的冤案,雖然明知任何法律總會有某些漏洞。」
「說到社會影響,我就更加感到莫名其妙了!」趙水生說,「胡風三十萬言的意見書,是寫給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嘛,你不發表它,它怎會有甚麼社會影響?而報章刊登這個集團的材料,大多是他們之間的來往書信,你不把它們登出來,社會上又有誰人曉得?」停了停,他繼續說:「他們只不過是出於個人名利,而對社會某些現象不滿的宗派小集團。」
「你只說對了最後一句話!」江一平緊接著說,「在我們國家,對社會不滿的是些甚麼人呢?是地主、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國民黨反動派,是我們的敵人!至於搞宗派,一定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高崗反黨集團就宗派政治集團嘛!」
「你這樣說,未免是小題大作了!」黃有爲反駁說,「你說我們班有沒有搞宗派的人呢?」他嚴厲地盯著他。
江一平的眼光退縮了一下,但稍作沉默後,他突然粗聲地說:「有,就是那些對班會安排工作不滿的人!」
「哈哈!」黃有爲大笑起來,你當自己是個甚麽大官!羞死人,真真羞死人!」
這時,響起了晚自修的鈴聲,何家昌和江一平冷笑著回他們隔壁的房間去了。
想不到第二天黃昏,何家昌以團支部委員的名義找陳曉乾談話。
「你對我們昨天傍晚的辯論有何看法?」何家昌開門見山地問。
「既然有不同的看法,把問題辯論清楚,很有好處嘛!」陳曉乾說。
「我不是問你辯論有甚麼好處,我是問:你站在哪一邊?站在黃有爲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他逼他表態。
看到何家昌這副神氣,陳曉乾有點氣忿起來,硬邦邦地說:「我是站在黨中央一邊。」
何家昌討了個沒趣,面色變得非常難看。過了一會,他嚴肅地說:「我們幹革命,不能不見諸行動,在有關大是大非問題面前,是不應該保持沉默,而應挺身而出的!」
聽見他用教訓的口吻說這番話,陳曉乾更加惱火,他不甘示弱地說:「我的態度和觀點,已鮮明地表現在我登在黑板報的文章上,你看過了吧?我認爲,黑板報是上級佈置出的,它的作用和影響比起三兩個人在房間辯論要大得多!」
何家昌啞然。他既沒有給黑板報寫批判文章,也沒有看上面的文章。
何家昌繃著臉,沉默了好一陣子,後夾,他忽然沉聲地說:「目前,揭發和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運動正在深入,全國各單位都加緊進行組織清查工作。在我們班,像黃有爲那樣對胡風的謬論產生共鳴的人,就不是個別的。現在,黃有爲和趙水生正在寫檢討,明天下午,團支部開會批判他們。」然後,他咬了咬牙關,用命令的口吻說:「我代表團支部,要你交待書。因爲,據我們所知,你在香港時喜歡寫文章,回來後也寫了不少詩歌和文章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很可能自覺不自覺地與胡風分子建立了書信聯繫。寫好後,交給我吧!」說完,他就大踏步離開了。
如果是在半年前,他一定會被嚇得不知所措。如今,在蘇厚永的指引下,他已經學會了處理政治問題的本領。何況他還有寇蓮娜這座靠山!
🥲      (四)

下午上完兩節《文藝學引論》卜雲宣佈全體青年團員留下來。陳曉乾看見黃有爲也留下來。他知道,他們準備開會批判黃有為。
陳曉乾獨個兒悶悶不樂地到學校的小食店,要了一碗肉絲麵,一邊吃,一邊看當天的報紙。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
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系黨支部書記高菲菲。
「高菲菲同志!」他客氣地站了起來。
「坐,坐下。」高菲菲笑容可掏地示意他坐下,跟著她面對著他也坐了下來。
「你要吃甚麽?」陳曉乾趕忙問。
「我自己來。」她轉身對服務員說:「請給我一碗叉燒河粉。」
高菲菲今天的打扮和往常一樣:白襯衫、黑裙子,樸素大方。
「怎麼樣?完全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吧?」她和藹可親地問他。
「基本上習慣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她。
「據寇蓮娜說,你表現很好,積極要求進步。教授們都很讚賞你。大家都認為你是個模範港澳生。」
「哪裡,哪裡!」他嘴巴雖是這麼說,心裡卻是樂滋滋的。
「你們班出的黑板報,是全系最好的,文章我都看過了,寫得都很有說服力嘛!」
提起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道:「高菲菲同志,我想請教您一件事:在這次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中,是不是每個人都要寫交待書?」
「不,」她抬起了頭,有點奇怪地反問:「怎麼,你們班每個人都要寫交待書嗎?」
「我不清楚是否每個人都要寫,但何家昌昨晚通知我,說團支部要我寫一份交待書。」
「為甚麼?」
「他說我寫過文章,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與胡風分子有通信聯繫。」
「這是胡來!」她溫文的臉孔上現出一絲怒意。「你不必理會他們,待會我找他們去。」
「他們現在正在教室開批判會。」陳曉乾順口說了一句。
「批判會?批判誰呀?」她似乎更感吃驚。
「批判黃有為。」
「為甚麼要批判他?」
「前天晚上,他跟何家昌辯論胡風的問題。他認為胡風只是搞宗派,不是反革命分子。」
「那也不能隨便開批判會的呀!」她說,「只要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對於思想認識問題,是個別教育的問題,何況黃有為是位華僑學生!」
陳曉乾沒做聲,他覺得像高菲菲那樣的黨員幹部,是通情達理的,有甚麼思想問題,是可以向她匯報的。
高菲菲匆匆吃完米粉,站起來,對陳曉乾說:「我先走,以後多些聯繫。」說完,她就擺動她輕盈的身軀,一下子就離開了。
晚飯時,卜雲走過來,對陳曉乾說:「有點事,想跟你談談。我們到外面六角亭一邊吃一邊談好嗎?」
陳曉乾把菜倒進飯碗裡,跟卜雲走到六角亭來。
「高菲菲同志剛才告訴我,何家昌擅作主張,以團支部的名義要你寫交待書,這是極端錯誤的。我們已批評了他。」她停了停,然後說:「其實團支部根本沒有授權他那樣做。」
「他為甚麼要那樣做呢?」
「他可能是神經過敏。」
「如果光是神經過敏,他大可以先向你們請示呀!」他覺得卜雲有點偏袒何家昌。
但卜雲卻沒有答話。
過了一會,她說:「你通過蘇厚永交來的入團申請書,我們看過了。我們團支部歡迎你這種要求進步的表現!」她送了一口飯進嘴巴,咀嚼了一會,嚥了下去,然後繼續說:「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先進青年組織。青年團要忠誠於黨的事業,做黨的好助手,做青年的表率,所以一定要不斷提高政治覺悟和思想水平。對於像你這種學習成績優異的同學來說,尤其要注重政治,做到又紅又專。」
這番話對陳曉乾來說並不陌生,因為蘇厚永就曾對他說過。
「此外,你還要寫一份自傳。自傳的內容包括從七歲起的學歷和經歷、家庭主要成員、主要社會關係,也包括個人的思想認識,主要是對青年團的認識。寫好後交給我好了。」
陳曉乾點頭答應。
然後,她的表情柔和下來。「你在香港住在哪裡?」
「九龍紅磡。你呢?」
「香港梅道。」
「那是半山區高尚住宅區。你家一定很富有。」
她點了點頭。
「你真不簡單。」他欽佩地說。「我要是不回來升學,就連甚麼是青年團也不知道哩!」
「各人的經歷不同,思想覺悟的先後也就不一樣。」她和氣地說,「不過,大多數人終究會走我們這條路的。」
他平時覺得她過分嚴肅,如今才發現,談開了,她還是挺隨和的。
吃完晚飯,他回到宿舍,房間裡只有黃有為一人。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吃過晚飯了嗎?」陳曉乾問他。
「嗯~!」他應了一聲。
「不到外邊散散步?」
黃有為沒有答他。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嘆了一口氣,粗聲地說:「估不到發表不同意見也有罪,也要被開會批判!」
「誰被批判了?」陳曉乾裝著不知道。
「還不是那天傍晚和何家昌他們辯論胡風問題惹的禍!今天下午被批判了!」他滿腹牢騷地說,「誰也不能擔保自己事事正確,通過辯論,以理服人,有甚麼不對呢?」
陳曉乾早就覺得,黃有為過於鋒芒畢露,並帶著馬來亞時的舊腦筋來看待這裡的事物,所以是很吃虧的。出於同情心,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心地說:「算了,以後有甚麼意見,都不要隨便發表,尤其是有關政治上的意見,更加要慎重。」
黃有為似乎覺得陳曉乾的話有理,就點了點頭,不過他又說:「何家昌洩私忿,這是意料中的事,但卜雲竟助紂為虐,太不應該了!」
「呶,又說這等話!」陳曉乾立即制止他。
「可不是,後來高菲菲同志批評了他們,他們才不得不罷手。」
「算了!不要再提這些了。」他聽到有人走進來。原來是何家昌。
「你現在有空嗎?」何家昌表情不大自然地對陳曉乾說,「我們一起去散散步吧。」
「有甚麼事嗎?」陳曉乾冷冷地問,「你代表團支部找我嗎?」
「不,」何家昌苦笑了一下,「我個人想找你談談。」
「我沒空,我要趕著出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二期黑板報。」
「那……」他口吃起來,「那我就告訴你,昨晚我叫你寫交待書,現在不用寫了。」
「為甚麼?」提起這件事,陳曉乾餘怒未息。
「唔……」何家昌咬了咬嘴唇,費了很大的勁才含糊地說:「算是我做得不對。」
他的態度並不誠懇,因此陳曉乾沒理會他。他默默地站了一陣,後來就沒趣地走了。

      第五章  諜影幢幢

   (—九五五年七月——一九五五年十月)

🥲      (一)

批判胡風集團的高潮已過,然而,七月一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關於展開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鬥爭的指示》,指示指出:一九五一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雖然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對少數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還沒有來得及揭露和肅清。隨著生產私有制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大規模開展,混入中共黨內和國家機關、人民團體中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加緊了他們的破壞活動,這說明開展一場肅反鬥爭是十分必要的。指示提出了毛主席的「提高警惕,肅清一切特務分子:防止偏差,不要冤枉一個好人」和「一個不殺,大部不捉」的方針。指方還規定了肅反工作分四批進行。
由於肅反工作主要是黨政機關從組織上進行內部清查暗藏反革命分子,而且要細水長流地進行,反而對一般群眾放鬆了,因而停頓了一個時期的周末晚會,又得以恢復舉行。
陳曉乾負責搞了兩期黑板報,忙了一陣子,今晚趁周末到大禮堂去輕鬆一下。
他在大禮堂門前見到唐尤麗。她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並輕輕地推著他的手臂走了進去。
「你一個人?」
「那天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和汪達生的交際已經完結了嗎?」
「原來是真的!爲甚麼呢?」
「真是一言難盡,以後才告訴你吧!」
他這次和她一起搞了兩期黑板報,又有那天晚上挽手臂之情,兩人已十分熟絡了。他發現,她是個心地善良和十分隨和的姑娘,雖然頗為浪漫,卻很有分寸,從那天對待他的態度,就可見一斑。
隨著第一個舞曲響起,她不待他邀請,就把他推進了舞池。她跳起舞來,表現得十分親暱,但並不放蕩。
她忽然笑了一聲。
看見她笑得很甜,他奇怪地問:「你笑甚麼?」
「我突然想起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她的嘴角笑得更開了。
「甚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她往周圍看了一眼,然後低聲地說:「我十三歲開始發育時,有一天我發覺我哥哥偸看找洗澡。」
他聽了她這麼說,也覺得好笑。她竟然在現在這個場合想起這件事,並告訴他!
”那麼,你怎麼對他呢?」他興致勃勃地問。
「我當時裝作不知道,有意讓他看個夠。」她雙眼又媚了起來。
「為甚麼要這樣呢?」
「爲了滿足他的好奇心。」她大方地說,「我哥哥比我大四歲,自小就很疼愛我。」
「你不怕他一時衝動失去控制?」
「所以,我穿好衣服後,「就從沖涼房走出來找他,告訴他只准偷看一次,下不爲例,否則我去告訴媽媽。他以後果然真的不敢了,但更疼愛我了。我說好不好笑?」
「你真是一個別具一格的女孩子!」他對她大加讚賞。
「是嗎?」她側著頭,「你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嗎?」
「我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小妹妹。」
「你是說……」她又飛起她的媚眼,凝視著他的眼睛。
「不,千萬別誤會!」他趕忙說,差點兒踩在她的鞋尖上,「我只是說,我願意有一個這麼奇特的小妹妹。說真的,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妹妹!」
「你認我做你的妹妹好了。」說完,她溫柔地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
他忽然見到林小春也在跳舞,她也看到他,向他點頭微笑。
舞樂停了下來。他和唐尤麗並肩起回到原位。
林小春從大禮堂一邊慢慢走過來。
「許久不見,近來忙吧?」她熱情地向陳曉乾伸出手來。
「你好!」陳曉乾和她熱烈地握手。「有點兒忙。你呢?」
「可以說很忙。」她忽然看了唐尤麗一眼,問道:「這位?」
「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們班的唐尤麗同學;這是生物系的林小春同學。」
正談間,只見汪達生朝唐尤麗走來。唐尤麗急忙對陳曉乾說:「我先走了,我不想和此人交際!」
「不要怕,我保護你。」陳曉乾說。
「不,這人極不老實,我不想見到他!」說著,她匆匆地離開了。
汪達生來到陳曉乾旁邊,微微一笑,想和他搭訕似的。陳曉乾沒有理睬他,把頭別開, 跟林小春講話。
舞樂響起,汪達生上前請林小春跳舞,但林小春裝著沒有看見,卻扶著陳曉乾的肩膀,輕輕推著他向舞池翩翩起舞。汪達生討了個沒趣,他轉向前面一位單身女同學走過去。
「近來沒有寫詩吧?」林小春溫柔地看著陳曉乾的臉孔,問道。
「沒有。」他答道。想了想,他笑了起來說:「詩主要是言情表志的,沒聽說過把詩作爲批判的武器。用詩的形式去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尤其沒有必要。」
「你認爲胡風他們是反革命集團嗎?」她問。
「這是個敏感問題,今天晚上盡情娛樂,不談它好嗎?」他極力避開她尖銳的眼光。
「難道不可以一邊輕輕鬆鬆地跳舞,一邊討論這個問題嗎?」她沒有強迫他,只是提出建議。
「你不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他終於忍不住,反問一句。
「怎麼不相信呢?」她認真地說,「正是由於我相信中國共產黨,我才關心它,愛護它。我認爲,對黨只是歌功頌德,文過飾非,絕不是真正愛護它的態度!事實上,我們作爲中華民族的一分子,也有權監督它,使它更好地領導中國走向繁榮富強。」
她的話是無可厚非的。
她繼續說:「我們的革命前輩,包括共產黨員和非共產黨員在內,爲之奮鬥犧牲、夢寐以求的理想是甚麼呢?就是要建立一個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同意這種說法,階級鬥爭是殘酷無情的,不是我壓迫你,就是你壓迫我,用毛主席的話來說,就是你不專他的政,他就會專你的政。但是,對於朋友,甚至對於我們抱有成見的朋友,我們為甚麼一定要壓迫呢?」
陳曉乾知道她指的是胡風他們。
「我們已經掌握了政權,應該寬容些。把朋友嚇跑了,是會失民心的。這樣的歷史教訓還少嗎?」她意味深長地說。
他在苦思著:從理論上看,她的話完全正確,然而,具體地說,卻不盡然。綜觀古今中外的歷史,任何一個掌權人,即使是較開明的,都不能容忍別人向他(以及他的集團)的權威挑戰。今天的共產黨不是比前人好得多了嗎?
「你為甚麼不說話呢?」她眼睛逼視著他。
「還要更寬容嗎?」他說,「我們只是要他們寫檢討,只是批判他們罷了,既沒有捉他們坐牢,更沒有殺他們的頭。古代的封建王朝能做得到嗎?國民黨能做得到嗎?」
「關於你提到的問題,首先我要說的是:如果他們真的要推翻我們的政權,不捉不殺他們,自然是寬大了。但是,他們只是一小撮老弱病殘的書生,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有坐天下的野心,由中央親自發難,把這件事搞成一個政治運動,把他們稱作反革命分子,不僅是沒有必要,而且也是有害的。」
陳曉乾看見她有點激動,臉頰泛起一陣紅暈,少女的那種青春氣息顯現無遺。
「其次,談到與封建王朝和國民黨相比較的問題,我認爲大前提是錯的。試觀當今各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雖然仍然實行資產階級專政,但它們深知,容許人們批評甚至謾罵政府並不會從根本上危害其政權,所以在憲法上充分給予人民提出反對意見和批評的自由,當然他們也有不接納、不理踩的自由。我們可以跟這些國家比,而不能跟古代的封建王朝比。不管承認不承認,資本主義事實上正在和社會主義競賽。因此,從長遠來看,樹立不可侵犯的絕對權威,肯定會弊多利少,貽害無窮!」
這番話不能不使他折服。但是,正當他想要問她,樹立絕對權威對將來有何貽害時,樂聲戛然而止。
到下一個舞時,林小春再次主動和他跳舞,但她卻隻字不談剛才的話題了,因此他也不想再提起這個問題。她轉而和他談論文學藝術的問題。她的學識如此之淵博,思想如此之敏捷,陳曉乾為之欽佩得五體投地。
舞會結束時,林小春對他說:「我曾考慮組織一個詩社,聚集三五知己文友,定期評詩論文。但苦無良伴,如今雖認識了你,惟你我二人,尙嫌人數不足,希望你能費心物色一下,如何?」
陳曉乾覺得她的主意甚好,於是就點頭答應了。
🥲      (二)

陳曉乾在學年考試中,再創全優紀錄。蘇厚永亦能保持全優。寇蓮娜大部分功課也得優等成績,但英文卻降了級得「良」。張妙婦和申紀夏名列榜尾。申紀夏上學期考試時已是最後一名,原因是基礎差,學習方法不對頭,也不太用功,加上思想不太開朗,曾要求退學分配工作。卜雲的政治課得優等成績,爲她保存了黨員的面子,但英語的成績則由上學期的「優」,下降到了「良」,作爲香港英文女書院的畢業生,這是沒道理的。不過,不管怎麽說,這清楚地表明,這學期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和清查暗藏反革命分子的工作,對黨員和團幹的學習,是有很大的影響的。
這次陳曉乾回港度假前,寇蓮娜卻沒有和寒假時,那樣,專門找他談話,只是在吃飯時和他談了幾句,叫他按時回校,並托他買一本英文原著〈傲慢與偏見》。
回到香港,陳曉乾發現丹芷似乎成熟了許多,也樸素了許多。
以前,陳曉乾以爲自己已經徹底了解了他的丹芷姑姑。他和她自小一起長大,一起生活,所以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從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中,看出她內心世界的活動。現在他突然發現,她有另一個方面,是他從前沒有充分注意到的,那就是,她具有一種異乎常人的預感性。
陳曉乾問她:「我寫信問過你,你說的『萬轉千迴懶下床」是甚麽意思?但你卻一直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已幡然改正了嗎?又何必再提呢?」
「難道你有甚麽事是不可以告訴我的嗎?我是應該爲你分憂的。比如,」他想起了寇蓮娜對他說過的話,「你要找一個怎麼樣的男朋友?」
「你為甚麼又跟我提起個問題呢?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不準備嫁人的嗎?」她不高興地說。
「這怎麼可能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正常的現象嘛!」
「那你為甚麼又不找個女朋友呢?以你的條件,在大學的集體生活中,難道你就找不到合心意的人?」她用試探的口吻問。
「的確還未找到 ,而且我也不想找!」
「既然你不想找,為甚麼老是要我找呢?」她撅著嘴說。
他不禁默然。
「不過,我知道,你以後慢慢會改變主意的。她沉思地說。「我沒有讀過高深的哲學理論,但是,你走了以後,我曾看過敝思奇的《大衆哲學》,略知一些唯物主義的原理,其精髓則體現在『存在決定意識』這句話中。根據這個原理,你的思想不變是不可能的。你細想一下,在你的眼光中,你是否對香港的一切越來越厭惡呢?」
他想了想。的確,他現在覺得,就連香港的工人階級與內地的工人階級也有很大的差異。那天他在天星小輪上,看到一個年輕工人,在大模大樣地看一本黃色雜誌,就感到十分刺跟,但在回內地唸書前,他對這種現象是習以爲常的。即使是對丹芷,他也開始感到,她在衣著上和生活習慣上有些不順眼之處:那天她到火車站接她時,穿著一雙半高跟鞋,他就覺得她有點小姐氣。不過,他並沒有產生嫌棄她的思想,他知道,如果她回內地生活,她是會很快跟上那裡的潮流的。
她停了一會,讓他好好地想想,然後繼續說:「但是,在香港,人們不會因爲你改變了看法,而去遷就你,就連最疼愛你的爸爸,也不會爲你之故,不穿西裝上班,而穿上中山裝。你說過,內地的女性,穿著束腰的藍色幹部服,很有點巾幗英雄的氣槪。但是,如果我穿著那種衣服在這裡的街上招搖過市,我會成了個怪人!說老實話,我現在還看不出那種服裝有甚麼美感。這也許就叫做『存在決定意識』吧!
多麼有說服力啊!丹芷這種異乎尋常的預感性,陳曉乾以前的確沒有發現。他更喜歡她,更尊敬她了。
然而,她沒有等他發表意見,又往下說:「你也許會問:你到英國去讀書,思想也一定會變化了?答案是肯定的,這就是爲甚麽我做了幾次夢,夢見和你一起在英國留學原因,如若我們在一起,思想要變就一起變。但是,我自信自己與眾不同。你也知道,我雖愚鈍,老師們都說我在學習上有鍥而不捨的精神,我把這種精神管叫做黏附性,即英文的adhesion。因此,我是不大可能有明顯的改變的。」
她的最後幾句話,使他甚爲感動,也甚爲擔心。他不禁衝口而出:「姑始,你甚麽都可以不變,選擇男朋友的標準一定要變啊!」
聽了他的話,她的眼眶立刻泛紅起來,她把臉別了開去。
「你若不變,我也不會變的!」他忽然像小孩子一樣,賭起氣來。
「看你!」她轉過臉來,不顧睫毛上的淚花,綻開笑容,慈愛地說,「你長大成人了,還像以前那樣,向我賭氣!」

八月中旬,丹芷接到倫敦大學經濟學院的入學通知書,他們一家人自然十分高興。離開前,兩人少不了依依惜別。陳曉乾心中,突然產生一陣莫名的空虛感,丹芷強忍著眼淚,告別了陳曉乾和他爸爸,登船離去了。
🥲      (三)

開學第一天晩自修時間,系黨部在系會議室召開學生團員和班幹部會議。陳曉乾作為班幹部,自然也出席了。
會議由系黨支部書記高菲菲主持。她分析了批判胡風集團以來的政治形勢,指出: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的活動,並不是孤立的現象,而是代表一股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向社會主義反撲的逆流。前個階段以來,社會上出現各種謬論,都是與胡風集團互相呼應的。她根據上級的指示宣佈:批判古風反革命集團已告一段落,今後要全面開展扎扎實實的群眾性的揭發和清查暗藏反革命分子的工作,並對前階段的專案工作,進行最後落實。她號召全體團員、班幹部,立刻行動起來,對一切可疑的人和事,積極進行檢舉、揭發。
陳曉乾覺得,檢舉揭發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與自己關係不大,因爲他在內地沒有甚麼社會關係。當然,林小春曾對他講過一些與眾不同的話,但他始終認爲,她的出發點是好的,而且她向自己吐露心聲,證明她把自己引爲知己,他能夠忍心去告發她嗎?他倒覺得自己有責任去提醒她,不要隨便公開發表政見。
她終於沒有揭發任何人。但當他到隔壁房間時,卻看見江一平埋頭寫了好幾頁檢舉揭發材料。他猜想那是揭發黃有爲、趙水生和申紀夏等人的材料。
陳曉乾問蘇厚永有沒有寫檢舉揭發材料。
「還沒有呢。」蘇厚永說。「也不必這麼急,可以從長計議嘛!」
高菲菲同志不是要我們立即行動起來嗎?」
「立即行動起來的意思,就是從現在起,要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蘇厚永答他,「並不等於要立刻寫出檢舉揭發材料。我們不是搞組織工作的一般群眾,只能從別人的一言一行中去分析,所以需要費點腦筋。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十分慎重,看問題要看實質嘛!」
「如果我們的行動太過緩漫,會不會給反革命分子逃走了呢?」
「怎麼會呢?」蘇厚永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國的戶口制度是全世界最嚴密釣。如果你進城過一夜,就要到當地的派出所報戶口,如果超過三天,你就要得到學校派出所的介紹信。」他歇了歇,放小了嗓門說:「根據中央的指示,在今明兩年進行內部肅反工作,可見這工作之艱巨。急是急不來的。」
既然這是一個細水長流的運動,當然不會搞突擊了,陳曉乾也就安心下來了。
第二天下午,陳曉乾上完課走出教室,系黨支部組織幹事兼系行政秘書鄭光燦在門口叫住他,說外邊有人想向他了解一件事,現正在系辦公室等他。
由於陳曉乾是學習委員,與鄒光燦有些業務上的接觸,所以跟他較為稔熟。在路上,他問:「是哪裡來的人?」
「他會給你看介紹信的。」
「介紹信?」陳曉乾有點納悶起來。但看見鄒光燦沒有反應,他就不敢再問下去了。鄒光燦是個轉業軍人,平時還是挺和氣的,工作也很負責,同學們對的印象不錯。但是,他今天卻有點嚴肅。
到了系辦公室的會客室,鄒光燦就把陳曉乾介紹給坐在裡面的一個男子:「這 是陳曉乾同學,這是趙彪同志。」然後他對趙彪說:「您隨便吧,我失陪了。」就走了。
那趙彪三十出頭,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十分精明的漢子。他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封信,遞給陳曉乾,說道:「這是介紹信。」
陳曉乾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茲介紹廣州市公安局趙彪同志到你處,了解群眾反映事宜,希予接洽為荷。
此致
陳曉乾同學
中國共產黨S大學委員會組織部

「公安局」三個字頓時使陳曉乾緊張起來。雖說「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然而,正是由於自己一切清白,現在公安局竟然找到自己頭上來,他不免有驚恐之惑。
「是這樣的,」趙彪拿出一包香煙,抖了一支出來,點著了,兀自抽了起來,「有一件事,想向你了解一下。他頓住了,又抽了一口煙。
陳曉乾急切地等待著。也許,這與胡風反革命集團有關?
「你認識袁奕滔嗎?」趙彪看著他的臉色。
「袁奕滔?」他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看見他苦思苦想的樣子,趙彪啓發他說:「你去過金星台吧?」
「金星台?」他仍然茫然的樣子。
「在中華路的金星台!記起來了吧?」
「噢,記起來了!」他如釋重負,「那是去年七月,我們幾個從香港來的同學剛考完大學入學試,跟了李詹美同學到他住在金星台的表弟家,在那裡住了一個晚上。一他頓了頓,忽然大聲地說:「對了,他的表弟就是叫做袁甚麼的!」
「叫袁奕滔!」趙彪嚴肅地補充說。跟著,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煙,邊吐邊說:「據群眾反映,去年七月有一段時間,有人聽到從他家裡傳出像是發報機的『滴嗒』聲。你到過他家裡,有沒有發現可疑的東西?」
「沒有。」他意識到這是一件有關特務的案子,心一慌,口吃地說:「當時是三四個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沒注意到甚麼。」
「你那幾位同學,現在都在哪兒?」
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所以都返回香港去了。」
「你以後有再去過袁奕滔家嗎?」
「沒有,我跟他不熟。」
「陳曉乾同學!」趙彪的語氣嚴峻起來,「爲了黨和人民的利益,你不要有甚麼顧慮。用心想想,看看有甚麼可疑之處。」
他苦思苦想了一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他說:「是了,那姓袁的青年,譯了幾篇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打算寄去出版社,爲了附寄原文,他用打字機打字。當天晚上他還要我們教他打字呢!」
「用打字機打字?」趙彪有點不理解的樣子,「中國人寫的東西,還要翻譯?」
「那個作家不是中國人,而是美國人。」陳曉乾急忙解釋。
「你不是說他是姓歐的嗎?」
「他不是姓歐,而是叫歐亨利。」他用英語的調子和發音讀出「歐亨利」三個字來。
趙彪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跟著,他轉了轉眼珠子,問道:「是普通的打字機嗎?」
「是的,不過很舊了。」
「那部打字機是他自己的嗎?」
「他好像說是借來的。」
「向誰借的呢?」
「這,」陳曉乾想了一會,「讓我再想想。」
「嗯。」趙彪丟掉煙屁股,拿出筆記本和鋼筆,大略記了些東西。「好吧,不妨礙你學習了,我們就談到這裡吧!」他站了起來。「請你回去再從頭到尾仔細回憶一遍,寫成書面材料,交給鄒光燦同志,他會轉給我們的。」說完,他就走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在吃晚飯的過程中,陳曉乾都在想這個問題:記得袁奕滔說過,打字機是借來的,作從哪裡借來的呢?他一時,想不起來。他一定要想出來,因爲這關係到袁奕滔的政治前途。直到晚飯後他獨自到荷花池畔散步,才想起來了。他記得,袁奕滔說過,那部打字機是從市郵電局一個朋友借的。
他花了整個晚自修時間,才把材料寫好,簽上了名,第二天上課前把它交給了鄒光燦。這時,他才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      (四)

中午,陳曉乾順路經過學校收發室,拿到丹芷從倫敦寄來的信。他忽然想起中文系的李炳權來,以前丹芷寄來的信,多數是由李炳權捎給他的。但這些曰子來,似乎沒有見他來上課,可能他已返回香港養病去了。
丹芷的信很簡單,大略講述一下她入學的情況和感受。她表示今後會經常給他寫信。
下午,全系學生到市裡參觀一個反特展覽會。
其實,這個展覽會不只是反特,它的主要基調還針對暗藏反革命分子。它分爲三部分:一是有關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和照片;二是有關本省、本市近年來挖出來的暗藏反革命分子的材料和圖片,他們多是在工礦企業當一般幹部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這些人散佈反動言論,攻擊人民政權;三是有關美國中央情報局和台灣情報當局,派進來進行破壞、收集情報和發展組織的特務分子的材料和照片。
最後一部分材料使人觸目驚心:那些特務分子有的在國慶節群眾集會的廣場上放置定時炸彈,有的潛進黨政機關往食水放毒,有的威逼利誘,拉親朋下水,有的到處活動,收集我軍事、政治、經濟等各種情報。尤其使陳曉乾感到吃驚的是,那些特務幾乎全部是在香港,澳門招募或在香港、澳門受訓的。
陳曉乾這才知道,原來香港是派進中國大陸的特務的大本營!想到自己來自香港,想到前幾天公安局來向他了解袁奕滔的情況,他感到惶恐不安。看來,中央發動肅清暗藏反革命分子的運動不是沒有根據的。當然,在他看來,胡風分子應該審査,但不應一律定為反革命分子。
這些問題正在他腦子中打轉的時候,一張十六吋大十分熟悉的照片,赫然映進他的眼簾,他正是失蹤了幾個月的李炳權!照片下面有一段說明:「美蔣特務李炳權,十九歲,一九五三年在香港加入美蔣特務組織,接受特務訓練,一九五四年九月以學生身份考入S大學中文系。一九五四年九月至一九五五年四月,李炳權以學生身份作掩護,利用假日和課餘時間,收集我軍事、政治、經濟情報。一九五五年五月以來,李炳權裝病不上課,更加猖狂地進行特務活動。一九五五年六月底,被我公安機關破獲,逮捕歸案。」
陳曉乾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照片上那怯弱的模樣,那默默的表情,分明就是他,況且,文字又寫得那麼分明!
「怎麼樣?意外吧?」蘇厚永用肩膀碰了一下表情木然的陳曉乾。
「是的。」陳曉乾彷彿從夢中驚醒,用手背輕輕擦了一下眼睛。「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不會呢?」蘇厚永意味深長地說,「在現實中,比這個更出人意外的事還有哩!」停了停後,他繼續說,「李炳權來自香港,他當特務是比較容易今人相信的。但是有些人土生土長,外表老實,在我們身邊,也可能是特務呢?」
「真有這樣的人?」陳曉乾更加吃驚,「是誰呀?」
「回去才告訴你吧。」蘇厚永微笑地說,「現在好好參觀,本周還要安排一個時間討論呢。」
陳曉乾才不再問,但他已無心繼續細看了。
在回校的路上,陳曉乾再問蘇厚永:「剛才你提到的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總之不會是你。」蘇厚永看見他那麼緊張,就說了這句悄皮話。
「當然不會是我!」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是我,你怎麽會跟我講這些呢?」
「不過,你是認識這個人的。」
陳曉乾不禁愕然:「我認識這個人?」
「而且還經常和這個人接觸!」
這下子,陳曉乾可是急得要跳起來了。「這個人究竟是誰呀?」
「你不妨先想想。」蘇厚永還是不告訴他,「我要考考你的觀察力。」
陳曉乾在冥思苦想:是林小春嗎?」但前幾天他還在校園裡看見過她:而且,他怎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學生是個特務。
「是我們系的。」蘇厚永把範圍縮小了。
「是我們系的?」於是,陳曉乾就從本班的學生想起,至三年級、四年級的學生,結果,沒有一個人失縱。至於一年級新生,除了幾位香港來的學生之外, 其餘的人他都不認識。
他突然想起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是學生還是教工?」
「教工。」
範圍再又縮小了。為甚麼他沒有想到教工呢?本系雖有四十多名教工,但與他有過接觸的不到十人。他覺得很快就可以想出來了。
他從系黨支部書記高菲菲和系辦公室祕書鄒光燦想起。但他們今天還帶隊。他暗暗罵了自己一聲:傻瓜,怎麽可能是這類人呢?簡直是多此一舉。
於是,他又從教師中去想。首先想到本班的教師:教精讀課的楊教授和上語法課的陳教授,今天上午還上他們的課,上文學作品閱讀課的周教授,以及上英美文學史的張教授,這個星期都有上課。他想到一年級的班主任范書臣,近來不常見他,但他不可能有問題,聽說他正在積極爭取入黨。系主任馮靜宜教授?不可能,她是有名的書呆子,從不過問政治,也不參與任何派系鬥爭。
「你弄錯了吧?」他對蘇厚永說,「我把我熟識的教工都一一對過了,沒有一個是可疑的。」
「真的全部對過了?」
「是呀!」他十分肯定地說。
「但是,有一個人你忘記了」蘇厚揭開謎底,「他就是我們系的打字員費宏輝!」
「原來是他!」 他沒有想到費宏輝,這是因為他在系裡是個小人物,他失蹤後,人們逐漸把他忘記了。」
「我曾經懷疑過他,只是後來把他忘記了。」
「我不僅知道費宏輝的事,連李炳權被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蘇厚永神秘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這些消息的。」
「我告訴你消息,你就好好地聽,最好不要問來源。」蘇厚永用往常的口吻說。「到適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他又和往常一樣,吩咐一句:「你不要告訴別人。」

      第六章  天涯芳草

   (一九五五年十月——一九五六年一月)

🥲        (一)

今年的國慶節慶祝活動,比去年隆重得多,這也許是肅反運動和農業合作化運動取得了勝利之故。九月下旬,各主要遊行街道都已建好了牌樓。
參加遊行隊伍的操練,從開學就開始進行,平時用每天下午的文體活動時間,到了九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用整個下午進行預演。
由於陳曉乾是學校游泳隊的主力之一,他被編入全市大學生體育隊的遊行隊伍中,分開進行操練。
十月一日那天,全校參加遊行的師生於凌晨四時起床。吃過早餐,五時徒步出發到越秀山體育場。五時四十五分抵達體育場後門,只見到處擠滿了等候入場的各單位隊伍。
馬克斯、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中國黨政領導人的肖像牌處處可見。一直等到七時三十分,他們才進入體育場,在規定的地方坐了下來。八時正,國歌高奏,由省委第一書記作報告。他講話的主要內容,是說明本省在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中各條戰線所取得的勝利,提出今後的努力方向,號召廣大工人、農民、幹部、知識分子,再接再厲,爭取新的更大的勝利。他的發言為時十分鐘,
接著,各界代表人物先後發言,基調都是肯定本戰線一年來所取得的成績,表示今後進一步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的決心。
九時開始遊行。省市黨政首長走在最前面,跟著是少年兒童先鋒隊的隊伍,市體育隊走在他們的後面。
陳曉乾的隊伍,八人一橫列,左四女,右四男,一律穿藍色運動短褲,白色運動衣,精神抖擻,朝氣蓬勃,按著儀仗隊的拍子,踏著方步,昂首前進。
陳曉乾排在最左邊,緊靠左邊的女運動員。他發現,女運動員一個個十分可愛,她們面色紅潤,表情歡暢,眼波流動,身體結實,步履堅定,一派青春氣息。
他忽然發現有一名女運動員微微側過頭來,向他打眼色。他轉臉看過去,原來是李迎迎,她排在左邊第二行。李迎迎穿起運動裝,更顯得身材苗條,手腳修長,看著她踏著方步的體態,別有一番風韻。他向李迎迎點頭致意。
但他有點奇怪,李迎迎甚麼時候變成了運動員了?他不禁又轉過頭去,再看她一眼,只見她旁邊的一位女同學斜視過來,與他的眼光相接,她立刻矜持地笑了笑。他不禁一怔。那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容貌俊美,明眸皓齒,體態婀娜,更有一點與衆不同之處,就是她的肌膚格外白皙,有如粉雕玉琢。他忍不住再看她一眼,她也恰巧再看過來,合著嘴巴含笑著。他臉上微微一熱,立即把頭低下來,腳尖差點兒踩在前面運動員的腳跟上。他立刻定了定神,重新調整好腳步,一本正經地跟著隊伍前進。
然而,他總覺得那女郎風姿綽約,異於常人。他似乎從沒見過她。也許她不是本校的吧?
遊行結束,隊伍散去時,陳曉乾走過去和李迎迎打招呼:「想不到妳也是運動員!」
「我是來充數的,」李迎迎笑嘻嘻地說,「昨天,我們系一個女運動員生了病,今天就叫我來頂替了。」然後她側著頭問:「怎麼,我不像個運動員嗎?」
「她也是我們學校體操隊隊員呀!」一陣清脆的聲音在陳曉乾後面響起。他急忙回過頭來,原來是那位粉雕玉琢的女郎。這回近看,覺得她的神情與儀態,超凡脫俗,與遠看時又不盡相同。他連忙向她點頭,她以合嘴微笑回答。
「這是外文系的陳曉乾同學,」李迎迎趕忙介紹,「這是新聞系的岑蕙同學。」
陳曉乾上前跟她握手。「怎麼以前沒見過?」
「她是一年級生。」李迎迎說。
「岑蕙?」陳曉乾搔了搔頭,恍然而悟地說:「噢,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在上一期校刊上發表長詩《何處有香丘?》的岑蕙?」
「不就是她!」李迎迎說。
「又一位才女!」他豎起大姆指讚揚地說。心想:「天涯何處無芳草」,這話委實不差。
岑蕙再又矜持一笑:「哪裡,哪裡!我只是拾人牙慧罷啦。」她忽然把語氣一轉:「不是有些文章批判我這首詩嗎?」
「這只是少數人的看法,多數人是肯定的。至於我,則出自內心的欽佩,這可是一首浪漫主義跟現實主義完美結合的好詩啊!」
「這裡不是談詩的地方!」李迎迎推了推他的手肘。「回去吧,以後寫文章到校刊才發表你的高見吧!」
大家同聲笑了起來。
他們一起乘車返校。在車上,也許是人多之故,陳曉乾幾次與岑蕙講話,她都只是淺淺而談。他發覺她有一股清高的氣質。
回到學校校園,他們就分手了。陳曉乾經過大禮堂時,看見有些人正在佈置、裝飾。他走了進去,只見唐尤麗正在指手畫腳地命令一些人做這做那。
「喂,唐尤麗,你沒有去遊行嗎?」陳曉乾上前向她打招呼。
「噢,是你,我的運動員,你回來了!」唐尤麗嬌聲嗲氣地說。「有甚麼新鮮的事兒要告訴我嗎?」
「有,我剛才認識了岑蕙。」
「岑蕙?岑蕙是甚麼人呀?」
「是上期校刊登載的長詩《何處有香丘?》的作者。」
「是個漂亮的小伙子?」
「不,是個冰雪聰明的美人兒!」
「這跟我有甚麼關係呢?」她裝著失望的樣子。
他捉弄她說:「她有一個長得和她一樣俊俏的哥哥。」
「哼,你又要我打你了!」她嬌嗔地舉起手來。
此時,有人走過來向她請示如何佈置,陳曉乾才想起,唐尤麗這個學期當上了學校學生會放娛部副部長。
那人走了以後,陳曉乾就說:「我的部長大人,當了官要更加寬容些,不要欺凌我等老百姓啊!」
「你這人,平時對別人一本正經,對我卻這麼油嘴滑舌的!」她撅起她薄薄的紅唇。
陳曉乾自感有點忘情了。的確,他在她面前似乎是無拘無束的,因為他們已經有了默契。
「對不起,」他抱歉地說,「因為,」他忽然把聲音壓低:「我不是想做我的妹妹嗎?」
聽了這話,她的一雙媚眼閃爍出無限的歡樂。她咬著下唇,點了點頭,然後滿懷柔情地說:「今晚學校舉行盛大的遊園晚會,你來吧,我陪你跳舞。」
陳曉乾高興地應了一聲,就走了出來,回宿舍去了。
🥲      (二)

今年的國慶節,節日的氣氛特別濃厚。在市上,到處都是牌樓、彩旗,家家慶祝,戶戶排筵。這使陳曉乾想起香港的農曆新年來,所不同的是,沒有大人給小孩子們分紅封包,也沒有舖滿街道的紅色炮竹衣。
食堂的晚餐非常豐富。有些學生竟自備一些酒,低嚐淺酌起來。
晚飯時,張妙嫦坐到陳曉乾的餐桌來,平時,班上的五位女同學習慣坐在一張桌子。因此,陳曉乾感到有點奇怪。
席間,江一平向張妙嫦大獻殷勤,幾次把好菜夾到她的碗上。張妙嫦面露不悅之色。最後一次,她生氣地說:「別這樣好不好?講究點衛生嘛!」就把大塊炸魚扔在了桌面上。
江一平討了個沒趣,還笑容滿面。
江一平追求張妙嫦,約起於半年前。系黨團組織對江一平的印象極好,只是由於他出身於富農,入團之事要多些考驗。他追求張妙嫦,組織十分支持,卜雲曾親自做過張妙嫦的思想工作。豈料張妙嫦對他毫無好感。但人們議論紛紛:以張妙嫦的容貌、儀態和學識,能配上江一平已極為不錯了,為何她還一再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不過,從江一平今天在席上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牛皮勁來看,陳曉乾認為,假以時日,他未必不成功,何況還有黨團組織的支持。
「吶,」張妙嫦突然夾了一塊雞胸肉給陳曉乾,「你不吃肥肉,這雞胸肉正好給你吃。」
全桌不禁愕然。張妙嫦平日極少跟男同學來往,講話不多,現在怎麼忽然關心起陳曉乾來了呢?最感到錯愕的當然是江一平和陳曉乾本人。
「你別客氣!」陳曉乾說。他本想多說幾句話,但恐怕引起反效果,所以就低頭吃起那塊雞胸肉來。
「你今晚去參加遊園晚會嗎?」張妙嫦問陳曉乾。
「我們會去的,」江一平搶著回答,「我們一起去吧?」
張妙嫦白了他一眼,然後掉過頭來看著陳曉乾,等他回答。
「去,我會和蘇厚永一起去。」陳曉乾答道。「你也要去嗎?」
「我跟你們一起去吧。」張妙嫦親熱地說。「七點鐘我去找你們。」
江一平再次討了個沒趣,但看來他並不灰心。吃完晚飯,他對陳曉乾說:「今晚我也和你們一起去參加遊園晚會,集體去好些。」
陳曉乾鄙夷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回到宿舍,蘇厚永取笑陳曉乾說:「老弟,又走桃花運啦!」
他說到「又」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這使陳曉乾感到一怔。
「甚麼叫『又』走桃花運?」陳曉乾一本正經地問。
「你又何必心虛呢?」蘇厚永笑了起來。「我會代你保守祕密的。」
「我怎會……」
「噓,有人進來了!」 蘇厚永繼續說,「不過你不必負任何責任……」
江一平走了進來,向蘇厚永打了個招呼:「班長,今晚我們班由你帶隊吧?」
「甚麼帶隊不帶隊的!上級沒有這個規定。」蘇厚永粗聲地說。
此時,曹柏年、謝振賢和岑常超走了進來,聽了江一平的說話,曹柏年便對蘇厚永說:「今晚我們三人要到市去看焰火。我們向你請假。」
「今天是假日,大家自由活動,不必請假。」蘇厚永說。
遺三位同學被認為是班上的落後分子。岑常超來自澳門,長得頗為英俊,但沉默寡言。他們三人平日多相聚一起,極少與其他同學交往,一列假日,三人就結伴到城裡去玩。因此,有人稱他們為三劍俠。他們在政治學習或小組討論會上甚少發言,學習成績都較差。但他們似乎與世無爭,所以也沒跟誰過不去。
到了七時,張妙嫦果然準時來到,她在樓下高叫陳曉乾的名字。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單獨到男生宿舍來源。江一平沒等人吩咐,就匆匆跑下樓去,把張妙嫦領了上來。
坐了一會,陳曉乾就提議出發,但蘇厚永突然表示他不想去。
「那不成!」陳曉乾感到有點意外,因為,蘇厚永以往是從來不放過這些場合的。
「真的,我有點事。」蘇厚永認真地說。
「今天是國慶節,你不會有甚麼急事要辦的。」陳曉乾說,「除非你佳人有約。」
聽到陳曉乾的最後一句話,張妙嫦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異樣,她用沙啞的聲音問陳曉乾:「他的女朋友是在校外的嗎?」
「誰曉得,你問他本人吧!」陳曉乾答道。
張妙嫦有點含羞地看著蘇厚永,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蘇厚永笑著對陳曉乾說:「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
最後,蘇厚永還是和陳曉乾他們一起,去參加遊園晚會。
遊園晚會的中心是在大禮堂前面的中心廣場。在廣場臨時舞台上有文藝節目表演,廣場上以及大禮堂的地窖裡,有各種遊戲節目。文藝節目表演完畢,大禮堂內有交誼舞會。
晚會開始,唐尤麗代表學校學生會致辭。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罩衫,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學生裝皮鞋。兩條烏溜溜的辮子,梳得十分整齊光亮妙那白皙的皮膚,那俊眼修眉,那亭亭玉立,真是閒明艷照人。在台下的陳曉乾不禁暗暗喝了一聲彩。
當她立在麥克風前,雙手下垂,微微抱拳,用清脆抑揚頓挫的北京音講話時,台下觀衆鴉雀無聲。不少青年學生顯然被她的丰采吸引住了。
「她算不算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呢?」蘇厚永在陳曉乾耳邊低聲地問。
「嗯,」陳曉乾想了想,「校花還應該有才情,這方面她恐怕還不足,我們學校還有幾個美女的才情在她之上。」
「但是,她的吸引力是全校第一的。」
「你作過統計?」
「只是粗略統計,」蘇厚永輕描淡寫地說,「她入校才一年,通過各種方式追求她的人就有四十一個。」
「真的?」
「我甚麼時候向你撒過謊?」
陳曉乾感到有點奇怪。以他和唐尤麗的關係,他尚且不知道她有那麼多的人追求,而蘇厚永平日甚少與她接觸,卻那麼準確地掌握她的情況。也許團員之間是互相通氣的吧?
「我們班有幾個男同學追求她呢?」陳曉乾問。
「兩個。」
哪兩個?」
蘇厚永把聲音放得更低:「何家昌和江一平。」
「江一平?」陳曉乾大感意外。「他平日極少和唐尤麗談話,怎麼會呢?」
「他是在鬧單思病。入學不久,他寫了首長詩給她,詩中有些句子竟不堪入目。」
「那麼,她喜歡誰了呢?」
「在這四十一個人中,她沒有真正喜歡誰。但是,」他把嘴巴靠近陳曉乾耳邊:「她喜歡我們班另一個人,不過可惜……」
這時,唐尤麗發言完畢,台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只見她微微鞠躬,儀態萬千地退了下去。
「你們在談些甚麼呀?」張妙嫦探頭過來問道。江一平也順著張妙嫦的姿勢,投以關切的眼光。
「沒談甚麼。」蘇厚永答道。
表演的文藝節目只有五個,其中一個是唐尤麗的女高音獨唱, 兩個舞蹈節目是由唐尤麗領跳。一時間唐尤麗出盡了風頭。
陳曉乾一直想問蘇厚永,唐尤麗喜歡班上哪一位男同學。
但人們都在肅靜地觀看節目,所以他始終沒有機會。
文藝節目表演完畢後,江一平建議到大禮堂去跳舞,大家沒有異議。
進了大禮堂,舞會已經開始了。
江一平正想請張妙嫦跳舞,她卻主動請蘇厚永。江一平似乎發現,張妙嫦的目標不是陳曉乾,而是蘇厚永,他對陳曉乾的態度就變得友好起來。
「怎麼搞的?女請男!」江一平不平地對陳曉乾說。
「其實,應該是男女平等嘛!」陳曉乾笑了笑。
陳曉乾忽然想起唐尤麗,於是他獨個兒走出大禮堂,向舞台走去。
他快要到達舞台後門時,只見唐尤麗驚慌地向他走來。
「陳曉乾,你來得正好!」唐尤麗一把摟著他的手臂。
「出了甚麼事嗎?」
「快走!」她尤有餘悸地掉頭向後看了一眼。陳曉乾也跟著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男人眼定定朝前看過來,向唐尤麗傻笑。
「他是瘋子!」唐尤麗低聲地尖叫了一聲,拉著陳曉乾往前走。他們急急忙忙轉了幾個彎,到瘋子跟不上時,他們就從後門閃進了大禮堂。
「怎麼回事?」陳曉乾輕輕甩開唐尤麗的手,微微喘著氣問。
「那瘋子是歷史系三年級學生。曾寫過一百多封信追求我,我連一次也沒理睬他。他這個學期一來就瘋了,現正在學校療養院醫治,看來病情越來越嚴重。」
「他也太痴情了!」陳曉乾嘆息地說,「他有你那麼開朗的性格就好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唐尤麗不覺「刷」一聲臉紅了起來。
「我看,解鈴還是繫鈴人。」陳曉乾建議說。
「這個鈴不是我繫上的,怎麼叫我去解呢?」她委屈地說,「況且,像他那樣的人,在我們學校也不只一個。」
陳曉乾不禁心中一陣震動。自古說,一笑傾城,二笑傾國,女色果然厲害。
他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到後面有咯咯的笑聲,回頭一看,原來又是那個瘋學生。唐尤麗一手拉著陳曉乾,急步衝出大禮堂。
「請陪我回宿舍去!」她氣喘喘地說。
陳曉乾把她送回宿舍。
🥲      (三)

這學期開設的政治課是《聯共(布)黨史》,全名為《蘇聯共產黨(布爾什維克)黨史》。授課教師叫董志強。董志強是個青年講師,是學校馬列主義教研室副主任。他講課深入淺出,生動活潑,富於啟發性,以有創見著稱,頗受學生歡迎。
陳曉乾覺得,馬講師上課也很生動活潑,且善於運用啟發式,所以他對所學的內容有較深刻的印象,作為政治啟蒙教師來說,她是很不錯的。但她幾乎沒有對政治理論和事實的定論,作任何個人的發揮。董老師就不同了,他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供學生討論時參考。陳曉乾通過閱讀有關馬列主義著作發現,董老師有些觀點是從馬克斯的經典著作中得出來,有些則純粹是他個人思考的結果,可見他是個勤奮讀書、肯動腦筋的年輕學者。
今天的課堂討論是有關斯大林一九三六年發動的肅反問題。這一章節本來是下學期才講授,但董老師卻把它提前上了。這樣做雖然有點亂,但共產黨歷來強調理論與實踐統一,結合目前正在細水長流的肅反運動,似乎很有必要。此外,《中共黨史》和《聯共(布)黨史》都被列為「馬列主義基礎」課程,其目的是通過這兩個黨的革命實踐,去闡明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它們本身也並不是系統的政治理論課。三年級開設的《政治經濟學》和四年級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才是真正系統性的政治理論課。
課堂討論開始,董老師就申明:「同學們可以抱著共同切磋的目的,暢所欲言,即使有錯誤的觀點,也絕不追究,因為這是個學習會,目的是要澄清一些模糊思想。」他還啟發說:「我們的口號是學習蘇聯經驗。我國當前正在進行的肅反運動,是不是向蘇聯學習的成果呢?大家都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
卜雲第一個發言,她說:「發動肅反本身,顯然是出於階級鬥爭 客觀需要,與斯大林當時發動的大肅反的政治背景是相同的,但其方法就不盡相同了。比如,蘇聯是由公安部門來搞肅反的,而我們的肅反運動,則是由機關、學校的黨委負責的。我們是大張旗鼓地搞,走的是群衆路線,而蘇聯則是神神祕祕地搞。看來蘇聯的方法是落後的經驗,所以導致肅反擴大化。」
接著黃有為發言:「剛才卜雲同學說,蘇聯一九三六年的肅反是擴大化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不過,我個人認為,肅反擴大化的根本原因,不是方法的問題,而是方針、路線和對政治形勢估量的問題。既然斯大林認定有很多派進來的特務和特務潛伏下來的特務,並定出了數字,執行命令的公安部就不能不完成。即使是由黨委來搞,其結果也是一樣的。」
「你是說,我們的肅反運動不是走群衆路線的了?」江一平好像專門跟黃有為作對似的,黃有為的話音剛落,他就用質問的語氣說。
「我並沒有這麼說!」黃有為說,眼睛沒有看他。「我只是說,關鍵問題是對政治形勢的估量。任何一個統治階級對於現行反對分子,都是不遺餘力地加以清查和鎮壓的。當然,方法也是重要的。古今中外,有各種成功的方法。」
「我覺得,黃有為同學的發言十分模稜兩可,」何家昌說,「他似乎是說,我們毛主席沒有對形勢進行準確的估量,我們黨中央沒有採用成功的方法。」
「我就聽不出黃有為有這樣的意思。」趙水生忿忿不平地說。「在討論會上,最好是以理服人。」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就被何家昌同學打斷了,」黃有為冷笑一聲,「他既然如此武斷,我的發言就到此為止。」
董老師急忙說:「我剛才說過,討論會上可以暢所欲言,也可以爭論得面紅耳赤,但必需以理服人,不要扣帽子。剛才同學們能結合我國的肅反來討論蘇聯的肅反,這就很好。請其他同學繼續發表意見。」
由於剛才的氣氛有點僵妙所以大家都沒有立即發言。過了一會,看見仍然冷場,董老師笑了笑,對寇蓮娜說:「寇蓮娜同學,請你就這個問題發表妖魔鬼怪的看法,好嗎?」
寇蓮娜轉動一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說:「我國的肅反運動,是在內部慎重進行的,在普遍審查幹部的基礎上,搞出些嫌疑分子,然後在這些嫌疑分子中進行重點審查。自胡風事件以來,查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佔這些嫌疑分子的百分之一點二左右。我們對這些清查出來的反革命分子,方針是一個不殺,大部不捉,其中判處勞改的約為百分之一。對打錯了的人,宣佈他們無罪,並向他們賠禮道歉。目前,清查工作正在更紮實的基礎上進行。應該說,我們的肅反工作是在吸收了蘇聯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進行的,是成功的。」
「你對蘇聯一九三六年的肅反有何看法?」董老師問。
寇蓮娜微笑了一下,說道:「我們黨對於蘇聯一九三六年的肅反運動,還沒有作出公開的評論,我本人亦沒有看過它的詳細資料,所以不能作出評價。不過,從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角度來看,那次肅反是必要的。」
陳曉乾感到,寇蓮娜的確是個思想成熟的黨員,在公開的場合中,她能處處按黨章要求行事。聽說黨中央已向黨內傳達過斯大林一九三六年的肅反擴大化的意見,社會上也流傳這種說法,可是寇蓮娜就能守口如瓶。卜雲就比不上她。董志強也是共產黨員,但他卻似乎有意識地引導學生去討論這個問題。
寇蓮娜發言完畢,大家就沒有再說些甚麼了。董老師只好作小結。
「同學們,今天的課堂討論很好,很生動活潑,不足之處是,由於出現了一些對立情緒,討論沒能深入下去。」
「我個人的看法是:斯大林一九三六年發動的肅反運動是必要的,但其理論路線則是有問題的。他之所以把肅反擴大化,是基於這樣的理論: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階級鬥爭就越尖銳。我國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的那次鎮壓反革命是必要的,因為人民政權剛剛成立,為數衆多的敵人,包括武裝的殘敵及土匪,都在進行瘋狂的破壞活動,如果不進行大力的鎮壓,土地改革和民主改革運動就不能順利進行,人民政權就不能鞏固。去年開始的肅反運動,是在不同歷史背景下進行的。我個人的體會是:這次運動主要是包含審幹和意識形態鬥爭兩個部分。批判反動思想,這是必要的,這點我們比蘇聯高明,以審幹的方式進行肅反也比蘇聯高明。但由於執行審幹的幹部沒有經過專門訓練,容易草木皆兵,結果是受懷疑的人多了,後來雖然作了糾正,但產生了不少消極影響。正確的做法似乎是,應盡早與公安機關相結合。」
🥲      (四)

寇蓮娜悄悄地約陳曉乾到市西郊的荔枝灣郊遊。
陳曉乾暑假從香港返校後,曾向寇蓮娜簡單地匯報過自己的思想,並送了一本英文版的《傲慢與偏見》給她。當時寇蓮娜表示她很忙,以後找個時間再跟他詳談。但是,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們都沒有機會單獨進行較長時間的談話。陳曉乾猜測,她作為學生黨支部書記,一定是負責學生的審查工作,而她同時又要應付繁重的功課,她一定是十分忙碌的。今天是星期天,和她到荔枝灣郊遊,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
小河兩岸的荔枝堤,九曲迴旋,是一派典型的南國鄉村風味。時值深秋,原來翠綠色的荔枝樹葉,如今有些已變成乾枯,地上的萋萋芳草,也開始衰敗了。河床也乾涸水落。秋風陣陣吹來,真有點肅殺的味道。但是風和日麗,氣候宜人,畢竟是郊遊的好天氣。
寇蓮娜選了一株較大的荔枝樹,在下面平整的草地上舖上兩方大手帕,邀陳曉乾一起坐了下來。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約朋友郊遊。」寇蓮娜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你真的是一直都那麼忙?」
「解放那年我剛滿十九歲,就立刻被派下鄉參加建立農民政權的工作,爾後是清匪反霸,然後是土地改革,真可以說是馬不停蹄。那時不僅工作繁重,而且階級鬥爭的形勢十分緊張複雜,我們睡覺時還把手槍放在床頭,哪有時間和心情去郊遊?入大學前,我還在城市搞民主改革哩!」
「那麼,你一定懂得打槍了?」陳曉乾好奇地問,眼睛盯著她那雙正在不經意地玩弄一條手絹的纖纖玉手。
「何止會打槍,我還曾經親手槍斃過殺人放火的土匪呢!」
「你真的敢……」他不禁目瞪口呆。
「唉,在那種情況下,誰都敢啊!」她回憶地說,「要是在現在,我怎也鼓不起那股勇氣了。」她瞟了一眼陳曉乾尤有餘悸的臉孔,補充說:「其實,我也是個弱質女流,而且我比起一般女性更需要人保護。」
「為甚麼?」
「因為人們都認為我長得很漂亮。」她低下了頭,含糊地說。「你沒有這個感覺嗎?」
「是呀,你的確是一個美人兒,而且是用特殊材料製造的美人兒,」他坦率地說,「但你又是個身經百戰的革命者呀!應該說,是你保護別人,而不是別人保護你。」
她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雖然陳曉乾從來沒有對她產生過不安分的念頭,但他的確很喜歡和她在一起。他知道她有不可告人的隱衷,所以他總想她能開心快樂。
「可惜,我這個人懦弱無能,否則我願意保護你。」他囁囁地說。
你這是說傻話,還這麼孩子氣!」她笑了起來,露出一排十分潔白而整齊的小可齒。「在我們這個時代,對一切問題,都要從政治的角度出發,這樣,你才能更深刻地了解人、了解事物。」
他半明不白地點了點頭。他正想開口提問題,寇蓮娜立刻制止他:「我們今天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但是……」
「我以後會告訴你的。可以了吧?」
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我們還是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吧!」她振作了一下。「待會我們餓了,可以到那邊的酒家飽餐一頓,由我作東。」
陳曉乾往不遠的一間建築在田野之中的酒家看去,只見招牌上寫著「畔溪酒家」四個字,充滿田園風味。
看見她這麼興致勃勃,他也感到快慰了。於是他問:「你看完《傲慢與偏見》了吧?」
「看完了。不過我是用了國慶 的一日一夜和十幾個晚上的課餘時間,斷斷續續看完的。你沒有發現我在國慶節沒有參加遊行,晚上也沒有參加遊園晚會嗎?」
「我猜想你沒有空。」
「我的社會工作太多了。但是,為了革命,我能抱怨嗎?」她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畢竟,我的生命已經和黨的事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
「你看完了《傲慢與偏見》後,有甚麼感想呢?」他問。
「奧斯汀以十分細膩和絲絲入扣的筆觸,把書上每一個人物都寫活了。本書的主題思想,是反映英國當時封建貴族與新興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書中的女主角伊麗莎白代表新興的資產階級思想,她要求民主、自由、平等,當然是她那個階級的民主、自由、平等。達西則是傳統封建貴族的代表,他壓根兒看不起新興的資產階級。結果,兩人之間就產生了傲慢與偏見的矛盾和鬥爭。」
「噢,你是這樣分析這本小說的!」他越聽就越覺得新鮮。
「這就是馬克斯主義的分析方法。」她得意地笑了起來。
「後來為甚麼又調和起來了呢?」
「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奴隸主階級、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都是剝削制度,而是要進一步解放生產力,讓勞動人民創造更多的財富,以便他們進行更大的剝削。所以,每當革命高潮到來的時候,舊的統治階級中一些開明分子,就會轉向新的剝削階級的陣營中去。英國十五世紀末至十九世紀上半葉的圈地運動,就是封建貴族逐步轉化為新興貴族即資產階級的過程。達西放棄了傲慢,伊麗莎白拋棄了偏見,正是這種歷史發展趨勢的必然。」
「高見!」陳曉乾不得不折服她的馬列主義水平高,雖然他又覺得,處處用馬列主義的階級方法去分析過去放學作品,可能過於簡單化。
看見陳曉乾沒有讚揚下去,她便說:「當然,奧斯汀沒有那麼自覺地去反映這個過程,但是,托爾斯泰說過,作家好比一面鏡子,不管他喜不喜歡,他總是忠實地反映眼底的事物。」
陳曉乾想起劉教授在《文藝學引論》中,講到作家世界觀與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產生矛盾的論點,並舉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作例子。看來,她的觀點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其實,」她忽然把語氣一轉,說道:「在我們國家裡,也有新的傲慢與偏見!」
「在我們國家有新的傲慢與偏見?」真是奇峰突起,耳不暇接。
「我們打下了江山的共產黨員、無產階級,看不起資產階級、上層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而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對我們共產黨員、無產階級則存有偏見。」
「為甚麼呢?」
她看著河床上涓涓的流水,繼續往下說:「我們共產黨員不屑與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伍,更不用說與他們談婚論嫁了,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對我們黨員則敬而遠之。這不是新的傲慢與偏見又是甚麼呢?在任何新舊交替的時代,都會出現這種情況。」
「你是說,將來會調和起來?」
「是的。我和你不就是這種調和的早期產物嗎?」
「你和我?」他大吃一驚。她是要他扮演達西,而她自己扮演伊麗莎白的角色嗎?
看見他臉露不安的神色,她笑嘻嘻地把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柔聲地問:「你的看法呢?」
他不好推開她的手,只好苦笑著。
「青年人!」她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仍然笑著說,「想不到你腦子裡的封建思想比本地的鄉下人還濃厚!」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現在上大學了,向知識靠攏,」她又一本正經起來,「而你則努力學習馬列主義,爭取入團,繼而進一步爭取入黨。我對知識分子的傲慢正在減少,而你對無產階級所抱的偏見也正在減少,這不就是在調和了嗎?在社會主義社會中,這種新的傲慢與偏見最終是會被消滅的,即如蘇聯現在那樣。」
「你真會靈活運用馬列主義。」他甘拜下風地說。
「生活在我們這個社會,我們一定要學會隨時隨地把馬列主義的理論應用於現實生活中,這樣才能緊跟黨,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你也應該在這方面努力。只要勤學多想,也並不難做到隨心所欲。」
他點頭接納她的忠告。
他本想和她談談關於林小春提議組織詩社之事,但是,今天和她的交談使他改變了主意。既然她堅持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去分析文學作品,這就很可能與林小春的觀點發生衝突;而且,她在文才方面的確是略遜一籌。他倒是想到岑蕙,她可能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最後,他倆盡興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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