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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二章  特殊麗人

照片檔案試閱:

她立即收了笑容,似乎是在想甚麼,然後她說:「關館時,我來找你。」

陳曉乾心中突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根據他半個學期來的觀察,在這個社會裡,政治界線是很分明的,尤其在婚姻、戀愛問題上。女方如果是個黨員,就絕少找團員來談戀愛,更不用說非團員了:如果女方是團員,她也絕少找非團員,最理想的是找個黨員,當然在多數情況下是團員配團員。至於非黨員、非團員的男同學,如果看上一名女團員,那是近乎妄想,如果看上一名女黨員,那簡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反之,男黨員和男團員則有較大的選擇餘地,他們可以選擇非黨非團的女性,而不會受到任何無形的輿論壓力。這也許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丈夫一定要強過妻子的思想吧?按照這個分析,寇蓮娜絕不可能對他有甚麼意思。但爲甚麽她對自己特別好呢?而且他還直覺地感到,她的這種友好感情,有時似乎含有絲絲愛意。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抑或這僅僅是她做思想工作的一種手段?
正當陳曉乾胡思亂想的時候,下自修的鈴聲響了。他剛把書籍收拾好,寇蓮娜就走過來招呼他一起走出圖書館。
「我有些話要跟你說。」寇蓮娜一邊走,一邊回頭對陳曉乾說,「我們到荷花池畔去坐一會兒好嗎?」
「好!」陳曉乾一口答應了,並加快了腳步,與寇蓮娜並肩起來。他們默默地轉了兩段林蔭小徑,來到荷花池畔,在一張石長凳上坐了下來。在周圍十來張石長凳中,有幾張已坐上了雙雙情侶。這氣氛使陳曉乾突然感到情緒緊張起來。但寇蓮娜卻泰然自若,她把身體向陳曉乾挪近一下,開口說到:
你為什麼對《琵琶記》這麼感興趣?」
「劉教授不是說,它是我國比較著名的古典文學作品嗎?」陳曉乾解釋說,我爺爺是清朝的進士。我爸爸雖是香港英文書院畢業生,但他自小受家學薰陶,中文根底深厚。到了我這一代,由於戰亂,家中的藏書幾乎全部丟失了,所以比起前輩來,差距很大。現在有機會接觸這些書籍,我感到很幸運。」
寇蓮娜忽然「嗤」一聲笑了起來:「我只問了你一句,你卻作出了這麼一大堆解釋!」
陳曉乾沒做聲。
「你在香港不是有了女朋友嗎?」她突然問。
「沒有呀。」他有點奇怪她爲甚麼會這麽問。
「我記得,在那天的迎新晚會上,你好像說過,你在香港已經有了女朋友。」
「哦!」他想起來了,「我當時只是要說我跟我姑姑跳舞。」
「你姑姑?」
「是的。我姑姑和我自小是同班同學,小學時,她第一,我第二,到了中學,則是我第一,她第二。」提起丹芷姑姑來,陳曉乾就覺得甜滋滋的。「她人品很好,心地善良,長得十分漂亮,而且追求進步。她曾經參加過今年內地的高考,可惜因政治科沒考好而沒有考上。」
「我相信她長得很漂亮,人品很不錯,」寇蓮娜認真地說,「因爲你也很英俊,人品也很好。」
聽了她的話,他的臉「刷」一下紅了起來。
「在你內心深處,你一定把你姑姑作爲選擇女朋友的標準,是嗎?」她用銳利的眼光盯著他。
經她這一說,他才恍然大悟。在中學最後兩年,有不少條件很好的女同學向他獻慇勤,他總覺得沒有一個盡如理想,原來姑姑的形象已深入到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
但她突然把話題轉開:「你覺得我有點怪嗎?」
「怪?」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比如說,我跳交誼舞的水平比得上香港闊小姐,但我卻當過所謂『土共』,你看我『土』在何處呢?」
其實,陳曉乾一直以來都在思考這些問題,仍百思不得其解。
寇蓮娜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條手絹來,一陣淡淡的紫羅蘭幽香立即飄了過來。陳曉乾頓時產生一種迷幻的感覺,彷彿是坐在丹芷姑姑的身邊。
「人們不理解,其實我也是人,而且首先是人。」她開始侃侃而談。「人們普遍追求和嚮往的東西,我當然也追求和嚮往,否則,我們幹革命為了甚麼?」
這句話多麽一針見血,陳曉乾不禁點了點頭。
「斯大林關於『共產黨員是用特殊材料製造的』這個說法,是指其個性而言,即他的政治抱負及思想修養。但他不可能脫離人的共性。難道他不需要戀愛、結婚?他沒有個人美好的憧憬?他不想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的確,在陳曉乾的心目中,寇蓮娜具有普通女性的一切特點。她不像卜雲,人們可以從卜雲的衣著、言談、表情以及行爲中,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共產黨員。她也不像系黨支部書記高菲菲。高菲菲雖仍不失為人情味較多的女性,但她拘謹、含蓄,有時流露出共產黨員凜然的氣質。
「我喜歡舞蹈、音樂、藝術,」她繼續侃侃而談,「解放後,我有條件去追求這些東西了。由於我的興趣很濃,所以很快就學上了手。」
「這是因爲你有這些方面的天才。」陳曉乾插了一句。
「是嗎?」她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人們毫無異議地接受這樣的一個定義:天才加努力是成功之本。殊不知這個定義是片面的!」
「片面的?」陳曉乾感到有點意外。「那麼,全面的定義是甚麼呢?」
「全面的定義應該是:興趣、天才加努力,而興趣則是原動力。我記得列寧說過:如果恩格斯從事寫詩,他頂多會成爲一個蹩腳詩人,因爲他對詩歌沒有多大興趣。」
多麼新鮮的見解啊!陳曉乾越聽越愛聽,他不自覺地把身體向她移近一點。
她換了一口氣,傾吐心聲地說:「我這個人,你慢慢會了解的,是愛才如命的。人們往往把西太后與武則天相提並論,這是極不恰當的。西太后只不過是個庸俗的女人,而武則天則具有慧眼才情。駱賓王為徐敬業寫《討武曌檄》,把武后罵得狗血淋頭,但武后讀後,曾有『宰相安得失此人』之嘆。你是我所認識的青年人中最有才華的人!」
「我最有才華?」他有點受寵若驚。「你過獎罷啦!」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咪咪地低聲地、有節奏地朗誦一首詩:
百載屈凌夜漫漫,
幾回驚夢淚斑斑。
如今赤縣昇平日,
興振中華意正歡。

這是陳曉乾在本期校刊上發表的一首詩,寇蓮娜居然能感情充沛地朗讀出來,他不禁又驚又喜。
一陣幽香又從寇蓮娜那裡飄過來,只見她從書夾裡拿出一張摺住的紙條,一邊遞給他,一邊說:「我也不自量力,學人塗鴉,寫了一首詩,特請你指正。趁晚自修後這點時間找你,就是要虛心向你請教。」說完她站了起來。
陳曉乾接過紙條,也站了起來,跟著她離開荷花池畔。他看著她擺動著婀娜的腰肢走在前面,不覺感到有點迷惘。
回到宿舍,他打開寇蓮娜的字條,只見在粉紅色帶有薄薄香氣的箋紙上,字體端正秀麗地寫著一首詩:
遣懷
三載淒清夜寂沉,
幾回腸斷淚沾襟。
春風最怕黃昏霧,
不勝惆悵息夫人。

他感到非常奇怪,以寇蓮娜那樣一個革命者,何故會發出那麼幽怨的呻吟?他誦讀再三,極力推敲,仍然得不出別的含義。難道她已結了婚,婚後夫婦感情不好?但這似乎又不大可能,以她那樣出名,這方面的事情他是不可能不略有所聞的,至少,她已結婚之事,沒有必要如此保密。
第二天早上到校室上課時,寇蓮娜對陳曉乾發出嫣然一笑,帶有點悽涼的味道。

🥲      (六)

光陰荏苒,轉眼又到學期考試。
這學期,陳曉乾他們有九門功課,其中有五門要進行學期考試:《中共黨史》,《現代英語》、《文藝學引論》、《語言學引論》和《中國史》;有四門功課考查。所謂考查,就是以平時成績爲準,分及格和不及格兩種。複習考試時間爲三周。
考試首次學習蘇聯經驗:除英語課的一些項目採用筆試外,其他考試課程一律採用口試,即教師先用紙條準備好多條題目,由考生以抽簽的方式抽出一條,給予十五分鐘至半個鐘頭的時間進行即席準備,然後向教師作口頭回答,教師可以補充提問與本誠題有關的問題。記分方式也是學習蘇聯的,採用四級記分法:優、良、及格、不及格。廢除百分制。
陳曉乾感到既緊張又激動。根據學生記分冊的說明,畢論文優異者,通過答辯後,可授予某一等級專家的稱號或相應的職稱;如果在大學學習期間,四年中各門功課的考試成績都獲得優等者,可直接升入研究班、留校當助教或優先被選派出國留學。

陳曉乾暗下決心,爭取全優。
學校向學生提出「以優異成績向祖國和人民匯報」的口號。食堂也天天加菜,加強學生的營養,使同學們一心埋頭複習。寇蓮娜和卜雲這些黨員學生,平時有許多社會工作,中午、黃昏以至晚自修時間,往往被佔用。如今,這類學生的社會工作也被壓縮到最低限度了。
現在,陳曉乾在系圖書館、校圖書館、閱覽室,經常可以見到寇蓮娜。她似乎也在專心複習功課,除了和陳曉乾打招呼、淺談幾句外,沒有多談別的事。自從上次她給他那首詩之後,他就一直找不到機會跟她談談,而她也似乎不急於要聽取他的意見。目前是複習、考試,他就更加不敢打擾她了。
陳曉乾第一炮就打響了,政治課獲得了優等成績。這曾引起過一陣小小的轟動,因爲在全系港澳、華橋學生中,他是第一個在政治課考試中獲優等成績的人。在班上,獲得這個成績的只有三人:他、寇蓮娜和蘇厚永。卜雲只得到個「良」。
考《現代英語》,分筆試、口試十個項目進行。陳曉乾以十項全優奪得全班第一,受到教授們的高度讚揚,從而奠定了他在系裡高材生的地位。寇蓮娜更是對他讚不絕口。她告訴他,系領導認爲他是解放以來外文系最拔尖的學生。全班同學《現代英語》的成績也不弱,獲得優等成績的有七人,除陳曉乾外,還有鄭美寶、黃有爲、趙水生、卜雲、蘇厚永和寇蓮娜。
經過三周的奮戰,陳曉乾以五科優等成績,在總分方面,名列前茅。獲得五優的還有蘇厚永。
全部考試完畢後第三天就開始放寒假。
緊張過後,陳曉乾突然感到心靈有點空虛。他自覺這份空虛感要在寒假期間由丹芷姑姑來填補。他有許多新鮮的見聞和感受要告訴她。他決定於正式放假那天回港。
在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寇蓮娜約陳曉乾去散步。這回他們到歷史系辦公室後面的馬崗坡,那裡有草坪、竹林,十分幽靜。由於全校考試結束,馬崗坡上情侶雙雙,少說也有幾十對,在其中,陳曉乾發現了黃有爲和鄭美寶,稍後又見何家昌與唐尤麗拉拉扯扯地走了上來。
人們當然不會認爲陳曉乾和寇蓮娜在談情說愛,因爲一個出名的女共產黨員,怎麼可能與一位香港學生談戀愛呢?人們一定以爲寇蓮娜是在做陳曉乾的思想工作。
在露天木長椅坐下來以後,寇蓮娜告訴陳曉乾:「我後天也要離校往上海度假,但我極不想去。」
「你有甚麽親人在上海嗎?」陳曉乾順口問了一句。
「愛人!」她毫不含糊地答道。
「愛人?」他感到吃驚。
「意外嗎?」她沒有看他。
「是的。」
彼此沉默了一下,寇蓮娜又開口說:「上次我寫的詩,你改得怎樣了?」
「在形式上,我看不出有甚麽可改之處。」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繼績說:「但詩中表現出來的思想,委實是太哀怨了。這詩不是你寫的吧?」
「是我寫的。」她断然地說。
「是代別人寫的還是寫別人的呢?」
「是寫我自己的。」她的聲音很低,但說得字字清楚。
聽了她的話,陳曉乾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彼此又沉默起來。寇蓮娜拿出一條香巾,神情幽怨地玩弄著,是個楚楚可憐弱女的模樣。要是在幾個月前,陳曉乾一定會迷惑不解,因爲弱女的形象與游擊英雄、特殊材料製造的共產黨員的形象是水火不容的。然而,經過她上次的闡明,他已不感到太過奇怪了。但他仍然覺得,像她那樣,價性與共性都表現得那麼鮮明的共產黨員,是不多見的。
「你在想些甚麼呀?」她轉過臉來,幽幽地看著他。
「沒有甚麼。」他立刻應了一聲。「我想,人類的確是十分奇異的動物。要了解一個入是多麼的不容易啊!」
「你說得對,」她有同感地說,「最難之處是,入的思想在不斷地變。別人在變,自己也在變。」
她又在應用唯物辯證法的理論了。陳曉乾只好結結巴巴地安慰她說:「如果一個人真的負心了,趁早發現更好。應該說,」他突然想起辯證法的一個概念:「壞事變好事嘛!」但他立刻又感到,以自己的身份和現有的辯證唯物主義水平,似乎有點班門弄斧,所以臉上立刻「刷」一下子紅了起來。
然而,寇蓮娜卻平靜地說:「其實,誰也沒有負誰,只是我自己變了!」
她把自己的這種私事,也毫不掩飾地告訴他,他不禁又驚又喜。喜者,她這麼一個權威人物竟對自己如此信任;驚者,她的變是否會跟自己有關?
她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我們不談這個吧!」她站了起來,在陳曉乾面前來回走了幾步,又在原位坐了下來。「解放前,我只唸到初中畢業,後因種種原因,參加了革命,就一直離開了書本。現在有機會上大學,自然要抓緊時間學習,但畢竟年齡稍大了些,根基也比別人差些,尤其在英文方面。我今後的努力方向是:保持英文程度在班上的中上水平,在此前提下,重點硏究中國古典文學。我自從入校大量接觸我國古典詩詞以後,簡直是神魂顛倒。在這兩個方面,你都可以當我的導師。」
「哪裡!哪裡!」陳曉乾客氣地說。

「我說的是真話。」她的一隻纖纖玉手輕輕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要答應我:在今後的三年半,當我的導師。怎麼樣?」
在她的期待眼光下,他只好點頭同意,但卻又說:「不過,政治上你要幫助我。怎樣?」
「好,一言爲定。」
「對了,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我應該注意些甚麼呢?」
「組織有這麼一個要求:回到香港以後,不利於社會主義祖國的話不說、不利於社會主義祖國的事不 幹。回校後,希望能主動向團支部匯報一下。這些話本應由卜雲找你談旳,不過現在我代她說了。回校後,如果你願意,向我匯報也可以。」
「我會按照組織的要求去做的。」陳曉乾恭恭敬敬地說。
「另外,我想就你和你姑姑的關係,提些參考意見。」
「噢?」他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和她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這本來是件好事,但這種感情可能會影響你們今後一生的婚姻,如合編《莎士比亞故事集》的 Charles Lamb 和 Mary Lamb 兩姊弟,就是相依爲命,終身不嫁、不娶的。我相信,你姑如可能對你說過她要丫角終老的話。我說得不錯吧?」
他點了點頭,他不得不佩服她判斷準確。他想了想,然後說:「其實,這是她一時感情用事的說話罷了,到頭來她還是要嫁人的。」
「所以,你就要更加理智些了。」歇了歇,她忽然逼視著他,問道:「男女之間,如果不是夫妻關係,難道不可以建立其他親密的關係?」
他覺得她似乎是語帶雙關,於是,他就默默地低下了頭。
「這也是社會主義革命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陳曉乾不禁一怔。這個問題怎麼和社會主義革命扯得上關係呢?但細想起來,他就覺得她的話甚有新意。社會主義革命除了在經濟戰線上,也在思想戰線上進行破舊立新。
後來,兩人談了一些之類的話題,就回去了。

🥲      (七)

離別了半年的香港,簡直看不到任何變化。在陳曉乾變化了的眼光中,香港比以往更爲可憎。依舊是趾高氣揚的外國人,那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警察,那奔波營役的小販,那廟街燈下成行成列的妓女,那色情的報章、雜誌、電影,那黑社會,那兇殺、強姦、貪污、大魚吃小魚,那漫山遍野的木屋區,那人情薄似紙……這一切,即馬克思所說的「資本主義癰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刺眼地映入陳曉乾的眼簾。在廣州,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市面一派健康的氣息,政府廉潔,幹部同心協力,人民安居樂業。
丹芷姑姑仍是半年前的丹芷姑姑,她依然對他關懷備至,問長問短。在紅磡船塢當高級文員的爸爸還是那麽隨和,但似乎對丹芷更加疼愛了,他三番五次提到丹芷如何懂事,他走了以後,如何更加關心他的生活起居。
「我在大學半年,學到的東西真不少,最重要的是學到了很多革命道理。兩相比較,祖國社會主義制度比香港好得多,我決心為她努力奮鬥。」陳曉乾興致勃勃地告訴丹芷。」
「這也是你當初的意願痲!」她也高興地說。
「是的,不過現在更堅定了。」他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有些話要對你說,不過,你首先要答應我,如果我說得不對,你千萬別生我的氣。」
「我答應你。」她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
「我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一個合適你的男朋友。」他低著頭,不敢看她。
「爲甚麼?」她的身體似乎顫動了一下。
因爲我回內地讀書了,你一個人孤伶伶的。」
「是的,十多年了,我們就好像親生姊弟一樣,形影不離!」她怔怔地說,「這半年來,我的確感到孤單!」她忽然振作起來:「但是,你不是說過,你可以經常回來看望我的嗎?即如現在這樣。」
「但是,我當初不知道,畢業後分配了工作,就不那麼容易獲批准回來探親了。畢業後如果我被分配到外地工作,我們就可能不那麼容易見面了。」
她沉默起來,似乎在思考些甚麼。過了一會,她決然地表示:「我可以跟著你,你到哪裡,我也到哪裡!」
他突然想起寇蓮娜來。雖然寇蓮娜也是貌美如花,但她缺乏丹芷那種天真純潔的品質,而且丹芷的資質完全不亞於寇蓮娜。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你這樣做會埋沒你的才能的,而且你也不値得作出這麽大的犧牲。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們要求爸爸讓你到英國去留學,你學成後回內地去。」
「這個主意好是好,但是我不想你爸爸為我花那麼多的錢。」
「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他很有把握地說,「其實,以爸爸的經濟能力,是完全可以支持你去英國留學的,況且他又那麼疼愛你。」
聽了他這麼說,她不再提出反對意見了。過了一會,她囁囁地問: 「你在大學半年,結識了一些女朋友吧?」
聽了她的話,他不禁笑了起來:「同班有五個女同學,女朋友就是那五位了。」
「你為甚麼才給我寫過五封信呢?」她用略爲責備的口吻問。
「那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要努力去熟悉它,加上功課繁重,所以少寫信給你,以後我會多寫信給你的。」
「你知道人家多麼掛念你啊!當然沒有必要時,也不必把時間花在寫信上。」
陳曉乾不是個習慣於隱瞞事實的人。他向丹芷提到寇蓮娜,並對她大加讚賞。
「她既然有這樣的光榮歷史,有這麼高的政治理論水平,又長得貌若天仙,惹人憐愛,又對你這麼關心體貼,說不定你們會日久生情呢?」她雖然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卻含有一絲酸溜溜的味道。
「她已經有了愛人。」他笑了起來。
「也許她覺得你比她的愛人更理想呢?她仍然有選擇的權利啊!」「你弄錯了!」他解釋說,「在國內,愛人是指妻子或丈夫。」
「噢,原來這樣!」丹芷不禁笑了起來。
當天晚上,他們談到深夜,好像有談不完的話題似的。

二十多天的假期,包括農曆新年在內,很快就過去了。陳曉乾大部分時間都陪丹正去玩,因此,日子過得十分愉快。
使陳曉乾和丹芷感到格外開心的是,陳曉乾爸爸已答應讓丹芷暑期後到英國去留學。

      第三章  學苑奇葩

   (一九五五年二月— —九五五年五月)

🥲       (一)

新學期開始以後,陳曉乾感覺到,社會上的政治氣氛有點緊張,報章雜誌上不斷暗示,有壞入鑽進了我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各個部門裡幹壞事。他還注意到,寇蓮娜和卜雲這些共產黨員也忙了起來。
陳曉乾知道陳厚永是消息靈通人士,所以,一天吃過晚飯,他約他去散步。
我沒有經過土改,鎮壓反革命分子,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和三反五反這些政治運動,不知道運動到來前有何預兆。目前的形勢是否有點緊張?是否預兆一個政治運動即將開始呢?」陳曉乾向蘇厚永虛心請教。
蘇厚永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卻說:「你真聰明,對政治形勢這麼敏感。」
「既然我已決心在祖國生根,我就不能在政冶上糊裡糊塗,我必須跟上形勢。」
「說得好。」蘇厚永說。「我們的社會,是政治性很強的社會,比蘇聯的社會還要講究政治,如果在政治上馬大哈,那是要吃大虧的。不過,」他把語氣一轉,介紹經驗地說:「但政治也並不神秘,只要經常靠攏共產黨青年團組織,對重大和原則性的問題有疑問時,不要對別人亂說一氣,而是向組織匯報,爭取組織的幫助,就萬無一失。」
「我現在對你說,算不算向組織匯報呢?」
「算,」蘇厚永用肯定的口吻說,「因爲我是青年團員。你作爲非團員,向團員匯報思想,就是向團組織匯報思想。」
「這麼說,我向張妙嫦匯報思想也行了?」
蘇厚永似乎看出他看不起張妙嫦的政治思想水平,就笑了笑說:「當然行,她會把你所匯報的思想轉而向團支部匯報,如果有必要,團組織又會把你的思想向黨組織匯報。」
「那麼,如果張妙嫦如有思想問題,她應向誰匯報呢?」
「她應當向團支部委員、團支部書記,或者共產黨員、黨支部書記匯報。」
「爲了減少層次,也爲了避免匯報走樣,直接向黨支部書記匯報不是更好嗎?」
「當然。但是,黨支部書記工作很忙,人們不可能事事都找他,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和他熟稔,比如寇蓮娜是我們系學生黨支部書記,我們班的同學跟她很熟,找她匯報思想就比較自然,但其他班的同學就不一定這樣。」
陳曉乾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這種組織原則的,」蘇厚永告訴他,「有些人懂得,但不願這樣做,結果,問題嚴重的,成了政治問題,問題淺的,也成了落後分子。你有一個優點,就是靠攏組織。」
然而,陳曉乾內心朋白,他把自己與蘇厚永和寇蓮娜的關係,一向只看作是純粹的好友關係罷了。
「我們相處了半年,我發現你是個十分坦誠忠厚的人。爲了不至於在政治上吃大虧,今後你如果有甚麼思想問題,最好先告訴我,我會指點你應如何應對的。我一向主張看問題要看實質,但我們周圍有些人卻不然。」
陳曉乾感激地應了一聲。他想:寇蓮娜往往在大道理上啓發他,而大道理通常是比較玄的:而蘇厚永則在具體問題上引導他,使他知道每一步應如何走。他應該引蘇厚永爲知己。
「比如,你剛才提到的政治形勢問題,」蘇厚永繼續說,「據我所知,的確是一個政治運動到來前的預兆。不過,並不是一個突然而來的運動,而只不過是五一年和五二年進行的『鎮壓反革命運動』的繼續,也可以說,是那個運動的高潮。」
「為甚麼現在來一個高潮呢?」
「這是自然的,因為鎮壓反革命的工作已經過一段長時間,現在中央一級重大案件的調查、落實工作已經完成,可能就要來一次公開的批判,用以帶動各地、各部門進一步深入肅清反革命分子的工作,推動它們抓緊組織審查。」

「原來這樣!那麼,我應該怎麼辦昵?」
「不必緊張,我看不會在群眾中大搞的。」蘇厚永說。「我們的肅反和蘇聯不同,蘇聯肅反由公安部門執行,而我們則由各單黨組織內部掌握進行,公安部門但協助,」
「蘇聯的辦法是否會好一些呢?因爲公安部門會按照法律辦事,而且是專家。」
「這倒不一定,」蘇厚永眨了眨他智慧的眼睛說,「蘇聯在三十年代進行的肅反運動是擴大化了,主要表現在不該殺的人殺了,不該關的人關了。」
「他們不按照法律辦事?」
「社會主義國家的法律有鮮明的階級性,給予執行者的靈活餘地很大,容易出偏差。我們黨中央有鑑於此,對肅反工作內定了一條政策:對於在機關、學校中清查出來的歷史反革命分子,一個不殺,大部不捉。」
「對於不捉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又怎樣處理呢?」
「把他們定爲歷史反革命分子,向本單位群眾宣佈,交群眾監督改造,並給予工作和生活出路。至於被捉了的,表現好的,也可放出來。這些和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法律無關。」
「這有點像行政處分。」
「不,這與行政處分有本質的不同,因爲接受群眾監督,在許多方面是沒有自由的,有甚麼不滿言論,還要隨時受群眾的批判,這樣就可以把他在群眾中搞臭,就連他的親屬也要和他劃清界線。說實在的,這比起關在牢裡要厲害得多。」
「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都是這樣的嗎?」
「不,據我所知,這是我們中國的創造。」
陳曉乾在思考這種創造的含義。他似懂非懂。
「你慢慢會理解的。」蘇厚永看出他的思想。你回來才半年多,又沒有經歷過甚麼政治運動,哪能立刻百分之百理解呢?」
陳曉乾同意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他又問道:「在我們班,會不會開展肅反工作呢?」
「有反必肅,這是毛主席定下的方針。只要發現問題,就一定要清查。」
「依你看,在我們班的十四個同學中,是否會有反革命分子呢?」
「這很難說。」
「我看不會有,」陳曉乾肯定地說,因爲,除了寇蓮娜年紀較大外,其他人都不超過二十歲,也就是說,解放前都不超過十五歲。」
「這又表現出你在政治上幼稚了。」蘇厚永說。「凡是政治性問題,決不可預先下斷語,因為就算以後事實證明你對了,你仍然犯了右傾思想錯誤;如果你的預言錯了,那就不是思想右傾那麼簡單了,那就是階級立場的大問題了。在這些問題上,以後要特別小心才好。」
陳曉乾點頭領教。
蘇厚永又吩咐說:「我今晚和你的談話,是帶有探討問題的性質,也許有不恰當之處,請你不要對任何人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曉乾答應了,但他心想:「按照你剛才講的組織原則,我是應該向組織匯報你所講過的話的,但是,既然你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當然包括卜雲和寇蓮娜了。看來組織原則也並不是那麼呆板的。而且,你出於對我的關心,我能去匯報嗎?」

人生原來是笑話!作者:宋輝(2020年)

作者署名宋輝:
是中共開國上將宋任窮的兒子;
1968 年下鄉到吉林燒鍋店;
現在旅居美國弗吉尼亞州。
(但似乎是借名文章)

一、
  五十年前,我在課桌旁,與理想青梅竹馬;
突然被告知,你的理想不應該在這裡,而應該在田間、地頭、鄉下;
於是,我放下書包,打起背包,向著一個迷茫的目標出發。

驀然回首,碎落了一地芳華。

二、
  四十年前,我有了自己的一個家,有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娃娃。
我多想攜妻帶子,去海邊踏浪,去山中賞花;
可現實是,聘位職稱一切都要文憑說話。

我沒有選擇,轉身去了電大夜大。
那一段生活,從來沒有琴棋歌畫詩酒花,殫精竭慮的,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三、
  三十年前,多美好的壯年,藍天麗日,青松如塔。
可上老下小,葷七素八,千頭萬緒,生活重壓。
女兒的成績,費心勞神,醫院病床上等待手術的妻子,擔憂的淚痕留在臉頰。

已有兩個星期沒去看望爹媽,焦頭爛額的兒子,時時把你們牽掛。

迤邐一路,風吹雨打,嘗盡生活,酸甜苦辣。
唯一一個信念,生活不會苦海無涯。

四、
  二十年前,女兒上了大學,我卻永遠失去了老媽。
老人家彌留之際,突然迴光返照,“快坐下,歇歇吧!”這是他一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重度昏迷兩個小時後,我母子親情的大廈崩塌。
世上那個最愛我的人走了,從此後,再沒人喊我回家吃飯,再沒人囑我寒衣多加。
我長跪不起,哭得肝腸寸斷,淚乾聲啞。

五、
  十年前,我和妻都已退休,應女兒之邀,飛到了弗吉尼亞。
遇到的很多事,令人感慨,看到的好些事,讓我驚詫。

抱起外孫女,粉糰的小臉,笑靨如花;
我卻暗自嗟呀,喊了一輩子打倒美國佬,這個小美國佬,就誕生在我家。

小時候,相信人生是童話;
長大後,希望人生是神話;
老年了,才豁然醒悟,人生原來是笑話!

再看這張小臉,黃皮膚,黑眼睛,黑頭髮;
還是龍的傳人,血脈中華。

六、
  今年,我們都已年過古稀,可還在把激情揮灑。
過去努力,是落葉隨風;
現在努力,是老樹新芽。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人生大幕,剛剛開拉。
我不敢老去,因為外孫還沒長大。
我最大的心願,是能看到,外孫學業有成,外孫女披上婚紗。

七、
  再過十年,2030
我們已經耄耋之年,但願滿頭黑髮,滿口牙,腿腳健,身挺拔。
我們相邀,一個都不能少,我們出遊,路能走,山能爬。

閒看風雲變幻,淡泊富貴榮華;
世上瑰寶千千萬,只有健康無價。

八、
  再過二十年,2040
九十歲的聚會,我還在嗎?
我思念的同學們,身體怎樣?
是否耳不聾,眼不花?
公園裡,能跳一曲華爾茲?
歌廳裡,高歌一首茉莉花?

回憶同窗,無限傷感;突聞噩耗,分外驚訝。
抽刀怎能斷水,天命安可叱吒!

不管錢多厚,官多大,閻王照樣往裡拉。
懷一份千里共嬋娟的心願,隨緣聽命吧!

九、
  再過三十年,2050
我們當中,還有人在嗎?
請準備紙錢一堆,爐香一把,將我們的名字,在青煙中融化。

      第三章學苑奇葩

(一九五五年二月— —九五五年五月)

🥲      (二)

今天是周末,早上上完英語課,班主任范書臣講師叫陳曉乾吃過晚飯到他家,說他想了解一下班上其他學科的學習情況。
范書臣講師三十出頭,解放前畢業於某著名教會大學。他的學術水平不算高,但口齒伶俐,能言善道,教學方法和教學效果都較好。他對學生的態度也不錯,對骨幹學生能從政治上鼓勵,對學習差的同學能加強輔導。
吃過晚飯,陳曉乾來到范書臣老師家。這是他第一次到他家。
范老師非常客氣地帶他到他的書房。書房外爲一小花園,書房內明几靜椅,倒也是做學問的地方。
他給他倒了一杯熱茶,然後在他旁邊坐下來,親切地問:「回來大半年了,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吧?」
陳曉乾點了點頭。答道:「基本上習慣了。」
「解放前我也在香港呆過一陣子。那是個十里洋場,是英國佬的天下,」他回憶地說,「我很看不慣,於是就回來了。」
陳曉乾傾聽著。
他忽然轉了話題,笑著對陳曉乾說:「你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趁今晚是星期六,特叫你來談談各科的教學倩況。各科的課我也聽過,都了解到一些情況。但你們學生最有發言權。請根據同學們平時的反映,逐科詳細地談談,尤其是各科的教學思想。」
「教學思想?」陳曉乾一下子弄不清楚「教學思想」的含義。
「教學思想就是該科的教師用甚麼思想去指導他的教學,」他解釋說,「比如教歷史的,他在他編的教材和講課中,是薄古厚今,還是厚古非今,抑或模稜兩可?又如教文藝的,他對文學作品是剔其糟粕,吸其精華,抑或相反?」
「教材不是經過系和學校審查過的嗎?」陳曉乾問。
「多數是經過教硏室審查,但往往不能光從教材中看出問題來。美國某些特殊院校也有馬列主義課程,那裡的教員講授馬列主義經典著作時,就和蘇聯講授的完全不同。」
陳曉乾感到有點納悶:他既不是共產黨員,又不是系或教硏室的甚麼領導,爲甚麼他關心這些東西呢?」
大槪看出了陳曉乾的思想,他頗爲嚴肅地說:「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的責任是要在德智體諸方面關心你們,使你們身心健康成長。」
於是,陳曉乾就把各科的情況盡其所知地告訴了范老師。范老師在聽他匯報的過程中,不斷啓發他回憶各科教師授課時所講的關鍵性的片言隻語,並詳細地作了記錄。范老師把他送出門時,已經是八時多了。
他朝大禮堂走去。

     第三章  學苑奇葩

   (一九五五年二月— —九五五年五月)

每逢周末,家在本市的同學都回家去了,有些在本市有親朋的人,也到外邊找節目去了。像陳曉乾那樣的人,或外省來的同學,到大禮堂跳舞是消磨周末的好節目。陳曉乾初時經常拉鄭美寶作舞伴,但自上學期末她和黃有爲來往甚密以後,就不容易找到她了。起初,唐尤麗也挺樂意和他跳舞,後來何家昌拼命追求她,她也和他周旋過一陣子,最近中文系一位風度翩翩的汪姓學生與她頗為投契,因而在舞場上也極少見到她的蹤影了。寇蓮娜自這個學期以來,可能工作太忙,從不來跳舞。儘管如此,陳曉乾在舞場上是不愁寂寞的,外系和本系其他年級有不少女同學是跳舞好手,她們都樂意奉陪他。
來到大禮堂,「蓬拍」之聲剛剛響起。陳曉乾走了進去,看見有幾對舞伴正翩翩起舞。他在一個角落站住,觀察一下是否有熟人,忽然旁邊有人碰了一下他的手肘,他轉過頭一看,原來是生物系的李迎迎。她笑瞇瞇老問:「陳曉乾,找舞伴嗎?」
「是的,」他答道,「可是還沒見到熟人。」
「我不是熟人嗎?」她半矜持、半開玩笑地說。
陳曉乾看著她修長的身段,特別是她那十分細小的腰肢,不禁暗暗喝彩:「的確是跳舞的好身材!」
發覺陳曉乾羨慕地看著她的小蠻腰,她得意地嫣然一笑。「今晚我做你的舞伴好嗎?」
「好是好,」他笑著說,「但那大塊頭來時,你就會趕忙撇開我的了!」他近來發現她和數學系一彪形大漢談戀愛。
「你怕他?」她取笑他。
「我為甚麼要怕他?」陳曉乾不甘示弱地說,「我曾經得過校際拳擊賽冠軍哪!」
此時舞樂再起。
那就來吧!」她已把手搭在他肩上,款擺她蛇一樣的腰肢,與他輕盈地跳進了舞池。
跳完舞回到原位時,前面赫然站著那大塊頭,而大塊頭身邊,則是一位身材高挑、文質彬彬的女學生。
「我來給你們介紹,」李迎迎熱情地說,「這是數學系的徐志福同學,這是我們系的林小春同學:這是外文系的陳曉乾同學。」
陳曉乾親切地和他們一一握手。他和那女同學握手時,發覺她與一般女孩子不同,她的手有力而緊,這似乎與她文弱的外貌不甚相稱。他再舉目細看,只見她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但面色有點蒼白,她穿著十分樸素,卻頗為稱身自然。他好像以前沒見過她。
「林小春同學是你們系的才女,」李迎迎介紹說,「功課門門優秀不在話下,文學藝術,天文地理,諸子百家,無不精曉。她還經常在報章上發表新舊詩歌。」然後她又對林小春說:「陳曉乾同學也是個才子。那天你讚不絕口的那首詩,就是他的大作。」
兩人重新四目交投。陳曉乾覺得,這眼神似曾相識。她卻有點驚訝地再次點點頭。
音樂再起,李迎迎立刻像一陣風一樣,把大塊頭帶進了舞池。
陳曉乾用右手有禮貌地做了個姿勢,說聲「請」,林小春就大方地把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倆跳進了人叢中。
「你是從香港來的吧?」她問。
「是的。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衣著和儀態,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
「哦?」他不禁說,「這麼說,我有點特殊了,今後要改才成。」
「這倒不必,」她說,「我歷來認為,衣著儀表,應該多樣化。有些人衣著比誰都樸素,樣子比誰都老實,卻原來是靈魂腐爛透頂的傢伙。看問題要看實質嘛!」
她最後一句話與蘇厚永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一模一樣。也許這裡確實有許多人看問題不看實質的吧?
她舉目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比如你,西裝革履,卻能寫出那麼好的七絕:又比如我來自武漢郊區一個小縣城,土裡土氣,可是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卻並不土。」
陳曉乾頓時感到她很有見識,她與寇蓮娜又不大相同,她完全是沒有借助馬列主義的詞句,卻能更加一針見血地說明問題,而且她說她是來自小地方,就更覺得她與常人迥異。
「剛才李迎迎說,你的新體舊體詩都寫得很好,能讓我拜讀嗎?」陳曉乾有禮貌地問。
「哪裡!」她謙遜地說,「我是東施效顰,獻醜罷啦。」
然後,她一邊跳舞,一邊討論起文學來: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說過: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說: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我生性愚昧,但也盡量按合乎自然,鄰於理想的境界去寫作。」
陳曉乾感到茅塞頓開。他在課堂上曾聽劉教授說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中國文學批評的經典之作。他還沒有時間找來閱讀,而這位理科的女同學,卻早就把它當作自己創作的指南。
「你的看法呢?」她仰起頭,等待他的回答。
「說來慚愧,我作為文科生,比起你來,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說。
「你客氣啦!」她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你詩中的『如今赤縣昇平日,興振中華意正歡』就有很高的意境。」但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近百年來,中國連年戰禍,根本談不上振興中華。如今解放了,很應該一心一意搞建設。不能像漢高祖那樣,打下了江山,卻致力於清除異議。」
陳曉乾正想提出異議:中國的現領導層沒有做清除異己的事呀。但樂聲戛然而止,他只好留待下一個舞才問她。
但是,下個舞時,她卻給大塊頭拉去了,他只好和李迎迎跳。
「你們那個林小春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陳曉乾十分欽佩地對李迎迎說,「她的學識非常淵博,見識獨到,她的一些話我還聽不太懂呢!」
「還有,最值得我欽佩的是,她有一顆憂國國民之心。」李迎迎說。「她每次跟我談話,都使我眼界大開。她的確是『衆人皆醉我獨醒』的一個人。我們稱她為『學苑奇葩』!」
連李迎迎這麼一個香港小姐,竟也能講出這樣驚人的話來,這使陳曉乾大感意外。顯然她是受到林小春的影響,可見林小春具有多麼大的說服力。然而,林小春憂的甚麼國,甚麼民呢?可惜,下一個舞完了以後,舞會就宣告結束,以至他未能向她求教。
臨別時,林小春客氣地對他說:「十分高興認識你,以後希多些聯繫,交換看法。」

     第三章  學苑奇葩

   (一九五五年二月— —九五五年五月)

🥲      (三)

晚上,林小春的一席話,使陳曉乾徹夜難眠。她所說的「清除異己」是甚麼意思呢?漢高祖又影射誰呢?他突然想起蘇厚永那天跟他講的話。她不會是反革命分子吧?如果那麼有才華,那麼斯文,那麼坦率的女孩子竟是反革命分子,那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感到政治有時是難於捉摸的。他決定再向蘇厚永請教。
第二天星期天,吃完早餐,他約蘇厚永到城裡去玩,蘇厚永答應了。兩人回到宿舍時,見到房裡只有江一平和申紀夏在談話。
申紀夏是班上最年青的,剛滿十八周歲。他平時不喜歡和同學們交往,每逢假日,他總要到城裡去,往往到天黑才返校。他被認為是個思想不開朗的人。
但是,江一平卻和這個思想不開朗的落後分子促膝談心,這連蘇厚永也感到意外。
「你家中經濟情況怎樣?」江一平關心地問申紀夏。江一平是班上的福利委員,了解同學的經濟情況似乎是無可非議的,況且申紀夏還申請甲等助學金。
「我母親在抗日戰爭時給日本鬼子強姦糟蹋死了,父親後來又被拉壯丁,至今下落不明,相信也是凶多吉少。只剩哥哥和我,靠在馬來亞當勞工的叔叔寄點錢回來生活,但我叔叔不幸去年積勞成疾病死了。哥哥前年參了軍,去了東北。你也知道當兵每月只得幾元零用錢,所以經濟上他是無力支持我的。」
「這倒也是,」江一平同情地說,「你申請助學金的事,我會盡力幫你的。」歇了歇,他問道:「你哥哥經常有信來吧?」
「有,我們兄弟感情很好。」他忽然有點感慨地說:「想不到他在老解放區當兵,也會看到不愉快的事!」
「甚麼事?」江一平甚感興趣地問。
申紀夏欲言又止,後來他說:「不談這些事了,這等事不好說。」
但是,江一平聽說是不好的事,就越發想知道,他三番五次地懇求他講出來。
申紀夏慪他不過,只好低聲地說:「你要答應我不告訴別人。」
「你放心好了。」他發誓地說。
「我哥哥來信說,那裡的蘇聯專家,向我們中國人作威作福,還……」最後一話,因他說的聲音太低,陳曉乾沒聽清楚,但蘇厚永卻似乎聽到了。
「原來這樣!」江一平聽了以後說,但沒有發表甚麼意見。之後,他就離開了。
跟著,陳曉乾和蘇厚永也離開了房間,進城裡玩去了。
他們到中山公園遊覽了一會,後來大家坐在一張石長凳上休息。陳曉乾問:「剛才申紀夏說蘇聯專家在東北作威作福,後來還說了些甚麼,我沒聽清楚,你看是真還是假呢?」「他還說蘇聯專家強簽中國婦女!」
「蘇聯專家強姦中國婦女?」陳曉乾大吃一驚。
蘇厚永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老弟,上次我對你講過的話,你忘地說記了?對於這種政治性問題,千萬不要表態,如要表態,就一定要按照黨報的提法。」
「如果親眼看到了事實呢?」
「如果親眼看到這等事,也只是個别現象,如果到處講,就不符合國家的利益!剛才申紀夏講了,將來是會吃苦果的!」
陳曉乾默然。
蘇厚永繼續說:「這裡不同香港。你在香港,只要不觸犯法例,你罵誰都可以。但在這裡你就不能這樣,我們的一言一行,都要從黨和政府的利益出發,記住這一點,你就會立於不敗之地了。」
但是,陳曉乾卻有一個大疑問:如果黨和政府不代表人民的利益呢?因爲這個問題本身是個嚴重的政治性問題,所以他沒有說出來。隨後,他把林小春昨晚對他講的話告訴了蘇厚永,並徵求他的看法。
蘇厚永想了想,然後說:「我不能作出判斷,說林小春是個甚麼人。但是,據我所知,中央正注意到,在知識分子和工商界、民主黨派中,出現一些怪議論,比如說,高崗事件是黨內宗派鬥爭啦,鎭壓反革命擴大化啦,農民生活苦啦,蘇聯搞大國沙文主義啦,等等。我個人認爲,我們應當相信黨中央。」
「照你那麼說,林小春的話,也是怪議論了?」
「是的。所以,在目前的政治氣候下,你最好不要和她密切交往。」
陳曉乾雖然感激蘇厚永的關心,但他內心總認爲,林小春是個有爲的青年,即使她把問題看錯了,也是出於好心,頂多說她是杞人憂天罷了。
蘇厚永突然問道:「前些時就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經過這一段時間在祖國生活和學習,已經下決心在祖國生根了嗎?」
陳曉乾點了點頭。
「要能真正一輩子在祖國紮根(扎根)並不太容易,因為你在香港還有家,因此你跟香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那裡的吸引力將會始終存在。」
「我是個有志氣的男兒呀。」
「我不懷疑你目前的思想,」蘇厚永說,「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是會變的,或者變得更進步,或者變得落後。」他轉了個語調說:「不過,有一點可以保證你不會往後退的,就是加入青年團進而加入共產黨。」
是的,寇蓮娜曾經對他說過:只有加入了青年團、共產黨,在黨團組織的幫助教育下,才能不斷進步,也只有樹立了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思想,才能抗拒一切外界的干擾和吸引力。於是他同意地點了點頭。「但是,我目前的條件,離開青年團員的標準還很遠。」
「重要的是,你要有這樣的要求。但光有要求而把它放在心中也不成,因爲這說明你的要求還不太迫切。有些人爲了向團組織表示他們要求迫切,一個學期就寫幾次申請書。
你何不早曰寫份申請書?口頭申請也可以,不過,一般說,有文化的人是用書面申請的。」
陳曉乾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於是就決定最近寫一份入團申請書,請蘇厚永轉交給團支部。他覺得,對自己提出更嚴格的要求,沒有甚麼壞處。
後來他和蘇厚永上館子吃了一頓海鮮,就返回學校了。
🥲      (四)

今年的天氣似乎比往年冷,到了五月才開始轉暖。
陳曉乾最近接到丹芷的兩封信,一封說她正辦理報讀倫敦大學的事,一切進展順利;另一封信講她作了一個夢,夢到她和他一起到英國求學。他抽空回了她一封信。本來他有許多話要講,比如他認識了林小春,他申請加入青年團,等等。但他想起寇蓮娜的警告:有關政治性問題,係屬向國外保密範圍,不能告知海外親友;況且,她也不可能理解這些事的含義。他開始隱約地感覺到,他與丹芷姑姑在思想上開始有了距離。

下午上《中文寫作實習》課時,中文系的李炳權同學給陳曉乾捎來一封信。
外文系的學生有好幾門課是和中文系的學生一起上的,如(中文寫作實習》、《文藝學引論》、《中國史》、政治課等。這位李炳權同學也是香港英文書院的畢業生,樣子長得很年輕,像是十六七歲的大孩子,身體比較荏弱,經常因病不來上課,一般人甚少注意他。他卻樂於到收發室給同學捎信。
「上午最後一節沒課,我到學校收發室,發現你這封信有相片,我怕別人弄折了,所以給你拿來。」李炳權說。
「謝謝你。」陳曉乾說,然後他關心地問:「你近來身體好些嗎?」
「醫生說我心律嚴重不齊,」李炳權雙眼無神地說,「我媽媽來信叫我回香港休養。我還未作決定。」
陳曉乾想:「體魄健全」對於一個立志振興祖國的年輕人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這是丹芷姑姑的來信,東曉乾想,裡面的一張大照片一定是她的。下了課,他匆匆回到宿舍,這時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他把信封拆開,果然是丹芷的一張半身四吋近照,穿著一件他從沒見她穿著過的鍛錦中式裙褂,相後寫著:「母親留下出嫁時之禮服,穿之攝影留念」。信的內容簡短,但言辭特別:

曉乾:
收到你四月十五日的回信,行文不如往日流暢,思想似有阻滯。我也曾有幾天「萬轉千迴懶下床」。但無邊的怨艾,並不是積極對待人生的態度,我已幡然改正。我決心發奮讀書,學有專長,以便將我有生之年,悉付於我將來從事之工作。
                       你親愛的姑姑丹芷

陳曉乾閱讀此信再三,不禁愴然若失。姑姑絕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少女,爲何她會「萬轉千迴懶下床」呢?爲何有這麼深沉的怨艾?他突然想起寇蓮娜在寒假前對他所說的那番話,他明白了,原來姑姑也是以他作爲選擇男朋友的標準!唉,如果他們不是姑侄關係,那該有多好啊!然而,即使他願意終生不娶,陪她丫角終老,他也不想她失去享受愛情的幸福。他忽然覺悟到:這不正是姑姑怨艾的原因嗎?
他正痴痴凝想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有人笑著說:「多漂亮的小姐!」他不禁愕然,抬頭一看,原來是江一平。他拿過丹芷的相片,正在笑嘻嘻地看背面的字:「多秀麗的字!」他立刻站起來,把相片奪了回來,並把它連信一起放回信封裡去,有點不高興地說:「你怎麼能隨便看別人的信呢?」
「我沒看你的信呀,」江一平裝得老老實實,一本正經地說,「我以爲是有美麗風景畫的明信片,就拿來看了一眼。女朋友的照片,看一下也不打緊嘛!」
陳曉乾不屑再跟他理論。他換上運動衫褲,逕自到操場去了。

吃過晚飯,寇蓮娜約陳曉乾到荷花池畔,說有要事商談。
兩人在一張石長凳上坐下後,寇蓮娜就說:「我們大槪有三個月思想沒見面了,是嗎?」
「是的。」看見她表情有點嚴肅,陳曉乾不禁拘束起來。「我在假期完返校時,曾幾次要找你匯報,可是你總沒空。我已向卜雲匯報了。」
「我這幾個月來的確很忙。她表情似乎緩和了些。「聽說你申請入團,是嗎?」
他感到有點臉紅,不好意思地說:「我知條件還差得很遠,寫個申請,只是爲了更嚴格地要求自己。」
「這很對嘛。」她稍爲用力地點了點頭。「不過要有信心,入團並不難嘛!」
「希望你以後多多指點我應如何努力。」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問:「今天收到你姑姑的信和照片是嗎?」
「是的。」他感到奇怪,她爲何這麼快就知道此事?想了想,知道是江一平向她匯報。
「你寒假回香港跟你姑姑商定之事,我也聽卜雲提及過。」她毫無表情地說。「你姑姑曲線回國效力的設想是十分羅曼蒂克的,」她臉上忽然綻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但也是極富投機性的!」
「極富投機性?」他不禁愕然。
「可不是!」她肯定地說,「到她唸完大學時,她一定還要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她將會變成像我們學校那些從英美回來的資產階級教授一樣的人。當你知道這種情況後,你能忍心叫她回來嗎?」
她的這番話,對他來說,有如當頭的一瓢冷水。原來姑姑的問題尙未解決。此刻,他心亂如麻,嗒然若失。
「看你現在的樣子,可見你和姑姑的感情比愛情還深!」她的話似是讚賞,又似是諷刺。「她遲早是要離開你們陳家的,你又何必為她苦惱呢?」
「我們一向相依爲命,這種感情你是不會理解的!」他忽然激動地說。
她險上立刻流露出微溫之色,但很快又轉爲關心的微笑。「你知道,我是把你當弟弟看待的,因爲你積極追求進步,決心爲振興中華而獻身,而且很有才華,我才推心置腹和你談論你私人的事。你將來還要入團、入黨,我有責任多關心你。」
「這我知道!」一陣感激之情,突然湧上心頭,他雙眼紅了起來,斷斷續纘地說:「我也把你當姊姊看待,聽你的教導!」
「傻孩子!」她慈愛地說,「別煩惱,生活在我們的社會裡,沒有甚麼解決不了的個人問題,而任何個人的煩惱也不能妨礙我們個人的前進。」她忽然頓了頓,眼睛一紅,哽咽著說:「難道我個人的痛苦還少嗎?」
「你個人的痛苦?」他抬起頭,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他忽然想起她的詩句來。雖然他並不十分準確地知道她的具體情況,但卻也猜出七八分了:她一定嫁了一個沒有文化的老幹部。於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正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堅毅起來。她笑了一下說:
「蘇聯影片《收穫》的女主人翁,由於戰爭關係,婚姻上遭到極大不幸,但她說過一句感人肺腑的話: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裡,到處是幸福的生活, 我個人的不幸是微不吹道的。可不是嗎?我在這個社會、在學校,不是生活得很幸福嗎?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他立即受到她這番話的感染,思想隨即開朗起來。

      第四章  秀才造反

 (一九五五年五月——一九五五年七月)

🥲       (一)

今年初以來,報章上就一直出現批判作家胡風的文章。據蘇厚永向陳曉乾透露,胡風於一九五四年七月向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了三十萬字的(關於幾年來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把共產黨要求作家具有共產主義世界觀、號召作家到工農兵當中去、提倡作家改造思想、提倡作品的民族形式以及寫革命鬥爭的重要題材等重要的指導思想,說成是「插在作家和讀者頭上的五把刀子」,因此中共中央決定開展對胡屬的批判。今年一月二十一曰,中共中央批轉中宣部《關於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二月五日至七曰,在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第十三次擴大會議上,決定對胡風文藝思想展開全面徹底的批判,以提高馬克思列寧主義文藝思想水平,加強藝術界的團結,更好地爲黨的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服務。於是批判胡風的運動立即在全國開展,但主要是在文藝界中進行。
五月十三日,《人民日報》發表《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把胡風的同黨舒蕪輯錄的解放前胡風等人寫給他的部分書信公佈出來,並把胡風等人的問題定性為反革命團,因而是敵我矛盾。後來蘇厚永告訴陳曉乾,胡風夫婦於五月十八曰被捕。
五月二十四日,報章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爲《駁輿論一律》,批判胡風分子所說的全中國「輿論一律」的言論。這篇文章很有火藥味。同曰《人民日報》又公佈了加上編者按的關於胡風集團的第二批材料。六月十日相繼公佈了第三批材料,也有編者按。這些材料,多是胡風及其集團成員解放以來的通信和言論摘錄,其中還提到他就中國的文藝問題上書三十萬言的事。
六月十五日,這些材料被編成冊,加上很有份量的序和按語,題目爲《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按語說,胡風集團的人「鑽進了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各個部門裡。……他們的基本隊伍,或是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特務,或是托洛茨基分子,或是反動軍官,或是共產黨的叛徒,由這些人做骨幹組成了一個暗藏在革命陣營的反革命派,一個地下的獨立王國。這個反革命派別和地下王國,是以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恢復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爲任務的,……由於我們革命黨人驕傲自滿、麻痺大意,或者顧了業務,忘記了政治,以致許多反革命分子『深入到』我們的『肝臟裡面』來了。這決不只是胡風分子,還有更多的其他特務分子或壞分子鑽進來了。……如果說胡風集團能給我們一些甚麼積極的東西,那就是借著這一次驚心動魄的鬥爭,大大地提高我們的政治覺悟和政治敏感,堅決地將一切反革命分子鎮壓下去,而使我們的革命專政大大地鞏固起來。」
陳曉乾感到氣氛越來越緊張,覺得這已經不單是文藝界的事了,它似乎逐渐發展成一個全國性的鎭壓反革命的運動。按語不是說,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鬥爭」,要「堅決地將一切反革命分子鎮壓下去」嗎?他突然好像感到前後左右部有反革命分子。
然而,除了在政治學習時間提到胡風反革命集團外,生活和學習照常進行,上級沒有公開佈置運動,也沒有人找陳曉乾談話。
他本想找寇蓮娜交換意見。上次得到她的呵護 ,他在政治上就感到踏實了許多。但近曰來,她似乎更忙。每當他在教室見到她,她總是對他含笑不言。於是他決定找蘇厚永。
「到底運動甚候才正式開始呢?」他問道。
「五月中就已經正式全面開展了,」蘇厚永說,「《人民日報》刊登《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就是標誌。」
「我們學校爲甚麼不揪出一些胡風分子或其他反革命分子來批判?」陳曉乾懷疑地問,「我們偌大一間學校,教職工上千人,難道沒一個暗藏的胡風分子和反革命分子?」
「現在運動剛開始嘛。」他停了停,然後繼續說:「這次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是肅反運動組成部分,按照肅反的方針政策,不搞群衆運動,由黨委內部掌握進行。對待胡風分子,當然也採取這個方針。但由於他們主要是言論上的反革命分子,所以要對這個集團的首要分子的言論進行公開批判。」
「原來如此。」陳曉乾才放下心來。
「按照學校的佈置,每個班都要出兩期黑板報,以配合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這個工作由團支部宣傳委員和班會學習委員共同負責。我們班就是唐尤麗和你了。」
「我的政治水平恐怕不行吧?」陳曉乾有點擔心,「還是由唐尤麗一個人搞算了!」
「這有甚麼難的呢?」蘇厚永教他,「先把《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反覆讀幾遍,然後擬出個提綱,請班上同學每人寫一篇,不就完成任務了?」
「反覆閱讀《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
「是的。」他神秘地看著陳曉乾:「你知道這兩篇東西是誰寫的嗎?」
是出版社的總編輯或報館的主筆寫的吧?」他想當然地說。
「你在這些方面又缺乏常識了!」蘇厚永笑了起來,「在杜會主義國家裡,黨的機關報所發表的社論和重要文章、編者按,多是黨內領導人寫的。」關心時事的人,往往能從文字中看出是誰寫的。」
「那麼,這按語和文章是哪位中央領導同志寫的呢?」陳曉乾饒有興趣地問。
「是毛主席寫的。」蘇厚永用肯定的口吻說。「從文筆來看,從毛主席親自領導和發動這次運動來看,可以斷定,這些文章一定是出自毛主席之手。對於這麼重要的文章,我們應該逐句逐字研究的。你要擬定批判胡風集團的文章,是很應該熟讀它們的。」
「我會好好閱讀它們的。」他對蘇厚永不由得又欽佩起來。「在這個運動中,我應抱甚麼態度呢?」
「切記不要講些不利於運動的話。當一個政治運動風頭火勢到來時,切忌唱反調。」
陳曉乾點了點頭。
蘇厚永繼續說:「我估計,批判一段時間後,將會重點在高等學校和文化機關中進行組織清查,把與胡風反革命集團有牽連的人徹底清查出來。因此,如果曾經與胡風集團的骨幹分子如舒蕪、盧甸、張中曉等人有過書信來往,就應主動及早向組織交待。」
「我根本不認識這些人,更談不上跟他們有甚麼書信來往了。」
陳曉乾忽忙說。
「我只是泛指。」蘇厚永笑了起來。
回到宿舍,陳曉乾認真地閱讀《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總共起來,兩部分的文字不多,但從其文體、行文、文字來看,從其語氣來看,完全是毛主席的。他不由得由衷地佩服蘇厚永。
之後,他開始用心擬寫提綱。忽然有人在旁邊站著,他抬頭一看,原來是江一平。想起上次他未徵得他同意就看丹芷的照片,並向寇蓮娜匯報,他不禁眉頭一皺,不屑去理睬他。
但江一平厚著面皮笑嘻嘻地問:「學習文件呀?這麼積極,我要向你學習!」
陳曉乾沒有理睬他,繼續寫他的提綱。
「聽說班上準備出黑板報,是嗎?」
陳曉乾才忍不住抬起頭來。這件事還未正式宣佈,他竟然就已經知道,真是不可思議!
「是呀!」陳曉乾有點不愉快地說。「你要寫批判文章嗎?」
「那還用說!」他嚴肅地說,「在這場驚心動魄的鬥爭中,我們應該勇敢地挺身而出,爲鞏固我們的革命專政貢獻力量!」然後他激昂地說:「我打算寫兩篇批判文章!」
🥲      (二)

由於要出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黑板報,陳曉乾近來忙了些。但他仍然抓緊功課,並於最近完成了《簡愛》的讀書報告。在一年級的學生中,只有在期考中獲優等成績的人,才能寫讀書報告。
他到系資料室找打字員費宏輝借打字機。但他沒有見到費宏輝,只見打字桌滿佈灰塵,打字機用布罩封鎖著。看來,打字機和打字桌許久沒有人使用過了。
一個高年班的學生告訴他:「費宏輝已經沒有上班好多天了,你要借打字機,就去問資料室的小胡好了。」
費宏輝原是本系一九五二年的畢業生,不知怎的沒有分配工作,而留在資料室裡當打字員。不過,他的業務水平不錯,對莎士比亞還頗有硏究。他對學生的態度也很好。
陳曉乾走進資料室的小辦公室,找到了小胡。小胡要他在一個本子上登記後,就給了他一條開打字機罩的鑰匙。
「費同志請假嗎?」陳曉乾問。
「不大清楚。」小胡搖了搖頭。「上星期系行政幹事通知,要我暫時兼管一下打字機。」他不便再問。打字完畢,他就回到宿舍,心想:費宏輝很可能是胡風分子或反革命分子。按照「一個不殺,大部不捉」的政策,他一定是個骨幹分子了,因爲他被抓起來了。平時他也經常和他接觸,想起來不禁毛骨悚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晚上,他約好唐尤麗到教室抄寫和編排批判胡風的黑板報。
唐尤麗倒是工作認真負責的,她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美術字,也能畫上一兩筆,所以版面的美術設計和文章標題的書寫,就由她一手包辦了。
在出黑板報的工作完工時,已是晚上十一時了。陳曉乾拿出一些餅乾給唐尤麗,說道:「工作了幾個鐘頭,也餓了。」
「但是沒有開水,吃不下呀。」
「我把小水瓶帶來了。」他從手提袋拿出熱水瓶和兩隻杯子,並倒了一杯給她。
原來還是牛奶哩!」唐尤麗毫不掩飾她的高興。「怎麼,牛奶也從香港帶來?」
「我姑姑硬塞了幾罐給我帶回學校來。我懶得開來喝,所以留到現在。」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於是兩人就吃起餅乾來。
唐尤麗忽然問:「聽說你在香港的女朋友,是個美若天仙的姑娘,是嗎?」
陳曉乾聽了這話,初時感到有點奇怪,後來想了想,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這一定是江一平散播的。
「怎麼,不好意思回答我的問題嗎?」她一雙秋水盈盈的大眼睛含笑地看著他。
他意識到,她一向都喜歡接近他,要不是她以爲他有了女朋友,她也許早就向他表示愛意了。爲了避免麻煩,他含糊其詞地說:「隨你怎麽說好了!」
「她是個極幸運的姑娘啊!」她羨慕地說。
「你不是跟何家昌好過一陣子嗎?」他要把話題轉移到她身上。
「早就吹了!」她似乎有些不大偷快的回憶,「他此人自私自利!」
因爲何家昌是同班同學,又是個青年團員,所以陳曉乾不願在背後講他的閒話,他只說:「好在時間尙短,大家之間的感情還不太深。」
她卻滔滔不絕地發起議論來:「男女間的事,最主要的是感情。但是,始終不渝的熾熱感情卻是不多見的。比如張生和崔鶯鶯,在西廂裡情濃意蜜如膠如漆。後來,張生進京,在新的環境中,有了新相識,而鶯鶯則另嫁別人,雙方似乎沒有特別的痛苦。後來崔鶯鶯僅僅作了『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的嘆息。」
原來她對愛情也有自己一套獨特的理論,難怪她到校半年多,就先後談了再次戀愛了。
「你現在和中文系汪姓學生的戀愛也是學《西廂記》的嗎?」陳曉乾不禁問。
「怎麼可以叫做談戀愛呢?」她不同意地說,「我還沒有真正談過戀愛。我跟汪達生的關係,與我上學期跟何家昌的關係一樣,沒有超出一般好朋友的關係,我們不過是初步交際、交際罷啦!」她忽然用一雙媚眼看著他,嬌聲嗲氣地說:「你也可以和我交際的,我還算是自由身嘛!可惜你已有了女朋友,而且你也看不上我。我聽人家說,香港男士不喜歡北方姑娘。」
陳曉乾不敢正視她。他站起來,對她說:「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唐尤麗幫他收拾杯子,熄了燈,就一起走出教室。回宿舍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大操場。
在路上,唐尤麗舊話重提:「我說,北方姑娘有甚麼不好?我的功課是差了些,比不上你們這些才子、才女,但其他方面也不差過別人。你說呢?」她撒嬌地問。
「你只是英文差一點,其他各門功課都挺好嘛。剛才你引用崔鶯鶯的詩句,就很有自己的見解,這方面,我還得向你學習哩!」
「你不要開我的玩笑了!」她裝成嬌嗔似的,打了一下他的肘部。「其實,我倒是家學淵源的。我爸爸是師範學院的歷史教授,我媽媽原是中文系講師,前幾年她因身體不好,退休了。我哥哥是科學院的研究生哩!」
「原來是滿門士子,失敬、失敬!」陳曉乾稱讚地說。
「就是我不爭氣!」她說,「不過,我們女孩子,學問差一點也是不要緊的嘛!」
走著,走著,不知道甚麼時候唐尤麗把手攥在他的手臂上。
陳曉乾發覺了,心想:這麼不客氣怎成呢?但他又不好意思甩開她的手。
見他沒有特別反應,她竟得寸進尺,把身體緊緊挨在他的手臂上。
「你怎麼啦?」他不能再遷就了,要把她推開。
「虧你是從香港來的,思想那麼封建!」她仍然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臂,「到處是那麼漆黑一片,你竟如此鐵石心腸,全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她咯咯地低聲笑了起來。
他沒作聲。心想:「你這頑皮的丫頭,原來是有意捉弄我的!」他心中也鎮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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