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距今25年前,在後來成為鬼魅大屋的牧家舊邸。
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的男孩曾流著黑色血淚,疑惑地問自己的母親:
「媽媽、為什麼妳不要我了?」
莉絲看著眼前滿身血汙的孩子,立刻衝上前去抱起了他,不斷哭泣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洋洋走,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那時,牧月還叫做牧越洋,紀念父母親之間的跨國戀曲。
滿是鮮血的睡衣底下是一雙白皙的長腿在奔跑著。
而此刻,潔白的房子沒了。
溫柔的丈夫沒了。
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流血。
這一切多麼像惡夢中才會出現的情節。
莉絲抱著孩子一路奔跑,孩子卻一路在她懷中溶化成黑色血塊。
看著孩子的四肢都在懷中慢慢消失,跑到大門前的她終於支撐不住,踩著血泊的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不、不、不不要啊…」
她的雙手不斷地撥著擋著,孩子的血液仍然從指縫中流出。
「停下來!停下來!神啊…神啊我做了什麼、嗚啊…我的孩子啊,神明啊、為什麼要這樣啊…」
止不住的無力感和兒子的生命一同傾瀉,坐在玄關的她全身不停顫抖著。
如果此刻有另一個惡魔的契約可以改變,她願意承受世上所有極刑來換回兒子的生命。
「對不起、洋洋、對不起!媽媽錯了,我不該許願的,洋洋啊…洋…」
這個生命曾在她體內新生、成長,曾經聽過她傾訴、受過她關愛,但是現在逝去的速度快得有如冰塊消融。
男孩還有意識的最後一刻,整個頭顱已經溶去四分之一了,他隱約明白這一切和母親有某種聯繫,但仍勉強的眨著右眼,對母親說了句:
「沒關係、媽媽,我原諒妳。」
啵。
隨著莉絲的精神崩潰,男孩也從腰部溶成兩截,自她手臂滑落。
「嗚啊啊-」
她對著天空放聲呼喊,在血泊中用盡所有力氣痛哭。
次日,警方在鄰居的回報下前往牧家查看,他們在廚房裡面發現了女主人伊莉莎白(縮寫為莉絲)的屍體。
是自殺身亡的。
那副模樣悽慘的叫人難以忍受,彷彿她在死前刻意讓自己受盡痛苦。
即使是多次見過死屍的刑警仍忍不住問道:
「學長…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這樣自殺啊?」
「勇氣嗎…」或許是悔恨與自責吧。
不久之後,房子便出現了異常。
首先是在裡面的血跡彷彿被牆壁吸收了一般消失無蹤,並且進去裡面的相關人員都出現了幻覺。
如果有人膽敢在裡面過夜,下場便是死亡、或者永遠的消失無蹤。
關於這棟房子的恐怖傳說、和莉絲的痛苦就這樣一直持續著,直到這一對父女出現。
祈來用她水汪汪的雙目淚眼婆娑地望向早慧。
他卻搖了搖頭。
同情心氾濫的女孩想問的是有沒有救回牧月的辦法,但很可惜,靈魂一但接受慾望神的餽贈,就沒有反轉的可能。
不解女孩心思的月神、盤算著失去化身的他面對這兩人沒有勝算,打算先以言語動搖:
「你們不能殺我,只有我能讓你們離開這個空間!」
早慧一想,就算是現在,繁星政權的驅魔師公會也不夠人手處理異界居民以外的案件,更何況是當年。
男孩說不定連驅魔師是什麼都不知道。
「難怪會有這種錯覺。」
方才無辜幽靈的自我犧牲讓祈來心中掙扎了一番。
手中已握好的雷電躊躇良久、才對著牧月展開第三輪攻擊。
失去化身的牧月不敢怠慢,改以閃避為主、攻擊為輔,一邊還要擔心旁觀的第三者。
戰局新開,暗影越發處於劣勢。
看上去面無表情的早慧心中頗有疑惑。
自女兒六歲學習傳承開始,他一直就想把祈來磨練成兇惡的修羅,至少在戰鬥之時。
嚴苛的訓練很有效果,否則祈來也不可能在短短四年裡面就成為驅魔師。
可是她的那份善良之心始終無法根除。
即使干冒巨大風險,為女兒設下必死之局,她也未棄心絕情,反而在絕境中爆發潛力,靠瞬間提升渡過難關。
「這是命運嗎?」
沒有人可以斷言同情心是絕對的弱點,但心知祈來命中注定多災多難的早慧擔心女兒終究會因此喪命。
當然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他會用生命保護祈來。
但他擔心自己不會永遠都在。
與黑影交互戰鬥的雷光雖然猶豫,卻不因此減少威力。
祈來突變奇招,射出一條冗長的雷電,在越過敵人之後將之當成鞭子一抽。
唰。
月神的小腿當場被截斷,為戰鬥畫下尾聲。
斷肢一觸地立刻化為一攤黑色血泥,男孩哀嚎一聲跌在地上。
已經重傷的莉絲突然站了起來,跑到兒子面前一跪,對著祈來張開雙手:
「這…都是…我的錯,請…放過…牧月吧。」幽靈吃力地說。
女孩的雙手握著雷光,一時停在空中。
祈來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向早慧望去的舉動。
她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放過不管,父親也會不發一語地替她收尾。
但如果湮滅是月神唯一的結局,那麼她的停手就不是慈悲,而是偽善。
對於心性已經扭曲的靈魂,消散才是真正的解脫。
「今生雖然是兇殘與悲念的怨靈…」
小女孩看著莉絲,電光在雙手之間緩慢的繞轉。
知道自己敗局已定的月神默默地看著那道純潔乾淨的光芒。
「希望你們來世,可以重新成為一對幸福平凡的母子。」
雷電畫出一朵蓮花,清淨無垢、也無鳴聲。
祈來呈拉弓姿,放手將能量射出。
莉絲回頭抱住牧月,用身體護著孩子,完成她身為母親在生前未盡到的使命。
牧月也閉上雙眼,欣然接受這樣的結局。
咻。
閃電穿過幽靈與月神的胸膛,濺射出來的血汙直接被汽化,在身上留下一個虛無的空洞。
25年來的回憶在莉絲眼前一閃而過。
從自己的死、到孩子的變化,到每一次目睹著牧月如惡魔一般凌虐凡人的愧疚。
這個有天賦的孩子原本可以有超凡的前途,如今卻無聲無息的結束在此處。
沒有爆炸的聲響,一開始光芒只是微微閃動、然後變化為耀眼強光,悲苦的靈魂在聖潔的雷電中回歸天地,重新成為原始自然的能量。
祈來眼眶微微含淚,早慧一隻手輕輕地按上她的肩膀、另一手摸了摸女兒的頭:
「妳這次做得很好。」
無論女兒怎麼做,父親一定會說她做得很好。
月神一死,被他重組得亂七八糟的超越界漸漸崩潰。
超越界本來就有緩慢地與對應的普世重疊此一特性,失去控制之後便開始自我修復。
祈來這才發現原來那些與普世不同的造景,全部都是人類靈魂構成的。
驅魔一事至此暫告終結,這次的結局卻有人甚不滿意。
回到普世之後,小女孩一直悶悶不樂地趴在客廳桌上,連父親泡的麵她也只隨便吃了兩口。
早慧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陪著女兒。
過了好一陣子,女孩兒突然問道: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早慧知道她問的是月神的事,便回答:
「其實是有的。」
「如果有一天,妳能變得和慾望神一樣強,妳就可以反轉她施加在月神身上的力量。」
但生物不可能達到神明的高度,一但生為有形之物,便有其不可突破的極限。
就算是祈來身負的基因之強大、已經遠超諸多異界居民,她也沒有絲毫成為神明的機會。
那就像魚想要飛行一樣不可能。
這一點小女孩也知道;
「那根本是辦不到的事。」
早慧微微一笑:
「假設妳做到了,月神被妳變回普通的幽靈,又怎麼樣呢?」
是的,即使牧月失去了慾望神贈與的力量,他依舊只能在這世上飄盪、等待湮滅。
祈來的聲音越說越小聲:
「至少、至少他可以和他媽媽一起…」
她知道自己的論述很薄弱,沒有力量的月神根本無法維持莉絲的靈魂存在,生前不過是凡人的她很快就會消散了。
但即便如此,女孩兒仍認為至少在那短暫的時刻他們會是幸福的。
早慧柔聲地安慰道:
「也許吧,但是妳這次已經做得很好了,好嗎?」
年幼純真的孩子,總是不能接受沒有辦法圓滿收場的結局。
雖然祈來的經歷不同凡人,她對於這樣抱著遺憾死去的莉絲、和沒長大過的牧月仍是深感同情。
搬入新家的興奮一時消彌,反而在她心中留下深深地惆悵。
是夜,祈來盥洗過後爬進父親的被窩。
新家二樓以上總共有四個房間,當中自然劃分了一個她自己專屬的臥房。
可是一直以來無論走到哪裡,還是習慣枕在父親的手臂中睡,據早慧說、小女孩自一歲開始就不願意睡在嬰兒床上,非要睡在他身邊不可。
一般來說,包含早慧在內的驅魔師都不相信輪迴。
他們對能量的了解遠超凡人的科學知識,因此他們很明白靈魂若消散就只是回歸宇宙等待重組或解構的能量,不可能挾帶任何記憶轉世投胎。
但祈來卻不如此,她深信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記憶會由一種虛無飄渺的力量烙印,跟著人們轉世投胎,讓所有的遺憾都有第二次補救的機會。
當天夜裡,小女孩便奇異地夢見了牧月和他母親。
那一對母子洗去血汙、一身潔白,他們手牽著手,微笑著向祈來深深地躬身行禮,隨後消失在光芒的盡頭。
第二章:祈來的新生活(中篇)
(序曲)
自我懷疑、不安、無力、憂鬱。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都曾經有一些夢想,當然,這個世界不會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去追逐。
而即使真的踏上了自我實現的道路,也不一定是一種幸運。
叮咚、超商換班的工讀生充滿朝氣的走進店裡。
「陳叔,下班了啊。」
「呵呵,對呀。」一個瘦弱的中年男子對著十八歲的實習生微笑著。
兩人年紀相差了快20歲,做得卻是同一份工作。
身邊的同事都以為他因為長期跟年輕人一起工作,所以推測他應該有四五十歲,只是看起來顯得特別年輕。
事實上他卻是因為過度疲勞而顯得蒼老。
「呼-」
翻開皮夾,換回便服的中年男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還是不要搭計程車好了…」
唰唰唰唰-
在半個小時的步行後,他拉起鐵門、將上下教室的燈光打開,往櫃檯一坐,開始做起行政的業務。
做著做著,濃濃地睡意襲來,他往桌上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幾乎直接趴下去。
「噢~噢~好險,差點睡著囉。」男人自嘲似地自己笑了起來。
在超商凌晨班工作了六個小時之後,立刻又趕到補習班處理繁瑣的雜務,任誰都會累到想睡覺。
但他不是不想睡,是不敢。
他叫陳召原,是一間補習班的主任。
打工地方的同事都以為他是某個中年失業、暫時轉換跑道的大叔,跟他聊過天的人都會覺得很愉快,因為他懂很多,待人也很溫和。
這樣的人會做時薪工是滿不可思議的。
剛開始經營補習班的時候是三年前,他當時真的很有實現夢想的感覺。
每天帶著孩子們寓教於樂,除了課堂知識之外,他更愛說故事和發明遊戲。
本以為一切都會慢慢上軌道,沒想到近兩年不只招生狀況不理想,他也被怪病纏身。
一個身材寬厚的開朗男人走了進來:
「嘿~主任要睡著囉。」
陳召原精神一振:
「哈哈、哪有,大林老師不要亂說喔。」
隨著老師們開始上班,補習班裡面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千原補習班總共只有四名老師(包含陳召原自己),各年級的學生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四十多人,規模算是非常的小。
但是所有走進這裡的孩子,都非常地開心。
因為在這裡工作的大人都是真正打心底地喜愛小孩子。
「那我先去上課囉。」
「主任慢走!」
將手中的黑咖啡一飲而盡,親吻了一下自己的玉墜,這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提醒自己莫忘初衷。
陳召原一走進教室就聽見孩子們的歡呼聲,可見其在孩子們心中的影響力。
兩個沒課的老師坐在櫃檯,趁著四下無人八卦了起來。
「欸,小林啊,你知道主任為什麼都不讓我們碰行政嗎?」
「嗯?不知道。」
補習班裡有兩個林老師,大家便以大林小林做區分。
「因為他不想讓我們知道補習班賺多少錢。」
大林老師一臉神秘的抬著下巴。
「不會吧,主任哪可能這樣,前輩不要亂說。」
「嘖、我說的是真的,你看,我在上次墊便當的廢紙裡面找到這個。」
那是上個月份的薪資明細表。
「我看看…哇,前輩你比我多領八千耶!」
大林老師忍不住在他頭上巴了一下:
「廢話,我比你多十二堂課欸,不過這不是重點,你看主任領多少。」
他將手指移到薪資明細上標示著班主任的地方:
「25塊!怎麼可能?這連一個便當都買不起吧?」
大林老師摸著下顎:
「我後來仔細想了一下,你看,我們補習班的學生已經夠少了,主任招生又不像別的補習班那麼賤,他是真的有可能領不到錢。」
「真的假的…」
一般人以為,開補習班肯定就是很賺的一件事。
直到聽完這番話,小林老師才細細去想,確實甚少在休息的陳主任不只勤儉、簡直就是到了窮酸的地步。
「那他幹嘛還要撐著?」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這麼好的老闆你不覺得很感動嗎?」
「嗯,有點。」
雖然薪資比起其它地方是低了那麼五六千,但是在這裡很輕鬆、很有人情味。
「所以我打算串連關老師,我們三個輪流出每個晚上的老師便當錢。」
很累,真的很累。
幸好自己無妻無子、孑然一身。
一離開了孩子們,陳召原立刻就從超人變成蠕蟲,他覺得自己已經到極限了。
走在街燈昏黃的馬路上,全身的肌肉骨頭都在哀嚎。
原本就已是不順遂的生活,最近幾天又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只要一睡覺就會出現真實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夢境。
從行人稀少的天橋上,往下看著川流不息奔馳著的車子。
如果跳下去,這一生就不用再疲累了。
(1)
清晨六點,祈來從被窩中醒來。
她十分熟練地滑下床鋪,迷迷糊糊地走進浴室盥洗。
再次出來時,乾淨清爽的臉蛋已經換上了日常便服、扎起頭髮的女孩兒露出了精神飽滿的笑容,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一想到往後每天起床的景色都是一樣的,不用再四處奔波滯留陌生房子或旅館就覺得很開心。
踏著輕快地腳步進了廚房,女孩兒打開冰箱,拿出蛋、肉、咖啡豆與蔬菜,小腳丫勾過木造矮板凳站上去身高剛好超過瓦斯爐。
唰唰唰-
她用得是比自己臉蛋還大三倍的鋼鍋,看上去難免笨手笨腳的,但手法卻是絲毫不含糊,色香味兼顧。
看著材料在鍋中煎出漂亮的油花,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大火煎炒過後蓋上透明鍋蓋稍微悶一下,轉過身來拿起磨豆機磨起了咖啡豆,順手點了酒精燈煮咖啡。
廚房的炊事用火沒有篝火的那種狂暴魅力,卻有一種安穩的溫暖。
匡-
餐盤與玻璃桌敲擊出清脆的聲響,這是早慧的醒鐘。
慵懶的父親一如以往,在早餐上桌時出現在廚房的門口。
「早安-」
「早。」
早慧不知道祈來昨夜夢見月神,也不知道小女孩相信逝者會在輪迴之後重新聚首,只是見到女兒睡醒又重新恢復活力,詫異中微微感到安心。
鬼屋事件結束以後,原以為她又會憂鬱一陣子的。
喳喳喳喳。
「我吃飽了!」
今天事情非常多,女孩兒三兩下用完餐就開始樓上樓下跑來跑去。
留下早慧獨自在餐桌上悠哉地用餐。
祈來每次跑過廚房就會交待父親兩句。
「爸爸,記得換衣服喔!」
「好。」
「今天要去學校喔。」
「嗯。」
「記得帶你的身分證件和印章喔。」
「沒問題。」
當早慧換完裝下樓時,祈來早已背起書包在門口迫不及待了。
「走吧走吧!」
有如暖陽般的女孩笑魘如花,即使對性格冰冷的早慧來說這也是稱得上「美」的事物。
不再只是禮貌似地微笑,他露出真正開心的笑容:
「走囉。」
完全不懂為什麼女兒會這麼想要上學。
不過考慮到這些年來,除了作戰技巧之外,早慧幾乎沒有讓女兒學什麼普通常識,諸如氣候、環境、昆蟲動植物等等他都沒有特別教過。
讓孩子去學校學一些在人類社會需要的基本知識,似乎也是一個相當好的辦法。
畢竟多數驅魔師在進入公會以前,過得也是普通人的生活。
那間學校叫做木新國小,校齡雖輕、資源卻是很充足。
一般來說,轉學可以直接到班上就讀,但是由於女孩兒之前完全沒有上過學的資料,主任便額外多幫她做了一個智力測驗。
其實考的就是同年級孩子去年期末考的考卷。
祈來的智力完全沒有問題,甚至相較於同年齡的孩子可以說是高出許多。
然而普世的歷史數學她完全沒學過,自然地理也是普普通通,考出來的分數慘不忍睹。
這導致面對家長總是盈盈笑臉的主任、在心裡暗暗認為這個新生是智障,因而將她分配到特定班級。
平常時嘴上不會有人說,但這幾乎是全校教職員的共識了。
四年級的一班,就是特殊學生的集散地。
木新國小一直以來不能說的傳統,就是學校總是把那些身分背景難處理的孩子集中在同一個班上,然後出了問題就換老師給家長一個交待,這樣不僅便於管理,也不會有人看出這檯面下的用意。
而這樣難帶的班級,通常都交給學校最資淺的職員,在四年一班來說,就是國文老師-方晴。
剛開始帶班的第一年確實出了很多狀況,好幾次學生發生衝突問題時、學校都考慮要換老師了,是家長們連署要求才讓她留了下來。
靠著熱誠和過人的耐心,方晴帶一班從三年級一路走來,到現在也漸漸穩定,算是家長跟學生都信賴的好老師。
對學校來說,能不出問題就是最好的了,因為也沒有別的教職員想要去接一班導師的這個位置。
祈來要去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個班級。
「大家好,我叫陶祈來!」
「祈來是新來的轉學生,大家要跟她好好相處喔。」
不過行政人員怎麼安排根本不重要,對天真無邪的孩子來說,看到班上一大票同年紀的孩子就很開心了。
午休過後,轉學生祈來就正式地來到了班上,一下課同學就紛紛過來交朋友。
對她們而言,祈來是個很怪又很可愛的人,星座血型生日、最喜歡的花、顏色、卡通都沒有,可是開口就是世界各地的神奇經歷(當然不屬於普世的部分就被省略了),認識的朋友也都是大人,和班上每個人都很不一樣。
男孩們也滿喜歡她的,大開大闔又個性活潑,某種程度來說更像個小男生。
「就這樣了吧。」
遠遠地觀察了一會兒,確認在學校的女兒沒有問題之後,早慧便離開了。
其實若不是有特殊考量,祈來本該這樣生活,像個凡人一樣在普通家庭中長大,直到被公會發現天賦再訓練成驅魔師。
畢竟,人類這種生物是脫離不了同類的。
唯獨女兒不在身邊,多少感覺到了一點落寞。
這樣也好,趁著這次被停權,就讓她過上一段時間像個平凡人一樣安穩的生活吧。
想來那個傢伙也會這麼希望的。
有點無聊的早慧,就這樣在街上晃蕩了一天,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把人生的重心都放到了女兒身上的呢?他自我嘲笑著。
「我回來了!」放學,女兒回到了家中。
「嗯,第一天過得怎麼樣。」
「很好玩呦!」
祈來一邊興奮地分享上學發生的事,一邊斜眼瞄到家裡面多了一些東西:
「那是什麼?」
「遊戲主機…」
早慧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
「喔…亂花錢,不管了爸,我有好多問題要問你。」
小女孩一邊說,一邊打開書包倒出了了所有教科書,上面畫得滿滿的都是紅線…
雖然祈來很開心,跟父親分享的也是一些高興的事情,不過今天在學校,還是有發生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由於小女孩是第一次上學,幾乎每堂課都有很多問題。
老師們都要她下課再問,但是等到她下課真的去問,卻只是幫她畫圈請她回家問家長。
只有方晴對此很憂心,但下課只有十分鐘,她根本教不了祈來什麼。
回到辦公室,方晴和其他老師討論起祈來,這才知道她入學考沒有一科及格的事。
「不用擔心她啦,她爸不在乎,我們在乎也沒用。」
「反正國中升學又不用測驗。」
其他科目的資深老師這麼說著。
但方晴心裡卻覺得不行,這個孩子這麼天真爛漫,至少要搞清楚她成績這麼差的原因是什麼。
(2)
有時候看新聞,總是會有一些生活得很掙扎的人,也許病殘、也許窮苦。
感同身受的陳召原總是會想:「他們是怎麼撐下去的?」
不過今天他找到了一個讓人沮喪的答案,根本撐不下去。
每次從補習班回家的時候,都會經過這座天橋,每次經過、他在上面滯留的時間便會長一些。
一開始,只是喜歡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城市繁忙的景色。
現在,卻是眺望那被高樓大廈腰斬的地平線,渴望靈魂在樓與樓縫隙間的天空解脫。
不知不覺地,陳召原離邊上越來越近,終於雙手抓著欄杆、深吸了一口氣。
從胸口掏出珍惜的玉墜親吻了一下,那是他的僅有了。
呼-
鼓起勇氣,心中想著永遠的平靜。
「伯伯你好!」
突然一個童稚、有朝氣的聲音從不到五步遠的距離傳了過來。
「嘿呀!」
陳召原一個緊張立刻改做了個拉筋的動作,方才肅穆的氣氛頓時變得有點搞笑。
「咦?」回頭一看,是一個天真爛漫,看上去大約三四年級的可愛小女孩:
「小朋友,妳有什麼事嗎?」
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剛好買完菜要回家的陶祈來。
每周一到兩次,她必須要去超級市場補充食材。
開始上學之後,原本有點想把這個任務交給父親,但是早慧根本不會挑菜,肉也是從冷凍櫃的第一排開始拿,還鬧過跟魚販說吻仔魚買兩條的笑話,除了他愛吃的水果會選一下、買超多。
「嗯…我迷路了,伯伯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陳召原一聽差點摔倒。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單純天真的孩子嗎:
「小朋友啊!妳不可以隨便在路上請別人帶妳回家,這樣很危險呢。」
「為什麼?」
「因為會碰到壞人啊。」
「不會。」
「啥?」
心直口快的小女孩總是說出讓大人詫異的答案:
「我不會碰到壞人。」
「為什麼?」
「因為我分得出來誰是好人啊,伯伯就是好人不是嗎?」
望著那充滿自信的眼神,他一時啞口無言了。
你要如何向一個孩子解釋,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所看到得那樣;解釋每個陌生人的心中、都可能藏著惡意?
但是祈來說對了一件事。
雖然心力憔悴、惡夢纏身,陳召原卻自始至終不曾走偏過,他是一個善良的人。
「嗯…還真的被妳說中了呢,妳家在哪裡呢?」
「在木新路二十一號。」
陳召原望向遠方看了一看:
「還真的有點遠…好吧,伯伯剛好有空,就送妳回家吧。」
「耶~」
孩子天真的笑著。
完全看不出兩人幾分鐘前才剛剛認識,反而像是老師巧遇出遊的學生。
兩個人一路上有說有笑,聊得非常開懷,不過陳召原心中也暗暗感到許多擔憂。
聽起來這個孩子的家庭並不單純,若不是在特殊環境下成長,就是家長的觀念有偏差。
「唉,在想什麼呢?自己都快撐不住了,哪還幫得上這個小女孩。」他心中自我嘲笑著。
回到家門口,早慧已經在外面等候了。
「我回來囉-」
「嗯。」
「小朋友,既然你家到了伯伯就先走囉。」陳召原打了個招呼就準備要走了。
沒想到祈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謝謝伯伯送我回家,可以請你吃個飯再走嗎?」
「這…」
正要推辭,早慧輕聲說了一句:
「請進吧。」
這個人的動作、語調,都很不可思議,據說鬼魅精靈若變化為人、因為動作都是模仿來的,反而比人更像人。
他看陶早慧就很有這種感覺。
「啊…那就打擾了。」面對簡單的三個字,那語氣卻帶著令人難以拒絕的魔力。
祈來一進門就踢掉鞋子,蹦蹦跳跳地進了廚房。
早慧默默地彎腰將女兒的布鞋放進鞋櫃,領著客人到了前廳。
他覺得兩個成年人無話可說的氣氛頗為尷尬,但主人好似一點也不在意、也沒打算聊天,逕自從桌下取出了茶具。
正想客氣地請對方不用如此款待的同時,壺與茶船傳來清脆地敲擊聲,彷彿敲響了鐘。
陳召原話到嘴邊沒說出口、手也縮了回去。
僅僅是看著早慧如此專注地洗壺,就讓人覺得心神放鬆。
「莫非這個年輕人是什麼還俗的得道高僧?」
雖然對茶道一點研究也無,他仍知道第一次沖完的茶照理是要倒掉的。
早慧卻將客杯斟滿奉上。
「這…」
不好意思指正錯誤的陳召原只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澀…
這茶喝不出一點好入口的感覺、也不解渴,卡在喉頭的是苦澀,剛滾開的水更是燙著舌尖。
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他沒有抱怨,只是,這杯茶像極了他的人生。
在冷漠的城市中孤單一人、靠著滿腔熱誠自我催眠度日,旁人以為清高的生活品嘗起來卻是苦楚萬分。
「真的好苦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數思緒湧上心頭,這樣的味道就詮釋了他的人生了嗎?
原來如此、不過如此。
「對不起。」
兩道淚珠直滑而下,太過疲憊的陳召原、尷尬地在陌生人面前流下眼淚。
彷彿沒有情緒一般的早慧不發一語,再次為他斟滿茶杯。
撲鼻的香味不曾稍減,這一次的味道比起上一杯就甘甜順口多了。
等臉上的淚痕自然乾去,陳召原忍不住讚起茶的香醇,哭過一次,心情居然穩定多了。
然而對方清秀的臉上只是自然掛著微笑。
「我煮好囉~」沒過多久,就聽到廚房傳來喊叫。
端著菜盤,一雙小腳快步走來,祈來一邊上菜,早慧一邊擺餐具順便把茶器都收了起來。
看著這兩人不發一語地互動,就讓人覺得很想融入這種默契之中。
「哇呼~開動囉。」
餐桌上難免閒聊:
「伯伯的工作是什麼啊?」
「啊,我啊,我在一間小小的補習班當主任。」
小女孩聽到陳召原是補習班主任,眼睛亮了起來:
「就是那個,什麼功課都會教的補習班嘛?」
對於補習這回事,她在學校早就耳聞已久。
只要是功課好的學生,很少有不去補習班的,甚至有些人從小開始補,一個禮拜七天都去。
大家嘴巴都說補習辛苦,但也是有些人很愛去補習班的,這讓祈來特別好奇。
「嗯,只要是學校上的課,我們都有教喔。」
「喔喔~真是那個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伯伯,我功課超爛的耶,可以去找你補習嘛?」
沒錯,祈來的成績真是爛到谷底。
一開始,同學以為她只是愛問問題,對她的關注比較多是在活潑可愛、和超強的體育表現上。
但是隨著老師幾次在課堂上宣布考試成績,大家從一開始的傻眼到後來習以為常地認為、沒錯,陶祈來是個笨蛋。
父親完全不以為意,大部分的老師看家長沒有反應也就算了,徒留小女孩自己默默擔心。
想不到事有湊巧,路上遇到的大叔說不定就是幫得上忙的人。
晚餐難得的溫馨愉快,如果還有家人的話,大概就是像這個樣子吧,陳召原心想。
餐盤收拾過,覺得自己也打擾夠了,正想告辭,早慧卻開口留人了:
「陳先生,請稍等一下。」
「怎麼了?」
「你還有點問題…」
早慧隨意述說了幾個症狀,完全符合陳召原的情況,但是原因卻是異物附身,他聽了倒有點不相信了起來:
「這…有辦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嗎?」
畢竟眼前父女怎麼看都不像神棍,口氣就較為和緩。
只見對方伸手扶在門柱上,無數黑絲從手掌裡面竄出,陳召原嚇得跌坐在地上。
早慧輕輕一笑,轉過頭對著躍躍欲試的祈來問道:
「準備好了嗎?」
小女孩微笑著露出虎牙:
「沒問題!」
黑色的細絲很快沿著牆面爬滿了整個空間,陳召原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卻是不屬於他的情緒。
附帶的頭痛欲裂結束之後,一團黑影自他的後腦勺蹦跳而出,小女孩輕呼了一聲。
「沃喔-」
她知道這大叔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但是真的看到了,還是滿驚訝的。
那是一隻有點像豬,但是鼻子特長的傢伙。
「這是夢魘。」早慧簡單的解釋道。
異界靠攏大約是在一個世紀以前的事。
在異界居民出現之前,普世就已經存在數量極少的稀有生命,比如泥魔、死瘟、或者眼前的夢魘。
少部分無力對抗這些生物的族群甚至會奉牠們為神明。
然而驅魔師出現以後便把這些生物打入谷底、只能潛藏在普世尋找其他辦法偷生。
看見眼前異象,陳召原只覺得自己呼出來的氣都是冷的。
「這是真的嗎…」
早慧伸手輕點,一團微微的藍光將現場唯一的凡人包覆。
妖物現形,祈來像看到肉塊的狼,挾帶電威的拳頭二話不說就轟了出去。
那漆黑的妖物很是緊張,呼出一團黑煙拖住對手之後就開始天上地下亂竄尋找出路。
夢魘本體略似極大隻的原蟲、周身形體為黑霧實化,只要有個指頭大的縫就足夠牠向外逃生,可惜在早慧的封鎖下根本沒有這一絲空間。
逃沒逃掉,反而讓女孩揍了兩拳,被電得吱吱叫的夢魘決定做困獸之鬥,黑霧中泛著金光的雙瞳死死盯著祈來一會兒,突然從獸形變化為人。
那是一個穿著祭祀裝,看上去年輕嬌秀、頗有英氣的少女。
「咦?」
祈來一愣,眼前這女人感覺十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手中雷電未曾稍歇,少女和女孩兒雙方貼身併拳擦出火花。
少女的身手十分矯捷,舉手投足皆是古武體術。
卻不料在各種戰鬥技巧之中,近距離博擊正是小女孩的最愛,當下打出狂性,仗著血脈的超強恢復力挨打還手,把夢魘暴打得慘痛哀號。
眼見一形不成,夢魘又再度化身,這一次變化的人物祈來就很熟悉了,正是站在一旁冷眼看戲的陶早慧。
看到夢魘變成自己,早慧冷笑了一聲。
這怪物以為女孩看到父親會停手嗎?
自祈來有記憶起,每次艱苦的修行之中、她唯一打不贏的目標,就只有陶早慧,像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高牆。
因此每次只要早慧出手和她對練,小女孩無不是卯足全力奮戰,能多撐一分都是成就感。
面對父親,反而更激發她的戰意。
完全判斷錯誤的夢魘交手數回就被壓制在地,祈來坐在上方對著黑物中的本體一陣亂打。
可憐數百年前、祖先還是宗教神明代表的夢魘被打得遍體麟傷,耗盡能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祈來看了看這個雙手抱頭的弱者,再看了看身邊的父親,心裡感覺滿複雜的。
早慧的嘴角依舊是淺掛一抹笑容:
「小祈這次也做得很好喔。」
女孩兒對著父親一笑,接著道:
「還好是在家裡面打,不然我感覺牠應該很麻煩。」
是的,她的感覺完全正確。
早慧單手一抓,空間內的黑絲漸漸縮小,最後縮成一個圓球將夢魘封在裡面。
黑絲不見以後,客廳又露出原本的樣子,只見桌椅電視、各種家具無一倖免,通通被祈來打了個粉碎。
「嘎!」
沒有想到這一環的小女孩看到眼前慘況,嚇得抖了一下。
損壞的家具被隨便推到角落,客廳的中央被騰出一個空間,三人直接盤腿坐在榻榻米上。
大受驚嚇的陳召原呆了半個小時才接受這個現實。
「原來這種事是真的啊…」
驅魔師公會自然有技術部會消滅一切鬼怪存在的證據,不過口耳相傳不在此限,所以怪力亂神的傳言時有所聞、只是沒人拿得出實證。
陳召原手中撫著一塊淚滴狀的藍色玉墜,這個飾品在剛剛夢魘現身的同時也自動碎成了兩半,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是這個東西保護了自己。
早慧面無表情地看著玉墜,上面居然有靈魂的能量。
「伯伯,這是什麼呀?」
小女孩問道。
「這個啊…」他的表情露出無限溫柔:
「這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咧,是我最珍惜的寶物。」
凡人可以做到這麼神奇的事嗎?
當陳召原從胸口掏出玉墜時,早慧就知道是這個東西幫他逃過一劫,否則他的生命能量早被夢魘吸乾。
明明是個平凡無奇的飾品,上面寄宿了兩個人的意念,是妻兒還是父母就不得而知了。
普通人類竟然可以做到能量的憑依,在死後仍守護著心愛的人,這種事即使是早慧也覺得不可思議。
「凡人啊…」他在今天又有了一點新的體悟。
祈來似懂非懂地喔了一聲。
陳召原感恩地將玉墜握在心口,心中充滿無限的思念。
悠閒的下午,陶早慧躺在榻榻米上用腳指操作搖桿,正在主機上玩角色扮演遊戲。
本該在家的祈來去補習了,輸人家四年的小女孩日夜不停地用功,正努力想趕上同學。
桌上的雪花球裡面,有一隻硬幣大小的四不像在嚎叫,正是當日的妖物夢魘。
唉…
早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即使到了現在,他仍對於、自己讓祈來去過正常人生活的決定十分掙扎。
隨她這樣善良天真、率性自然地去發展,是對或錯到底要如何拿捏才好。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也是讓她開開心心地過這樣的生活吧。」
早慧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道,思緒也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
不過,還是要做一點防範。
張開雙眼,他的目光飄向桌上的雪花球,被關在其中的夢魘感到一陣惡寒。
(序曲)
三個月前,在傳說中的美麗獵魔人城鎮裡面,祈來無聊得在木桶上晃著她的小腳丫。
因為百多年前的建築師並沒有特別發揮創意,所以此處建築幾乎就是移植了整個西方的驅魔鎮風格。
街上並沒有什麼現代交通工具,偶爾會有板車或馬匹經過。
到處都是穿著寬大樸素外袍的人們,他們看上去過得很悠哉,唯一的共同點是腰間都懸掛著一把槍、或是斧頭。
幾個孩子在街上動手打來打去,沒有人上前制止他們,相反的、旁觀的大人笑著鼓掌並指正他們的打架技術。
這裡是「蒙召」,一個位在凡人到不了之處的霧中小鎮。
鎮上有繁星政權的公會本部,後方便是三介面門。
相較於已趨和平的普世來說,這裡就是前線,只要有異界居民跨過大門,世代居住在蒙召的獵魔人們就會立刻進入戰鬥狀態。
三十秒之內就可以完成戰備。
自驅魔師出現以後,和妖物的抗爭是輕鬆了不少,但是獵魔人們的傳統至今沒改變過。
祈來坐在雜貨店外面吃著冰棒,眼睛盯著整個驅魔師的本部館,同時也是鎮上最大的建築物。
爸爸一向對那個地方都不太有興趣,怎麼今天一進去就待了這麼久。
當時在總部大廳的審判庭中,執刑部的驅魔師一直想證明陶早慧蓄意縱放逃犯葉爾加,但事證人證俱無,被控告方在各種測驗和話術考驗下也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儘管執刑部代表氣得牙癢癢的,卻也不可能傳喚異法隊的托托出來作證。
經過漫長的四個小時之後,判決終於有結果了。
執刑部控告一事雖無實證,整起事件確實諸多疑點,因此陶早慧被判褫奪職權,到案情出現其他實證前暫時解除其驅魔師身分。
失去職權的驅魔師就只是有天賦的凡人,須受普世律法管轄,也不得從公會獲取資源。
或許對於其它凌駕世俗慣了的驅魔師而言,這會造成極大的困擾,對早慧而言卻是一點在意的感覺也沒有。
反而對不用再背負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到輕鬆。
蒙召一向霧多,即使在夕陽照耀下仍然有些霧氣,入夜會更濃。
終於走出大廳的早慧對著女兒揮了揮手。
無聊到臉都垂得像哈巴狗的祈來、看到他出現才終於露出笑容,開心地跑向父親。
「好久、好久真的超級久的啦!」
一雙小手亂拳捶著早慧的手臂。
「抱歉,公會就是這樣。」
「噢-我肚子超餓的。」代謝速度超快的小女孩早已餓得乾癟癟的了。
早慧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走吧,我們回家吧。」
「家、我們沒有家啊?」
「噢…是嗎?」
最初的驅魔師公會後來雖然分裂成很多體系,但所有具備天賦的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認知,就是不能讓異界居民降臨普世。
在動員了全世界的驅魔師經歷兩次全面性的戰爭之後,人類與異界居民漸漸達成了互不侵犯的協議。
然而,距今四年前,一位名叫葉爾加的驅魔師偷盜了惡魔們的黑書,使得基納界光明正大地派出了五名使者遠赴東方,引起各政權的關注與不安。
最終雖由陶早慧父女追回黑書,罪魁禍首葉爾加卻仍在逃。
(1)
放學時間過後,三四年級樓層都空蕩蕩的,只有四年一班還有一個嬌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叫做張小孝,她剛剛留在學校寫完功課,準備稍微打掃一下教室再回去。
孩子們的世界自有其壓力,同儕壓力。
小孝的家庭經濟能力非常差,不要說新潮流行的奢侈品、她連勞作文具偶爾都得用借的。
外貌也不算特別討喜,加上有時幫外婆做資源回收身上會有點異味,在班上經常受到排擠、同學看她眼光難免有些異樣,還幫她取了個綽號叫髒兮兮。
甚至一部分老師對這種貧苦學生也不願用心,反正是橫豎無法給自己造成麻煩的學生。
幸好班導師耐心溫柔,對她幾乎有求必應,知道這個孩子都在學校寫完功課才回家(因為家裡沒書桌),乾脆鑰匙就給她保管。
而為了回應老師的信任,小孝每天離開前也必檢查教室,當作小小的報答。
「呼-」
趕在四點之前把功課做完,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把書包整理好,隨後在教室繞了一圈。
「咦、魚缸好髒。」
木新國小四年級每一班都有一個生態缸,不過課程還沒開始,因此就空在那裡。
張小孝站上木椅,拿起抹布把手伸進去擦著玻璃缸,她為了不弄髒椅子、特地脫了鞋。
沒想到穿著襪子實在太滑:
「呀!」
乒-
魚缸翻倒了。
重重的玻璃缸從櫃子上掉下來,張小孝那雙枯枝一般細的手臂根本支撐不住。
心裡慌張不已時,聽到一聲低吼。
「嚇呀!」
一道快如閃電的白光滑過整排課桌椅,飛到教室最後面一把抱住了跌倒的小孝、一手把魚缸抵了回去。
嚇了一跳的張小孝定睛一看:
「祈、祈來!」居然是這個最近在學校光芒四射的轉學生。
「哈囉、小孝,妳沒事吧?」
「沒沒沒,沒事!」
受到驚嚇的小女孩剛才心中一瞬間擔心的不是自己被砸中會受傷,而是賠不起錢、辜負了老師信任和同學接踵而來的歧視目光。
沒想到下一秒就有英勇的騎士救駕。
這樣大起大落了一遭,嚇得她覺得自己老了一歲。
「哇喔,呼、真是太感謝妳了!」她低頭對著祈來微微躬身感恩。
「不會,不用客氣。」
兩個女孩都露出牙齒互相笑了一下。
離開救星懷抱的小孝感覺有點害羞,抬頭偷瞄了一下對方,發現祈來正表情呆滯地望著天花板,彷彿若有所思。
她很緊張地抓起衣領聞了一下,生怕是自己身上又有臭酸味,三年級因為這樣被排擠的回憶歷歷在目,人際關係並不是很好的她十分害怕得罪祈來。
祈來當然不是在想跟氣味有關的事。
父親要她在學校不能動用天賦和發電細胞,當作一種類似漏盡通的修行,女孩兒在思考剛才這樣算不算犯規。
「嗯,應該不算吧。」
「啥?」
張小孝一臉疑惑地望著她。
「沒有啦,小孝妳怎麼還在教室啊?」
「我…我那個本來就都會留下來一陣子啊。」
「喔~」小女孩走回自己的座位從抽屜掏出簿子:
「那妳剛好救我一命,我作業忘記拿。」
下午陽光的角度正好穿過氣窗,照在祈來笑容的虎牙上,張小孝當場覺得她可愛得有些令人暈眩。
聊起天來十分開心的兩人一起把教室巡了一遍,有默契的背起書包一起走回家。
兩個小女孩的家方向有些相異,不過祈來什麼時候回家都沒有問題,兩人不知不覺地就一直往張小孝家的方向走。
這一聊,小孝赫然發現對方也是單親。
「所以…祈來家裡也是只有爸爸嗎?」
「對呀,很傷腦筋呦,有要求的時候就很嚴格,可是平常是個超級大懶鬼,他現在一定不是在打電動就是在睡覺喔!」
「哈哈,聽起來好像好好笑喔。」
「事實、事實啦,小孝妳呢?」
「我嗎?我家裡也是只有婆婆(外婆)跟我兩個人而已。」
在一片嘻笑聲中,城市和郊區的分野處出現一排矮平房,此刻張小孝的心有點揪著。
自卑是在別人的眼光中養成的。
婆婆和她住的房子十分老舊,門口的拖板車上面堆滿了資源回收物,雖然從小母親就教育小孝、家裡不騙不偷不搶,就算是不比別人富裕卻可以比別人驕傲。
但是讓新朋友看到這一副光景又是另一回事。
「前面、前面那個就是我家…」
她都不好意思說出後面那句:「門口擺滿垃圾的那間就是。」
一個整理著拖板車的老婦和祈來四目相交,老婦人臉上的表情一時錯愕、五味雜陳,過了好一會兒才慈藹地笑道:
「小孝回來了啊。」
「嗯,祈來我家到囉,這是我婆婆。」女孩兒介紹家人時笑得十分燦爛。
不可能,陶祈來心裡戒備著。
她一時看不出來眼前的老婦人是什麼來著,反正絕對不是人類。
「婆婆妳好。」即使是點頭打招呼時,眼光也未曾稍稍離開老婦人的臉。
「新朋友嗎?呵呵,請她進來坐一坐啊。」
雖然無奈,但是慈祥的老太太在小孝面前也只能偽裝平凡。
這種情況雖然少見,卻不是個案,鬼魅妖物為了各種目的潛藏在普世,借用凡人的身分活動避開驅魔師。
眼前的這個老婆婆似乎不只是妖物、而是異界居民,這樣事態就更嚴重了。
小女孩畢竟經驗不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做。
張小孝百分之百是個平凡人,也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自己外婆的真身,祈來看兩人狀似親暱、一時也不敢拆穿。
「好啊、小孝我也想去妳家坐一下,可以嗎?」祈來問道。
在不清楚這個異界居民的企圖之前,她覺得自己最好先待在小孝身邊保護她。
張小孝倒是滿意外的,家裡又髒又小,婆婆怎麼今天會邀請同學進去?不過也只能帶著疑惑地點了點頭。
「小孝啊。」進了屋裡,張婆婆從零錢盒裡挖出一枚五十元硬幣:
「去幫新朋友買個飲料回來一起喝吧。」
「咦、好。」
心中頗莫名其妙,不過乖巧的小孝仍應了聲好,便出門了。
孫子離開以後,老婦人張婆婆將雙手放在桌上、低著頭表示自己沒有威脅:
「小孝她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小姑娘高抬貴手。」
對於氣味敏感的祈來心中也有了些想法:
「妳是那個…惡魔嗎?」
也難怪小女孩要戒備。
諸界中,驅魔師最大的對手就是來自基納界的惡魔,這種生物絕對居於所有異界居民之中最難纏的首位。
張婆婆眼角微微一跳:
「原本妳與妳父親進入社區的時候,我就該走的,但是為了小孝,無論如何必須冒險留下來。」
「為什麼?」
一聲長長地嘆息。
這個答案換做四年前說出來,連自己都不信。
「因為…這孩子需要我…」
四年前惡魔引誘葉爾加盜書,使基納界師出有名地派遣使者前往普世。
這些使者自然不會像他們嘴上所說,僅僅只是跨界監督驅魔師公會尋找黑書,靠著優異的隱匿能力,五個使者另外偷渡了兩名惡魔滲透東南諸國。
其中之一,便是小孝現在的外婆。
「我們從基納來到普世之後,就一直在追蹤神明出現的蹤跡,我在某次任務裡身受重傷,逃到木新區以後、就拋棄肉身寄生在這個老婦人身體裡。」
想當然爾,張小孝真正的外婆當場就死亡了。
「原本我稍微恢復,就要離開這具軀竅的。」
「…」
「但是宿主的靈魂給予了我一種莫名的變化,讓我感受到小孝和她母親的善良。」
「小孝的媽媽?」
「嗯,她們母女,都是十分善良、溫暖的好人。」
唯獨,小孝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
祈來皺著眉頭,心中很是掙扎,這個惡魔完全顛覆了公會所教的知識,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善良的惡魔嗎。
張婆婆最後緩緩地說:
「這具身體衰敗的速度很快,我卻不能離開,即使妳今天不跟我開戰,最多也撐不過四年。」
「四年!」那根本也沒多少時間了。
以惡魔現在的靈魂狀況來說,屆時恐怕會和這具肉身一同滅亡。
小女孩的心中很是糾結,如果這個惡魔所說為真、她竟然願意犧牲自己不活,就為了陪伴張小孝四年,想到這裡就無論如何無法對她出手。
「我回來了。」祈來雙腳互踩把鞋子脫了,有氣無力地進了家門。
門口一道看不見的無形力量將祈來的布鞋擺正收入鞋櫃。
憂鬱的小女孩走進客廳把書包一放,股著腮幫子把下巴貼在桌上。
「嗯…」
早慧放下搖桿,認真地看著女兒。
看得出來她心情不好,不過、不用等他問,祈來也會自己說:
「爸,我今天去了一個同學家…」
隨後她把小孝外婆是惡魔的事情說給父親聽,早慧聽完之後,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安慰道:
「不用擔心。」
「為什麼不用擔心?」
「如果那個惡魔真的對妳的朋友有企圖,那麼她不會化身當作她的家人。」
與其偽裝成一定會被發現的家庭成員,不如化身做附近的超商店員、巡邏的員警之類的更是上策,一個惡魔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所以她既然干冒風險留在不確定有沒有天賦的小孝身邊,這個惡魔可能真的很在乎小孝。
「喔…好像有道理呦!」
陶祈來本身有一半的非人血統,在公會之中也是飽受歧視,對於非人類生物本來就沒有排斥觀念,聽父親這樣分析,也就安下心來,重新露出笑容走進廚房去了。
其實早慧原先就知道這個惡魔的存在,只是女兒之外的他都不想關心:
「嗯…看來,可能是要關注一下…」
同一天下午,一隊形跡異常的四人小組踏入了木新社區。
「驅魔師的氣味…」
一個裸著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外套的男子皺起眉頭說道。
「放寬心啦,那是我的目標。」托托笑道。
「不過一個二等驅魔師,你們為何這樣在意?」
「噢。」小矮子托托眼睛一瞇:
「所有謝隱龍在意的人,異法隊就在意。」
陰暗的道路上,鋼刀隱隱反射著月色的寒光。
所謂的異端指得是那些天賦未被公會發掘,流落在普世的人們,這種人通常因為沒有受過能量控制的訓練,或過度放縱慾望、或被凡人當成怪物,個性和精神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問題。
謠傳中異法隊就是由驅魔師回收流落在外的異端組成的行刑隊伍,他們並不與異界居民作戰,反而專門獵殺驅魔師。
相較於其他政權來說,繁星治下的驅魔師數量偏少。
因此異端孳生的機率比起其他國家來說相對較高,不過即使如此,多數的驅魔師仍以為異法隊不過是一種傳說而已。
(2)
公會紀元一零五年時,由基納界的最崇高惡魔「穢神」發起的神明戰爭終於宣告終結,禍首穢神也從此下落不明。
失去唯一領導神的基納界掀起權力分割的內戰,一部分忠誠的信徒把尋回穢神當成最高目標,他們相信只要神明回歸,諸界終究只是惡魔的牧場。
貝倫和克羅普便是基於此種立場,利用黑書事件隨著使者潛入普世。
當時他們確實有找到一些關於神明的線索,不過後來任務卻失敗了。
在任務失敗以後,這一對惡魔搭擋也撕破臉,身受重傷的貝倫一路逃遁到了當時還沒有驅魔師出沒的木新區,一時難以自癒的她在醫院大樓捨棄了肉身,將靈魂轉入了一個老婦的身體裡。
也就是在此時,她遇見了張小孝的母親趙暖暖。
「你們家婆婆復原的狀況很好喔,已經可以出院了。」
醫生對著小孝母女說道。
「謝謝你,醫生。」
有禮貌地道謝之後,張家三代便回到了家中。
夜裡,貝倫躺在木板床上,思索著脆弱如斯的自己要如何恢復力量:
「克羅普那個混蛋…」若不是他在關鍵時刻背叛自己,犧牲肉體也就罷了,不至於連靈魂都遭受重創。
正想著是不是至少先吃了小孝兩人,稍微恢復點體力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小孝睡了。」進來的是她肉身的原女兒,趙暖暖:
「請問,您是什麼人?」
貝倫吃了一驚,這女人莫非看破了她的附身:
「呵呵,妳在說什麼呢。」嘴上這麼說,心中卻起了殺機。
「我看得出來,母親已經辭世了,請問您是從何而來的呢?」
「既然妳已經看穿了,那就…」
貝倫正想說殺,趙暖暖卻褪下了上衣。
惡魔的臉色一變:「旃荼羅之巫女!」
與皮膚黝黑的女兒不同,趙暖暖的臉色一向蒼白如死人,語調也始終有氣無力的,如今貝倫總算知道原因。
眼前的女人自乳房以下皆是一片潰爛,腹部皮膚稀薄到甚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內臟、背部也全是類似屍斑一樣的黑點,除了頭頸雙臂以外的部分再無正常肌膚。
正是稀少到幾近滅絕的捨生巫女。
「捨生巫女」源自於南亞宗教中,一種名為施身法的苦行修練者,她們遍嚐毒草、疫蟲與病死屍,藉此產生抗體來拯救病患,與日本密教的食脫醫師類似。
另一說為四姓之外的旃荼羅種性低賤,不能由正常管道尋求醫師治療,因此發展出專門自殘受苦的職業,為無人聞問的賤民治病。
無論如何,一身病痛、性命短暫是這類人的特點。
有些人認為遭受疾病瘟疫是為了償還前世罪惡,捨生巫女減苦諦、滅因果,極為短暫的壽命是她們必須承受的報應。
貝倫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因為一個凡人感到棘手。
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裡,對方若施展類似「水香魂」之類的爆體術,就算沒有天賦、光靠體內的血毒就可以拖她一同赴死。
眼前趙暖暖一言不語地拿出一把小刀,惡魔還在疑惑間,她卻是往自己的體內割去。
「妳!」
捨生巫女微微笑著,體內毒素沉痾,其實她早已無痛覺。
從體內割出一小塊血淋淋的肉片:
「這是滌肉。」便是巫女體內少數乾淨的部分,具有加速細胞恢復和抵抗疾病毒素等神奇的效果。
自眼前不可思議的女人手中接過肉塊,貝倫忍不住問道:
「我不是人類、是惡魔,更是殺害妳母親的兇手,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趙暖暖的聲音雖然無力,卻是溫柔:
「神祇不會把不需要幫助的生靈帶給我,何況,母親死時應無懼無痛、對您倒應該要感謝。」
說完,趙暖暖便禮貌性地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留下心中滿是疑問的惡魔徹夜難眠。
後來她便和這一對母女生活在一起,而每隔一段時間,暖暖便會自行切割身上新生的滌肉供她生存養傷。
惡魔猶如被激起好奇心的貓,她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人類的行為。
平日裡,一家三口生活如常,偶爾小孝去上學時,會有一些神秘的人物出現向趙暖暖索取血肉,她救人性命同時,不曾索取過報酬。
貝倫不禁好奇地問:
「以妳的奇異技能,應該可以給小孝享用不盡的財富,為什麼在這種貧困的小屋中,過著資源如此不足的生活。」
趙暖暖在回答問題之前都會給予一貫地微笑:
「我能留給小孝最大的財富是知足,遠勝過所有法術,她若能學會這點,就沒有遺憾了。」
即使是惡魔,也感到暈眩了。
這樣的女人,這樣的人,怎麼會存在世上?
身為驅魔師的葉爾加,在力量上勝過趙暖暖千百倍,卻也墮落變成惡魔的棋子,只要是人類,無法擺脫的便是慾望、這是不會改變的道理,也是惡魔最擅長利用的弱點。
但是、脆弱如螻蟻的趙暖暖,其信念之堅定簡直不可思議,就算在基納界,這樣絕對的自信、貝倫也只在魔王等級的惡魔中見過而已。
這令她忍不住思考。
如果能夠擁有這樣的意志,力量強弱是否就不再具有意義?生物追求無止盡的強大,最終不也就是為了隨心所欲而已?
惡魔的信仰在此處動搖了。
「我的生命將到盡頭了。」某一個夜裡,趙暖暖忽然這樣對她說:
「在我死前,靈魂可以供您恢復力量,只是需要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貝倫的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這女人、最終還是流露出慾望了嗎?
「請代替我照顧小孝,或者、至少不要傷害她。」
「就這樣?」她不可思議地問:
「妳願意奉獻靈魂,然後就只要我不要傷害小孝?」
趙暖暖將頭微微一斜:
「做不到嗎?」
「不、放心吧,我會代替妳照顧她。」
一個散發著母親光輝的女性在黑暗的房間裡淡淡地笑了。
正當趙暖暖準備離去時,貝倫突然又問道:
「妳的人生這麼短暫,不會後悔嗎?」
想了一會兒,她說:
「…不會,很多人用了一輩子再找自己追求什麼。」
「但我很早就找到了,所以不用和別人一樣長的一輩子。」
和以往的每一個晚上一樣,趙暖暖點頭行禮之後便關上了房門,留下漆黑的房間裡、一對湛藍的雙目透著光芒。
最後趙暖暖去世時,惡魔並沒有取走她的靈魂。
陽光燦爛的操場中央是濃綠的草皮,孩子們在場上奔馳、追逐著足球,草地在踏過時濺起獨特的味道,偶爾有不知名的小蟲飛起來。
一般來說,體育課如果要班內對抗,兩邊男女的人數必須是要平均的。
不過,即使是體育老師也同意班上男生的意見,陶祈來在體育課時、應該要被歸類成男生。
「小孝,接球!」祈來抓住空檔,畫著六角方格的足球從兩個同學中間穿過,穩穩地落在張小孝面前。
呼、呼、呼-
嬌小黝黑的女孩努力地運著球往前衝,坐在旁邊觀看的第二組同學紛紛興奮地為她打氣:
「衝啊小孝!」
「加油!」
「張小孝我看好妳!」
唰唰唰,一群孩子在球門前踢了老半天,最後也搞不清楚是誰補進網的,但是進球的一方開心地歡呼鼓掌。
用領口擦擦汗,張小孝扶著膝蓋彎腰喘氣、心裡面很感動。
換做之前,不要說同學們會給她打氣,大概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和那些身體不適的少數人一起坐在樹蔭下看比賽。
這一個禮拜以來,她和祈來越來越熟稔,上下學都走在一起,同學們見狀、也不敢再排擠她,身邊的人明顯變得友善。
小孝有點驚訝這個世界居然是這樣子運作的。
但別人的眼光是一回事,對她來說最開心的、還是交了祈來這個沒有心眼的好朋友。
下午放學之後,先寫完功課的祈來張著嘴巴癡呆地望著窗外陽光,她沒有催促的意思,不過小孝還是感覺到一點點壓力,字跡變得有些醜。
「寫完了!」
「耶!」
兩個孩子跑起來把前後巡了一圈,自從有祈來陪伴之後、她留在教室的時間就比較少了。
前後門鎖上,兩人有說有笑的走出校門。
陶祈來是個有趣的人,小孝喜歡聽她說那些鬼怪的故事,她形容起怪物都非常真實,就好像真的看過一樣。
小孝本身的日子比較無聊一些,不過卻很有生活智慧,忿忿不平的世事在她心中掀不起波瀾,柔和的語氣讓祈來覺得很舒服。
就在愉快聊天的兩人接近河堤平房區時,大地突然微微震動,莫名的光柱沖天而起。
「結界!」十歲的小驅魔師心中暗暗叫道。
「不舒服…」
周圍的空間出現微微的波動,沒有天賦的凡人能量被遮斷、感覺到難以抗拒的疲勞,張小孝當即趴在地上、累得眼睛都睜不太開。
「怎麼回事!」
陶祈來緊張地看著天空,透明的紫色能量將社區整個壟罩了起來,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和平的地方施展這麼大規模的結界術?
空襲警報聲立刻響起了,整個社區鳴聲大作,兩個人影出現在距離祈來不到百公尺的屋頂上。
「…人類動作很快嘛,已經有警報了。」名為克羅普的惡魔雙手插胸,漂浮在半空中。
「別擔心啦,這影響不到我們。」屋頂上穿著西裝的矮個子笑起來十分邪門:
「公會會先發訊息給當地的驅魔師,在這次的情況就是前面那個六等的小女孩,她至少要超過24小時沒有回報,才會有後援。」
對於驅魔師制度瞭若指掌的托托饒有自信的分析道。
誠如他所言,只要沒有偵測到異界居民活動,對於普世異常事件公會確實是如此處理。
「你到底是誰!」
陶祈來再見這個詭異矮個子,已戒備地擺出作戰姿勢,這人對驅魔師的了解讓她很不安。
同一時分,惡魔貝倫也從屋內衝出來,看了一眼正趴在地上快要暈睡過去的小孝,隨後看著上方的兩人:
「克羅普…」
為了不讓敵人注意到女孩,貝倫刻意不再多看小孝一眼。
雖然已經觀察多日,但到了實際要交手的時刻他還是有點難以置信,飄浮著的惡魔用鄙視的眼神回望著她:
「真是不可思議啊貝倫,妳為什麼會衰弱成這樣?」
這數日來,完全看不出此地有任何陷阱的跡象,如果不是陷阱、這個原本奸詐狡猾的女惡魔為何不尋找方法恢復力量,甘願只佔著這副衰老脆弱的身軀?
「哼。」
前因惡果、不能善了,這種時候多說無益。
貝倫雙掌一拍,一顆微小若種子的血核出現在面前,她脖子往前一扭咬住血核吞了下去。
這是趙暖暖最後留給她的心血晶華,如果沒有今天的突發狀況,原本是要留待四年後食用、讓自己可以多陪上小孝一段時日。
「那個悲哀的果實就是妳最後的手段了嗎?」居然如此寒磣。
另外一邊則是異法隊與驅魔師的對峙,挑釁著祈來的托托宛若變魔術一般地拿出兩把短刃,笑著對她說:
「第二回合。」
「呀-」明知不利,貝倫仍是化作半魔之身迎上前去,她要讓戰圈離小孝越遠越好。
不敢置信前夥伴竟變得如此愚蠢的克羅普稍稍疑惑了一下:
「毫無謀略地進攻?」
看來她當初重傷,連智力都衰退了。
噗嘶-
惡魔飛身撕掠而過,利爪在貝倫的腹部開了一個三指幅寬的大洞,貝倫雖然也做出還擊,但打在對方身上的拳頭造成傷害微乎其微。
「…太悲哀了。」
叉起她的克羅普一腳將貝倫踢飛數十尺:
「妳現在的能量強度連下位惡魔都不如。」
簡直像土鼴對上老虎。
血晶的功用類似「超恢復」法術,貝倫只是讓身體的復原速度暫時大幅上升,個體擁有的能量還是遠遠不及對手。
「哼。」她冷哼一聲,硬生生折斷左手兩指放入,嚼碎之後噴出血霧碎肉:
「血道咒。」
隨著惡魔咒文吟誦,血霧化作數道飛箭射出。
居然是用這種沒有辦法時才會使用的毀身法術…
克羅普雖不知道前因後果,但看來這個曾經的搭擋已經不再是踩在他頭上的中階惡魔,甚至墮落到不足以成為對手。
嚓嚓嚓唰-
短刃一次又一次的驚險擦身而過,若論驅魔師等級,祈來或許是輸給托托,但在靈活度與動態視力上,兩人差距微乎其微。
錚!
祈來雙手夾住短刀,全身發電細胞一次做功把托托電得全身冒煙,但也在左右肩上各吃了一刀。
簌-兩人分開時,女孩兒肩頭的布料滲出兩片血痕。
「妳跟那個惡魔,真的就為了一個凡人小女孩沒有打起來?」
他與克羅普觀察數日,兩人各自的目標竟然互相認識、而且還似乎對彼此相當友好,這確實是件怪事。
「關你屁事!」
哮聲一吼,雷電再度湧動,女孩兒懼無所懼地再度迎上鋼刃寒光。
當初回到異法隊時,雖藉口奈力是不幸犧牲的,但隊伍裡本來就沒人願意和陰險的托托搭檔。
惡魔克羅普正是在此時找上異法隊。
原本打算提早動手,卻發現本無人管轄的雙北市出現一對驅魔師入駐,因此才大費周章的尋求外力援助。
他們思考,反正也沒可能在不驚動早慧父女的情況下擊殺貝倫,不如分開兩人戰力以取得最好的戰略優勢。
早慧家的大門兀自搖晃、客廳裡空無一人。
一隻等級99的玩家角色站在螢幕正中央,任潮水般的怪物圍毆。
「祈來。」
結界升起的同一時刻,早慧便已飛射而出、幾乎是連門都要直接撞破。
突破區域的一瞬間,兩名穿著黑袍的妖異男子自半空中將他攔截!
「左慈。」、「右悲。」
「在此討教。」
黑袍底下,是兩個貌似僧人的雙胞兄弟,正是托托為了避免他們父女合擊準備的後手。
早慧冷眼望去,不遠處祈來與貝倫皆已分相開戰,當即耐性全失:
「滾開。」
「區區二級驅魔師。」
「也太囂張。」
兩個異端武僧無論言語動作皆如出一轍,默契好到不可思議。
只見左慈雙手一合,混著黑氣的金光直奔胞弟而去,右悲接受兄長能量加持、頓時暴起衝向早慧。
天賦對解構能量的運用可以分為釋放與吸收兩種狀態,托托和祈來擅長的便是吸收能量強化細胞,使身體宛若鋼鐵金石,靈活度和反應力也會跟著大幅提升。
而左慈右悲兩兄弟則是一人釋出能量強化另一人,兩種能量互相加疊、在爆發力上更為驚人。
「煩。」
無數黑絲從早慧體內竄出,竟結成犄角與翅膀狀。
「魔人之相!」兩兄弟輕呼一聲。
自有天賦法術以來,人類便創造出許多模仿其他高階生物的技巧,但是模仿基納界的惡魔、這是尋常驅魔師想都不敢想的禁術,在世間流傳也不廣,沒想到眼前對手居然會。
魔人就魔人,依舊勝不了自己兩兄弟。
抱持著這等自信,右悲宛若怒目金剛,對著早慧便是一陣近身搏擊,左慈則不時變化著他身上的能量,一時銳如利刃、一時堅若鋼盾。
「天龍降魔柱!」
嚇叫一聲,右悲雙手抱起光柱由上往下如鍾罩般砸向早慧,惡魔人不閃不避,翅膀化作錐狀一路上旋破開,五指成爪直抓妖僧胸口:
「死來。」
左慈見狀忙操手印:
「金剛護法、玄武加身!」只見右悲胸口綠光一閃,隱約有個殼型能量將早慧指掌彈開。
這一對兄弟在驅魔師之間也算是小有名氣的異端逃犯。
他們自小被收為邪教妖師的禁臠,青春期出現天賦時也就毫無懸念的加入了異端,在東南諸國橫行數年未曾被驅魔師成功討緝過。
果然難纏。
心繫愛女,早慧雙手一印,背後黑翼化作百五十隻手臂,右悲受身一挺、加上兄長的力量一起抵擋這連番快拳仍感吃力:
「這個怪物,怎麼可能只是二級驅魔師!」
兩人暗暗心驚。
種子在貝倫體內生根,每次肉體遭到破壞便是會有無數紅絲修復血肉、拉扯斷肢續接,但這終究是飲鴆止渴。
祈來見到另一方張婆婆節節敗退,心裡也焦急了起來:
「令加殃咎、節蛇天雷!」
托托並未用法術還擊,但他的速度快若鬼魅,即使手中鋼刃正好牽引閃電,仍是未遭雷擊。
「嘻嘻-」
奔馳的敵人忽遠忽近,短刀不時畫過臉頰,祈來心想這樣下去不行,當下心一狠。
嗤-
刀刃穿骨而過,直直地釘入小女孩纖細的手臂中。
祈來靠著肌肉收縮、配合她堅若鋼鐵的骨頭,一轉上臂硬生生從托托手上奪下短刀,隨即旋身一腳把他踢飛出去。
「喔~」托托滾了一圈受身挺起。
「…好厲害、太厲害了!」隨即從小腿旁抽出另一隻備用短刀,沒有嘲弄、他情不自禁地發出讚嘆:
「妳真是,很難叫人不喜歡的女孩!」
祈來從手上抽出鋼刀,疼得流下淚水:
「災降應滅、九千驚雷!」
數量龐大的雷蛇滾滾而來,托托對這陣彷彿要棄戰而逃的攻勢略略詫異,回頭一望,果然克羅普與貝倫的戰鬥將至尾聲。
轟轟轟!
電光出手之後,小女孩小跑步疾馳,躍上屋頂,一腳踢向正要抓起倒在地上貝倫的克羅普。
碰-
惡魔一抬臂毫不費力地擋下這一腳。
碰碰碰-
小女孩拳腳連環,總算是把克羅普逼退一些,低頭一看、此時的貝倫氣力衰弱,只剩下一些細瑣的紅絲在修復她的身軀。
啪嚓,隨後趕上的托托踏碎了散落石片,緩緩落在克羅普的右側,兩邊的戰力強弱當場形成對比。
「嘖。」
一對二、祈來正感棘手,地上的貝倫突然將手放上她的鞋子,小女孩蹲低只聽到惡魔低聲說:
「帶小孝走…」
隨後無數血絲爆體而出,像操縱魁儡的細線一般操縱著癱軟的肉體。
貝倫雙眼一睜,速度飛快地向托托兩人奔去。
「咦?」矮個子頭微微一斜。
「她想自爆!」
克羅普雖然看穿貝倫意圖,但紅色絲線已像魚網一樣鋪天蓋地灑下。
「呿!」
托托一詫,惡魔如此自私的生物竟然會選擇這種手段。
當即全力爆發奔馳,失控的加速讓刀刃寒光在天上地下連成一線宛若一筆畫出,龍捲風般橫掃所有包圍。
純粹近戰的速度技巧被發揮得淋漓盡致,貝倫離體的血根一時全被斬斷,最後被一刀刺入胸口。
「不行!」
從後躍起、抱住貝倫的祈來順勢給了托托一腳,克羅普跟在兩人交手一瞬也舉起宛若利刃的黑色能量當空一劈。
哧-
貝倫頸下自左肩被斜劈斬斷、小女孩鎖骨以降也撕開血痕傷可見骨!
小女孩顧不得自己,一落地雙手便往貝倫傷口一按瘋狂地輸入能量止血。
雙方戰況可謂一面倒,克羅普和托托正要再上時,天空降下一陣血雨,宛若櫻花灑落。
碰-
隨後斷去一腿一臂的右悲重重摔落。
驚恐萬分的左慈飛到兩人身後,戰慄地說道:
「怪怪怪、怪物…」
從不遠處緩緩趕上的早慧黑色氣息從身上的各個細胞中溢出,此時與其說是模仿惡魔的魔人之相,不如說根本就是已經完全化身為惡魔了。
「爸?」
祈來很驚訝地看著戰意沸騰的父親。
許多年前,女孩兒年紀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總是失魂落魄的帶著她四處遊蕩,一個城市流浪過一個城市。
有一次在某間餐廳裡,一個陌生人看著祈來開玩笑的說:「這麼小就帶出來賣呀。」
那個陌生人當場就變成牆上的一片黑灰,連骨頭都沒剩。
自那次以後就很少看過父親殺氣這麼驚人了。
托托覺得背脊發涼。
當初他還一直不懂,這個二級驅魔師怎麼會在必殺名單上,現在他懂了,而且這份名單絕對低估了早慧的威脅性。
直接飛入敵人中心的早慧以一敵三,迎戰左慈、托托與克羅普仍不落下風。
他身上的黑絲結成觸手,形若三頭六臂的修羅,在包圍中前後回返兼顧三方。
還未勘破其中奧妙,克羅普三人突然各自被觸手纏住,早慧手掌一翻,觸手退化為黑絲、隨後盡數燃燒。
托托身手滑溜地鑽出了黑焰、克羅普仗著能夠再生也自斷一掌。
反應最慢的左慈當場火噬,鑽入體內的火焰自口中竄出,五臟六腑燒成焦炭。
「嘎啊啊啊啊-」
克羅普和托托心下一驚,早慧已經來到了眼前,三人又開一輪搏鬥。
魔人型態的早慧雖無怪力,舉手投足卻是夾帶黑焰之威。
這火焰不知哪來的怪東西,宛若活物就算了,被燒傷處還疼痛難當,傳說中的地獄業火不過如此吧。
心知不妙的托托默念「水香魂」咒語,打算再次爆掉同伴脫身,沒想到一轉頭,卻見克羅普弦月腳一著下踢,踩著他騰空而去。
順道將他送進敵人的黑色烈焰之中。
「咦。」一聲詫異低呼,托托落入了魔人的懷抱裡。
「啊啊啊啊-」
早慧掐住他的脖子往空中一提,黑色火焰纏繞周身,在痛苦的怪叫聲中,異端邪人被焚燒得只剩下上半身與脊柱,早慧卻仍將他的靈魂絞鎖在殘破的肉身之中不讓他輕易死去。
叭叭、叭叭叭-
大排長龍的車陣裡人人按著喇叭:
「欸、前面在幹嘛啦!」
「我要回家!」
「別鬧了,搞什麼啊。」
一群剛下班要回家的普通人們都被擋在木新社區之外,警方被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很無奈。
偵測到異常的氣候與地質活動,不到五分鐘之內,木新社區結界外圍五公里處就全部被警力封鎖,這就是驅魔師公會的實權。
這些異常就算不是異界居民活動,恐怕也是天災,無論怎麼說,封鎖是為了凡人的安全。
「能量無異常。」
位於蒙召的政權技術支援部只是慵懶地調動衛星監控,並聯絡距離該處最近的驅魔師、協調前往察看,沒辦法,東南諸國的驅魔師數量不夠他們調度。
「警報、中等範圍警報呦。」
「噢…煩~」
沒錯,煩。
技術支援部是整個公會系統裡面最沒有自由、只能鎮日待在蒙召和各種資訊為伍的部門,其成員多半不是天賦能力偏弱、就是剛入公會的菜鳥。
因此授階驅魔師幾乎不會鳥支援部的請求,未授階驅魔師則又多數都在出任務,等級不足的臨時事件無人聞問在此處是常態了。
二長樂驚餘剛好晃過兩個組員身邊:
「嗯,發生了什麼事?」
「隊長好!」
「隊長好!」
原本慵懶的兩個組員立刻挺胸坐正,因為來人是公會裡戲稱三公之一的二部支援總長。
五階驅魔師樂驚餘,據說此人距離驅魔宗師等級也只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人才會屈身在沒有實權的技術部、只是因為不想跟三公之二的副會長和冷夫人爭權罷了。
身為幾乎沒有修行就坐擁五級能量的天才,樂驚餘從進入公會開始,就只想過混吃等死、到老都衣食無缺的慵懶日子。
公會裡很多驅魔師看不起這人,卻沒有人敢得罪他,對於他的天賦也只能羨慕嫉妒恨。
「報告隊長,在木新區偵測到氣候和地質異常,已經發出封鎖並通知六等驅魔師陶祈來,不過對方目前暫無回應。」
組員畢恭畢敬地回報長官。
「什麼!」一聽到陶祈來,原本側著頭的樂驚餘突然瞪大雙眼發出驚呼:
「給我看。」
輕輕一推,兩個組員的滾輪座椅滑開數十呎,樂驚餘稍稍看了一下,見識較廣的他立刻就知道這不是沒有異常能量、而是有結界阻撓。
「我出去一下。」
此話一出,整個戰略大廳的成員都緊張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副會長與執政官不在的期間,技術部總長就是蒙召的最強戰力。
他若不在時、陰司突然對蒙召發起強攻的話,只靠剩餘戰力和獵魔人們恐怕連幾個小時都撐不住。
「隊長這不好吧!」
「對呀隊長,我立刻調派附近的驅魔師過去支援就好。」
「閉嘴,蒙召和平了這麼多年,不會有事的。」
捲起風衣和紅蓮握柄的細劍,樂驚餘飛奔出了戰略大廳,跑到門前時他像是想到什麼一般,回頭喊道:
「誰敢回報副座或冷夫人就死定了。」
隨後就駕著飛行載具直接進入超越界中狂飆。
留下一群傻眼的技術部成員面面相覷。
別人不知道,樂驚餘心中可是十分清楚。
驅魔師公會不是收留早慧,而是監禁他!
據會長所說,多年前七大政權曾經聚集了傾世大能們,組成議會審判陶早慧,最後決議由繁星政權負責執行對他的監禁。
然而完全不擔憂的公會長謝隱龍、僅只是勸告他不能離開東南諸國,沒有按照大能們的期待去執行命令。
因為早慧接受審判的事只有各國的大能者知道,所以普通的驅魔師都以為他不過是公會長的一個學生罷了。
如果一個任務可以拖三天再完成,樂驚餘會拖到第四天,如果拖到第四天還沒有被罵,他下次就會試試看偷懶更多時間。
像他這樣慵懶的驅魔師,全公會只有會長有辦法驅使。
然而會長謝隱龍至今只有交代過他一個任務,他是這麼說的:「幫我注意一下早慧。」
以政治勢力來說、勢弱的繁星政權承受不起弄丟早慧的責任,即使不做此考量,那傢伙在無法監控的結界內暴走,對普世人類來說也絕對是一個大危機。
若是能夠知道情況有多糟或許還不用這麼緊張,看不到的資訊才是最可怕的,想起祈來兩歲時、早慧引起的那場暴動,他至今仍然感到惡寒:
「他媽的…怎麼會有人在普世設結界給陶早慧,這不是等於把狼放進羊群裡面嗎?」
噴射載具以時速二百八十的速度在超越界中往雙北市飛馳著。
異法隊一行所設的結界、是當初惡魔為了入侵普世開發出的技術,除了從外部偵測不到異常之外,在結界內施展五級以下的能量皆不會受到超越界干擾。
也就是說,在這個範圍裡面只要一個超大型法術就可以屠殺掉所有凡人。
只是他們沒想到,當初這個想不動聲色擒下貝倫而設的結界,如今卻變成自己等人的屠宰場。
「水香魂!」
被早慧擒在手中的托托仍不願放棄求生,不惜狠戾地炸毀自己身體一部分換取生機。
「叱。」
可惜能在火焰與實體間互相轉換的詭異黑絲實在太難纏。
他才利用爆炸退開兩步,體內黑焰又變換成實體、托托宛若被釣鉤曳住的魚一般,又被扯回早慧手中。
「見鬼了!」
這絕對不是人類的天賦。
但是此時才明白已經太晚了,托托奮力想要抵抗那些鑽入自己體內的絲線,無奈傷勢太重。
「喀呃…呃啊啊啊啊-」
黑色火焰終於突破能量防線,自他眼耳口鼻中竄出!
「嚇啊啊…」
焦臭味從抖動的身體上傳出。
淒厲的叫聲漸告終結,受害者僅餘四分之三的軀體被惡魔人無情地甩在地上。
拋下同伴的克羅普嚇得魂都飛了。
他和異法隊都沒有想到,向來被認為驅魔師最弱的繁星政權居然旗下有這麼一隻怪物,這傢伙的戰力恐怕都可以和驅魔宗師抗衡了。
「難道這傢伙就是貝倫選擇躲在此處的原因嗎?」
他平日也隱藏得太好,異法隊偵察多日竟是都沒有看出端倪。
沒命奔逃的克羅普回頭一望,那個恐怖的魔人似乎沒有要追殺他的意思,只是在空中緩緩地向他飄來。
眼看著屏障的薄幕越來越接近,正當他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時,一把輕薄利刃劃過,惡魔雙腿被齊膝斬斷,隨後單邊是紅色的長劍刺穿他的身體,把克羅普釘在地上。
「喀啊…怎麼會?」
正是及時趕到的樂驚餘。
他雙手仗劍踩在惡魔身上,和早慧遙遙相望:
「嘿兄弟,好久不見、方便告訴我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語氣雖是俏皮,手上卻是警戒,按照過去的經驗來看、早慧完全有可能直接對他動武。
沒想到見到來人的早慧自動解除了魔人姿態,輕描淡寫地說:
「待會吧,祈來受傷了,我要帶她回去。」
「呦?」
這傢伙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樂驚餘依稀記得每次早慧變成魔人,都會帶來驚天動地的大麻煩。
不過離開之前,早慧還有一件事要做。
他一步步地走向被插在地上的惡魔,無法動彈的克羅普看著對方緩緩靠近,心中的恐懼言語難以形容。
恐懼是應該的。
宛若身體的一部分蔓延出來一般,黑色絲線在早慧的掌中扭動生長著,一接觸到克羅普之後、就整個包覆了上去,把他像木乃伊一樣困了個嚴嚴實實。
「唔呃…」
「唔喔…喀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上次封印夢魘一樣,空間不斷往內壓縮,只是克羅普的軀體並不像夢魘一樣柔軟可塑,他的血肉骨骼被壓縮得破爛粉碎、一部分血液從絲線外面流淌出來。
原本至少有六呎高的惡魔,就這樣被擠進一個不超過籃球大的空間內。
邊旁的樂驚餘忍不住發表感言:
「好噁…」
早慧淡淡地道:
「他砍了祈來一刀。」
「噢。」原來如此啊,樂驚餘一嘆:
「唉、只能說你活該了。」
「打包」完惡魔之後,早慧說了聲:「這裡就交給你了。」
隨後抱起祈來便離開了。
看著被他們打得滿目瘡痍的社區,樂驚餘雙眼一瞇:
「…你真是我的剋星啊。」
與之前的傷勢相比,祈來這次的傷不算特別嚴重,卻讓早慧越發重視她的戰力問題。
小女孩還沒進入發育期,能有現在的強度已經算是超塵拔俗,祈來畢竟有一半非人類血統,普通人的極限特訓對她不一定有幫助。
或許,是時候該依賴外力了。
位於蒙召戰略大廳的技術部又稱二部,雖然比較弱,旗下驅魔師人數卻不會比本部少多少。
手下隨便也有個近百人的樂驚餘心想:
「就算他說交給我,鬼才會真的自己動手收拾咧。」
細劍當空一劃,硬生生將屏障破開一個洞。
正當他拿起電話時,一個抖動了一下的屍體吸引了他的注意。
「…神了,怎麼還有一隻。」
基納界距離此處十萬八千里遠,莫不是整個東南諸國的惡魔今天都集中在台灣島了。
樂驚餘看到的,正是被斷去一臂的女惡魔,傷口之深、連肋骨都是露了出來。
「哇,這隻的傷也不輕啊。」
氣若游絲的貝倫勉強抬起僅餘的一隻手,伸向空中,然後往下一倒,手指方向是一個暈厥倒地的瘦弱女孩。
「喀…」
血泡在喉頭咕噥著。
「妳想說什麼嗎?」
「告…暖暖、對…起。」
無力掙扎的惡魔緩緩閉上眼睛。
「怎麼可能…」
樂驚餘被這幅景像震驚了。
在夕陽消逝的鮮紅血色中,他今天看到了一樣典籍上說絕對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惡魔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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