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睡到九點多,我努力的想爬起來,這時手機已經掉到了床底下...
刷牙洗臉後宿醉仍然使我頭痛欲裂,我撿起手機就看見幾個熟悉的未接來電,但一時想不起這是誰的電話...
忽然想起昨晚小豬好像有傳訊息,我打開手機果然小豬昨晚很不舒服,最後的訊息是「帶我回家...」
我心想該不會是叫我去放鬆,結果還真的去玩了三天所以生氣了吧?
說實在的,想想昨晚的荒唐我也有點心虛了...
於是我趕快穿好衣服準備去牽車,一邊想麥當勞要十點半才有牛肉漢堡,是不是等一下再出發?
然後就站在門口發呆...
這時電話再度響起...
是護理站打來的...
護士:「林先生你終於接電話了!」
我:「抱歉!我睡太熟了沒聽到」
這時護士吞了吞口水,緩緩的說..
護士:「很遺憾的告訴你...」
我這時才感到有點不對勁了
護士:「請你要冷靜!豬xx小姐今天凌晨四點多已經去世了...」
那一刻我整個人好像被冰凍住了,難以分析剛剛聽到的事情
我:「等等...妳剛是說?」
護士:「你不要太難過,要堅強...」
我:「妳說..妳剛是說!?」
護士:「我們早上六點查房時,發現她已經停止呼吸心跳,豬小姐大約在四點半去世了...」
在那一刻,我的所有感官都關閉了,好像自己是這個世界之外的個體,唯一連接現實世界的信號是這通噩耗的電話,所有的精神與心志都在一邊抗拒一邊理解小豬去世的消息。
那天我一路開車到醫院,只覺得所有的事都不是真實的...
直到看著小豬的遺體,緩緩地推出病房那一刻...
我對周圍的感知能力,才慢慢恢復了...
太平間裡,醫院特別給我一段時間向小豬道別
小豬看起來就像是睡了一般,彷彿我喊她立刻就會睜開眼睛。
我想起今早三點她告訴我她不舒服、她好痛、要我帶她回家...
她不曾在那個時間傳訊息給我過,在最痛苦的時刻她唯一想到的就是我,而我醉醺醺的卻沒給她任何回應。
在她最不舒服的時侯,我正在弔念我的自由,渴望被陪伴...
自責感、罪惡感如狂潮席捲而來,我脆弱到任何人只要一根手指都能推倒我。
但是我擠不出半滴眼淚,我很想可是我沒辦法。
我將小豬圖案的粉紅色帽子、手套、還有襪子幫她穿上。
我說要買麥當勞過來的
我說要為她養一隻狗
我們說要去領養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答應她要去那個夢境中的海灘
我撫摸小豬的臉但已經不再是印象中的觸感了
我抱起她放進冰櫃裡,再幫她整理好衣服頭髮,冷靜的看著冰箱門緩緩關上。
然後為小豬展開了獨自一個人,最痛苦的旅程...
第一站是回到她住了七個月的病房,磨滅她停留過這裡的痕跡,收起涼著的毛巾、牙膏、牙刷還有沐浴用品,然後拖出行李箱收拾她的衣物。
這時護士走了進來看見我...
護士:「林先生...我是昨晚的值班護士,很遺憾...我本來應該多注意這個四期病患的...」
我頓時覺得不對:「四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她是三期B,不是四期吧?」
護士拿起推車上的表單,翻了又翻:「她的用藥是四期沒錯啊!?」
我疑惑:「我沒聽主治說過呀?」
護士翻翻巡房紀錄:「10/30...那天醫生有到病房說明過了,會不會是她沒告訴你?」
10/30
那天我們吵架...
原來那日小豬挑起戰火,是知道自己進入癌症四期了...
所以那天她說「你用你的垃圾時間來陪我」
原來指的不是當時,而是意識到過去的每一天都是徒勞無功的...
因為小豬知道自己可能不會好起來...

所以她才跟小茜說了心理話?
所以才把受益人改成我?
而那天我竟然發瘋似的攻擊她最脆弱的地方?
空蕩的病房我無聲的在吶喊,我對不起小豬,我好想要道歉、好想哭,可是依然流不出半滴淚...
我恨自己的無知、涼薄、不耐煩、抱怨她影響我生活的所有行為。
小豬隱瞞自己已經進入癌症四期,為後面將面臨的事做安排,我竟然完全沒察覺。
我拖著深沉於懊悔中的身心,前往了痛苦的第二站...
背著小豬所有的行李走到護理站
護士:「林先生請節哀,我們也很捨不得」
我:「謝謝妳們這些日子照顧著她..」
護士:「應該的!這是我們的工作」
說著就拿出了一疊文件:「因為11月的住院費用豬小姐提早繳過了」
我:「她繳過了?」
護士:「嗯!她自己下去樓下櫃檯繳的,差不多一萬元」
所以那天她要我幫她領一萬元!?
我竟然從來沒問過,她終日在病床上為何需要身上放一萬元?
原來是要付自己的住院費用?
護士拿著剛列印出來的表單:「因為今天是12月第一天所以就沒退費了喔!」
接著又把各種收據內容向我解釋了一遍,護理站也很細心的把請領保險的相關資料,幫我用迴紋針夾起來。
過程中,其實我並沒有在聽,因為小豬走了這件事,仍然還不是我認知中的事實。
護士:「林先生?」
我回過神來:「妳說...」
護士:「你還好吧?」
我苦笑:「沒關係,妳繼續說」
護士:「最重要的是這一張,你看一下」
那張表格的威力就像一記重擊槌在我胸口,幾個令人不舒服的黑色大字「死亡證明書」
拿在手上腦袋的思緒不停轉動,我的意識並不承認,有想要請護士再好好確定一次的感覺。
護士:「簽收人麻煩你填這邊」
我乖乖簽上我的名字
護士:「關係麻煩你填未婚夫可以嗎?」
我點點頭好像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護士:「因為豬小姐的資料裡,沒有任何血親的聯絡方式」
我:「沒關係,就我吧...」
護士:「然後是這個...」
看到的那張自己一個月前給醫院的收據
護士:「因為沒開始標靶治療,這筆錢一週後會原帳戶退回喔」
另一名護士感覺我沒有在聽,於是又說了一次
護士:「這筆標靶藥物16萬7千元的費用會依匯款帳戶原路退回喔!」
看著那張收據我想起了小豬曾說「我不想欠任何人」
她存款即便是所剩不多,仍然付清住院費用,加上上回看見保險的理賠金額,現在又退回標靶治療的費用...
她何止不欠!?
小豬幾乎是給了我一大筆錢!
護士:「最後是這個...」
我接過來的是一張生前契約,裡頭注明了喪葬儀式,火化、乃至是靈骨塔都有,還夾帶一張到時該聯絡誰的名片。
護士:「這是她兩個月前就給我們的,因為她怕...」
我不解:「她怕什麼?」
兩個護士彼此互看了一眼,另一名護士說了
護士:「她怕...到時候你已經不理她了」
頓時我感到內心辛酸無比,小豬安排好了一切,並且最後也沒花到我半毛錢...
她連我最後可能放棄她都考慮進去了
這個傻瓜...
我怎麼可能不理妳呢?
我背著她的行李準備往下一站走去,到這裡已經沈重無比,我連踩出下一個步伐都很費力...
離開醫院我想休息一下,在中庭的大榕樹下坐下來,看著樓上她住過的病房,心裡想著...
妳連靠我一下都不願意?
現在妳走了...那我怎麼辦!?
世界之大,沒有了小豬我竟然感覺無容身之處,這時我才知道小豬一直是我的重心...
第三站是置辦小豬的葬禮
當天我就聯繫了葬儀社,並且約定好12/3就去醫院遷出小豬的遺體,12/4就火化。
當日我在家中翻看小豬的手機,因為她銀行裡還有錢,而存摺提款卡在我身上。
畢竟小豬和我沒有婚姻關係或留下遺屬,法律上有價物仍然是要由她弟來繼承,受益人和退回款項雖然屬於我,但現在的狀況如果我將存款直接提領出來還是屬於侵佔。
於是在line裡面很快就找到她弟弟
她們上次對話居然將近是四個月之前,她母親葬禮的時候了,翻開內容我赫然只能用震驚來形容...
她弟要她放棄高雄老宅!?
弟弟因為將生孩子,勸姊姊把老宅登記給他,好讓祖宅留給姓豬的子孫?
我看著這個和小豬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多年對她不聞不問卻仍然想榨乾她的剩餘價值?
難怪小豬那時躲回高雄...
她在搶救自己的根?
原來小豬沒告訴弟弟得了癌症,是為了在未來某天,讓他發現姊姊已經過往,才是她對弟弟最強力的報復?
情緒平復後接著又打開相簿,瞬間就有一股熱流從我身體最深處湧出來。
小豬的照片都是我在醫院打嗑睡、開車、還有每次外宿我睡覺時的照片...
看到這些照片我崩潰了,那怕是幾滴眼淚也好,都能讓我將鬱悶發洩出來,眼淚是我欠她的,可是無論如何我就是流不出半滴眼淚...
12/3的中午我到了醫院等待葬儀社派車,連同冰櫃運到土城三峽中間的一處火葬場。
這幾天我成了一個裝載小豬不幸的容器,很多事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但是短短兩天而已,小豬走後留下的訊息已經使我再也裝不進一點點...
這時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走過來:「林先生嗎?我叫小謝!」
我和他握手:「跟我聯絡的就是你嗎?」
小謝點點頭:「是的!我負責豬小姐的身後事」
我:「辛苦你了!」
小謝:「哪裡!應該的」
然後我們尷尬了一會都沒說話
小謝:「那個...林先生,能請教一下嗎?」
我:「你說」
小謝:「你真不考慮幫豬小姐設個靈堂供人上香嗎?」
我想了想,生前在醫院親友都不聞不問了,身後有幾個人會來?就別再替小豬憑添淒涼了吧!?
我搖搖頭:「不了...我覺得她沒希望有誰會來」
小謝:「我只是問一下,畢竟生前契約有包含」
我拍拍這個年輕人:「沒事的...」
這時候一輛黑頭廂型車倒車駛了進來,上頭下來一男一女戴著白手套的禮儀人員。
他們很熟練的把裝著小豬的冰櫃推上滑軌,我看著白鐵皮的冰櫃,感覺小豬似乎不在裡面了,這一幕我仍然沒有想落淚的感覺。
這時所有人看著我,我馬上明白要我喊小豬上車...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別過身去...
心想這是喊給誰聽呢?
我開著車跟在靈車的後面,前往這趟旅程的第四站火葬場...
火葬場外我們被分到一小格像車庫的露天小格子,一個禮堂不像禮堂的地方,沒有輓聯、鮮花、更沒有守靈的家屬...
桌上已經擺設香爐,可是我不拿香也不預期有人來弔念,只有正中一張小豬自己給葬儀社的照片顯的很冷清。
這時侯小茜忽然傳來訊息
「上次草莓小豬還喜歡嗎?我想再送她一些」
這時候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話,特別是傳達小豬的噩耗,所以讀了並沒有回...
這時小謝走了過來:「林兄,我們排在明天早上五點火化,你到時再過來就好」
我點點頭:「謝謝你,我想陪她一下」
小謝:「嗯 這裡可以留人沒關係,那我還有其他事得要先離開嘍!」
我點點頭:「你忙..」
小謝離開後
小豬躺在後面冰櫃裡四周空無一人,我只是發呆並沒有特別想什麼...
因為回憶在這時候鋒利且苦澀,我下意識的在逃避想起和她的點點滴滴,特別是不敢去想她連離開也不麻煩我。
我一個人就這樣發呆到黃昏,看著空盪的靈案,我心想小豬一定不甘心是這樣來去人世間走一趟的吧!?
於是我起身下山,到市區找到花店去訂了幾盆蘭花和菊花,然後又去買了兩份麥當勞...
再回到山上花店的花已經送到了,店家果然照我的意思在聯上寫著「被妳留在世上的人」
我把麥當勞擺好,對著小豬的照片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
「我說過我會買過來的」
大約晚上七點我依然沒想回家,這時葬儀社的黑頭車再度開回來,又推出一個冰櫃。
小謝遠遠看見我還在,就拿著一杯咖啡走了過來...
小謝把咖啡遞給我:「林兄還沒走?」
我接過咖啡:「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感覺怪怪的」
小謝:「豬小姐的親戚都沒來嗎?」
我苦笑:「你知道她住院七個月,她家人、同事、朋友有多少人來看她嗎?」
小謝搖搖頭
我:「一個都沒有...」
小謝聽了也沒說什麼,夜間的山上蟲鳴鳥叫我們各自喝著手中的咖啡...
這時小謝看見花籃上的輓聯,緩緩對我說
小謝:「我看過不下數百場喪禮,還有許多來來去去的親友,不過...」
我:「不過怎樣?」
小謝:「我的工作本來就是按照家屬的要求做給活人看的...」
我看著他想要說什麼
小謝:「但林兄你不太一樣...」
我:「怎麼說?」
小謝:「下午到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而且捨不得離開...你是真的為了亡者留在這裡的」
小謝說的話讓我感到很安慰
我有氣無力的說:「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一點想哭的感覺都沒有...」
小謝站起來拍拍我的手臂:「這我看很多了...」
我:「很常有人也哭不出來嗎?」
小謝搖搖頭:「只是哭的時候還沒有到...」
這時又駛來了一台白色小汽車進入停車場。
小茜從小白車上下來,看見小豬的靈堂站在原地一臉不可置信。
小謝起身:「那林兄我先走了」
我:「謝謝你的談話和咖啡...」
小茜這時走到我眼前,我心想我沒說過在這裡呀?
這時小茜忽然用盡全力的一拳,狠狠槌在我胸口
小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不跟我說小豬走了!?」
說著眼淚就飆了出來,雙手還是持續的槌打我...
我看著她宣洩情緒的樣子
我:「我好羨慕妳...」
小茜停下了動作:「你...羨慕什麼?」
我:「妳能自由的掉眼淚...」
小茜生氣的說:「你在說什麼東西?為什麼讓我像傻子一樣拿著草莓去醫院才知道?」
我坐了下去:「我就是沒有辦法跟任何人提這件事」
小茜看著我呆若木雞的樣子...
小茜:「你的心是肉做的嗎?連為她哭一場都不願意?」
我皺著眉頭:「我很想啊!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啊!」
小茜的情緒慢慢的緩和了下來,兩個人經歷了大約5分鐘的沉默...
忽然小茜起身將我的頭環抱,輕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哄著小孩子一樣...
小茜自己又先哭了出來,但卻用一種在她身上從沒聽過的溫柔的語氣...
小茜用哭音緩緩說著:「你不要難過...這樣她會捨不得去天堂的...」
這個時候的感覺有點奇怪,因為我和她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距離接觸過...
小茜輕聲的說:「她知道這時侯你一定很難過」
我:「所以...她才在醫院一直對我假裝冷淡嗎?」
小茜輕拍著我的背:「她要你趕快振作起來...」
我被小茜抱住迷惘的問:「她?」
小茜仍是哭個不停:「是她...要我在她走後催促你繼續向前走...」
當時我和小茜許久沒有分開...
太狠了
小豬太狠了
小豬連自己走後,把我也都安排好了...
晚上11點,山上有點冷可是我就是沒辦法起身離開回家,小茜這時往車子走去,我以為她要走了,沒成想她又帶著一條毯子回來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並將毯子和我一起披著...
我面無表情:「早上五點火化,妳回家吧!我想待著」
小茜搖搖頭:「她可以陪你,我就可以...」
至此我大概猜出那日她與小豬對話的全貌,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我沒辦法...
小茜:「你愛她嗎?」
我深呼吸:「其實我分不出來...」
小茜:「連現在也不行?」
我努力的組織語言:「有時候覺得是責任,有時候覺得是緣分,當然她也帶給我很多快樂的回憶,但太多時候就是因為相互糾纏在了一起,只談愛不愛...好像沒有一句話是可以解釋的...」
小茜:「聽起來好複雜喔...」
我:「可能要許多年後我才能搞清楚吧?」
小茜:「那你先紀錄下來呀!」
我有點疑惑:「紀錄下來?」
小茜:「對呀!像是今晚待在這荒郊野外幫她守靈,未來搞不好就忘記了」
我:「怎麼紀錄?」
小茜打了個哈欠:「我那知道?你不是很會寫東西?那就像小說故事書一樣寫出來呀!」
我尋思「以小豬為名的故事?」
小茜那晚陪我到了早上才回去上班,我還是沒有辦法闔眼,反覆思考著小茜今晚說的話。
早上5點多小豬被挪到了輸送帶上,我看著她的身體緩緩前進直進入爐內。
旁人要我喊快跑、提醒小豬火要來了,但我一句也說不出來...
可能如小謝說的,這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