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雲:“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撫琴吹簫、吟詩作畫、登高遠遊、對酒當歌,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生活的生動寫照,這些場景也一再出現於歷代繪畫之中,千載之下,仍令後人遙想追慕。文人與琴的圖繪組合大致可分為撫琴、聽琴圖,抱琴、攜琴圖,眠琴、調琴圖,陳設器物圖和斫琴圖等幾類。除文士之外,圖中也出現帝王或仕女的形象,雖然嚴格意義上不能稱之為“文人”,但在與琴書相伴、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此刻,他們以琴為寄,發抒本心,申舒性靈,與文人心氣相通,因此也暫列其中。
明 杜堇《宮中圖》(局部)
撫琴、聽琴圖
存見較早的撫琴圖像中,最著名的當屬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中的嵇康撫琴圖了。全圖以線描為主,人物可見其個性,證明六朝時期的人物畫已達到“傳神”的高度水平。畫中嵇康在銀杏、青松之下怡然撫琴,那一種事外有遠致的精神境界,也是文人與琴相生相合的最高情致。
之後,文人撫琴與聽琴的畫面在歷代多有出現,只是背景和環境豐富起來,大多或在崇山峻嶺之中、或處山崖溪流之畔、或坐參天古木之下、或沈吟樓閣之中、或享文人雅集之時。在宋代就有趙佶的《聽琴圖》、夏圭的《臨流撫琴圖》、佚名的《深堂琴趣圖》與《商山四皓·會昌九老合卷》等。但即便是《聽琴圖》這般以王公貴族作為主角的畫面,仍充滿了寧靜的禪意與文人的雅致氣息,更不論與深山流泉為伴的各種撫琴場景了。宋代優禮士大夫,他們有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發抒閑情,復歸自然,達成天人合一的境地。
元代則有王振鵬《伯牙鼓琴圖》、趙孟頫《松蔭會琴圖》、朱德潤《林下鳴琴圖》等名作。比起註重客觀真實性刻畫的唐宋作品,元代繪畫筆墨更加簡率蘊藉,更註重主觀情感的發抒,山野林泉之聲與琴聲達成了天籟共鳴。
元 趙孟頫 《松蔭會琴圖軸》
明代該主題的描繪有文伯仁《山水清音圖》、文徵明《高山流水圖》、沈周《松下撫琴圖》、仇英《聽琴圖》、《桃源仙境圖》、《玉洞仙源圖》、杜堇《宮中圖》、《梅下橫琴圖》、《聽穎師彈琴圖》、尤求《撫琴圖》、黃存吾《青林高會圖》等,多為山水畫作品,卻似乎生在山野,夢回人間,更註重感官的歡愉與俗世的享樂,那琴聲也多了幾分從天上到人間的意義。這在清代的作品之中更為明顯,如原濟《對牛彈琴圖》、梅清《泉石鳴弦圖》、張景蒼《弘歷撫琴圖》、《弘歷熏風琴韻圖像》、任薰《彈琴圖》、禹之鼎《幽篁坐嘯圖》、郎世寧《雍正行樂圖冊頁之撫琴圖》、《弘歷觀荷撫琴圖》和佚名《雍正十二月行樂圖之“曲水流觴”》等,特別是作士人打扮的帝王撫琴圖等,雖然也在風塵俗世之中有所懷想和寄托,卻免不了幾分作秀的嫌疑。
明 《古琴曲秋鴻圖譜冊》(局部)
抱琴、攜琴圖
在歷代抱琴與攜琴圖中,多是主人負手舉步,緩緩前行,身後跟著抱琴童子。琴多在琴囊之中或被書僮抱在懷裏,線條幹凈簡單。“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攜琴訪友的題材,歷代均有描繪,如宋代範寬、明代文徵明、戴進、孫枝,清代陳卓、王翚、黃慎等都有名為《攜琴訪友圖》的作品。代表了一種處於進行時的文士風雅,雅集即將開幕,雅樂即將奏響,一切處於將發而未發之狀態,與含蓄蘊藉的古琴精神相合,甚至比對面撫琴更讓人有所期待。
“疏影”七弦琴正面
“疏影”七弦琴背面
同類題材還有宋代馬遠《山徑春行圖》、元代唐棣《攜琴遠眺圖》、明代吳偉《踏雪尋梅圖》、蔣乾《抱琴圖》、沈顥《攜琴觀瀑圖》、文徵明《琴鶴圖》、《吳山攬勝圖卷》、李在《歸去來兮圖卷》之四《撫孤松而盤桓》、王紱《為密齋寫山水圖卷》、張路《人物故事圖卷》、吳彬《松下高士圖軸》、仇英《歸汾圖卷》、《攜琴聽松》、《捉柳花圖》、唐寅《山路松聲圖》和清代王翚《山水圖冊》等。“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就像陶淵明的無弦琴一般,不需刻意彈奏,只要攜琴人心念所到,也可達到“樂無聲處情逾倍,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境界,或許這便是大音希聲的最高境界,也是攜琴圖卷的畫外之意。
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拓片
眠琴、調琴圖
除了文人攜琴、彈琴的狀態描繪之外,還有彈奏間歇的眠琴圖與調琴圖。最著名的當屬北齊楊子華《校書圖》,此圖在宋代有白描與設色不同摹本。畫中記錄北齊天保年間文宣帝高洋命樊遜等人刊校五經諸史的故事。居中坐於榻上的四位士大夫,或展卷沈思、或執筆書寫、或欲離席、或挽留者,神情生動,描摹精微,畫風雖受宋人影響,但與北齊婁睿墓壁畫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描繪仕女調試古琴、飲茶享樂的生活情景。圖中繪有桂花和梧桐,寓意秋日已至。人物線條以遊絲描為主,摻入鐵線描,在回轉流暢之中平添了幾分剛挺方硬之態。衣著全無紋飾,設色偏於雅淡。人物造型繼續保持豐肌碩體的時代特色,而姿態輕柔,特別是手指刻畫得十分柔美,與手中的琴形成呼應。雖然不是以文人為主體,卻別有一種優柔嫻雅之意態。
“彩鳳鳴岐”七弦琴正面
“彩鳳鳴岐”七弦琴背面
明代仇英是最喜歡將古琴入畫的大家,關於該主題的就有《松下眠琴圖》《柳下眠琴圖》《停琴聽阮圖》等作品傳世。其山水畫亦表現出一定的程式性,如巖壁流泉、飛瀑溪口、山巔幽亭、嶺上青松等,而琴如影隨形,成為文人身份的一種表征。
宋 佚名 《深堂琴趣圖頁》
陳設器物圖
將古琴作為陳設器物,置放一旁的,以文人雅集場景居多。如宋代趙佶《文會圖》、明代馬軾《歸去來兮圖卷》之二《稚子候門圖》、杜堇《玩古圖軸》、周天球《西園雅集圖》等。多全面描繪文人雅集之風流韻致,琴與書畫、文玩等同時出現在畫面之中。如《文會圖》中,一張素琴靜靜置於雅集的人群之後,仿佛它才是真正的主角。《玩古圖軸》中,一侍女正準備將琴囊解開,寓示著一場琴棋詩酒的盛宴即將發生。
斫琴圖
關於文人制琴的古代畫作並不多見。東晉顧愷之《斫琴圖》是迄今僅見的一幅描繪制琴過程的古畫。圖中所繪人物,或斷板、或制弦、或調琴、或指揮,還有幾位侍者執扇或捧場,主人則前來觀看。畫中表現的多是文人,皆面容端方、長眉修目、氣宇軒昂、風度文雅。畫面寫實而生動,琴身已出現額、頸、肩等區分,這對研究古琴形制、鑒別年代有極大的史料價值。
從《斫琴圖》可知,古琴琴體主要由一整塊木材開剜腹腔後制成面板,與底板膠合而成,內部形成一個狹長的共鳴箱。琴本身弦位較長,音量不大,加之琴的面底板渾厚且共鳴箱體積較小,琴的周身又髹以厚厚的大漆,這樣特殊的構造方式,使共鳴體振動不充分且有傳播阻礙,因此琴在發音上具有清微淡遠、圓潤古厚之特點,恰與文人士夫所追求的中正平和、溫良敦厚、虛靜簡淡等含蓄的審美情趣相合。
“廣陵散”於今絕矣,而文人與琴,仍將相伴相隨,相與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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