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摩托车日记3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在北宜路上碰過一個人,他沒講什麼話,只知道他名字裡有個”寬”字。
是民國七十二年夏天吧,我有一次和幾個同學騎機車跑到宜蘭礁溪玩,回來時因不想過夜,於是自己一人騎回台北,恰恰就是走北宜,回來時天色已晚,等到上山已經夜幕降臨,我依然往前一路衝,那時只穿著一條短褲,一件T恤,白天的時候還好,但上了北宜之後,卻感覺越來越冷,一開始還能撐著,到了北宜中點以後,突然變成一陣大霧,接下來等於在霧中騎車,只能以慢速前進,這還不成多大問題,因為可以跟著車走,但是身體卻越發感到冰冷,氣溫陡降十幾度,還帶著些雨絲,再走一陣,手腳似乎都要僵住了,但我選擇硬撐著,沒多久後,前後車子都不見了,就剩我一個人在路上,我也不以為意,繼續往前騎,但是很奇怪,騎了約莫半小時,還是一輛車也未遇到,我開始感覺有點怪怪的,現在也才八點多,怎麼路上車全不見了?由於身體冰冷所造成的疲倦,我決定停下一來歇息一下,沒想到左腳打空檔時,一陣痙攣抽筋,那時機車還沒停下來,我忍著劇烈的疼痛,慢慢把車靠向路邊,跨下車,用右腳把車架起來,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這突然而來的抽筋,簡直痛死我了,過了幾分鐘才慢慢緩和,但我依然感覺身體冰冷,那時還下著一點雨,我又只穿一件短袖和一件短褲,路邊啥也沒有,我看到約莫一百公尺處有亮光,應該是個小土地廟,我把車子放著,一跛一跛的走過去。
我想那時大概只剩十二三度吧,加上一路風吹雨打,體感溫度應該更低,整個人瑟瑟發抖,我心想,這輩子第一次這麼狼狽,都怪自己逞強,現在倒楣了吧。等走到土地廟,也沒見供奉甚麼神像,就是一塊石頭,供桌上有個香爐,插著幾隻燒光的香,一盞昏黃的燈泡,在這北宜深山的雨夜裡,格外感到淒冷。有件用過的小飛俠雨衣被丟到一邊,恰巧小廟有張椅子,我就坐在小廟的椅子上,撿起雨衣抖一抖披在身上,權充保暖,我又看到廟裡有一堆金紙,於是想到可以把這些金紙燒來取暖,我將一疊金紙拿來放在鐵皮水桶裡,用神龕上的打火機點燃,瞬間一下子火光竄起,身子感到溫暖許多,我坐在椅子上,背靠著牆壁閉著眼睛休息,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經過多久,我聽到有腳步聲,往門外看去,發現有個人走過來。我心想是誰這麼晚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但覺得既然有人來,身上這個樣子有點不好意思,趕忙把雨衣脫了站起來,來人在廟前停了下來,我望了望他,他也沒講話,就著昏黃的燈光,我看出他也是一個年輕人,頭上沒戴安全帽,穿了一件外套,還背了個黑色的包包,但是我注意到他穿的是很久以前大學生穿的那種黃外套,褲子也是卡幾褲,他的外套和褲子都沾了髒污,好幾個地方有摩擦破損的痕跡。
“你怎麼了嗎?”我問道。
他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你是不是摔車了?”我再問道。
他沒有表示,只是靜靜站在門外。
“坐嘛,我剛才騎車腿抽筋,也在這邊休息。"我指了指裡面的椅子。
年輕人還是沒講話,他把背後的包包取下來放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從中拿出了一張紙,又拿出了一枝筆,在上面一陣疾書,不知寫了什麼?我心想,你也真奇怪,問你也不答話,這荒郊野外的,寫什麼鬼玩意兒?
“你是大學生嗎?”我又問他。
這次他抬起頭來,對我點點頭。
趁著他抬頭,我比較清楚的看到他的臉,但是有點嚇了一跳---臉上有好幾道看似擦傷的傷痕,血絲痕跡猶在,只是似乎經過一些時間,都凝固成黑色的。
我估計是剛摔車了,難怪都不講話,哀,真是有夠衰,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抽筋,他摔車,正好一對。
他靠在廟前的供桌,雙手合十貌似膜拜,然後向廟裡面指了一指,我不知其意,遂問道:你要幹嘛?
年輕人又比了比拿香拜拜的姿勢,我知其意後,到裡面拿了三支香出來給他。他接過去後,拿出打火機點燃,朝那塊石頭拜了拜,插在供桌上的香爐裡。我心想,是該拜一拜,在這種鬼地方摔車,真是倒楣到家,我也夠倒楣了,也該拜一拜。於是我進去又拿了三炷香,點燃以後拜了拜插在外面的香爐。
我看他都不講話,心想是不是傷口疼痛的關係,我問他有沒有關係?要不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只見他跟我搖搖手,示意不用了。我才想到,這個荒郊野外到哪去打電話?真是多問的,呵呵。見他還是站在原地沒講話,我也就沒多說什麼,反正問了也不答,有點自討沒趣,我跟他點了點頭,就回去坐在椅子上,靠著牆壁,沒多久又昏昏沉沉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背靠得有點痠痛,遂起來伸展一下,我眼睛往外看去,剛才那個年輕人不見了。
我看看錶,哇哇,已經凌晨四點多,這下到家豈不天亮了!好在身體現在感覺舒服多了,我站起來全身活動開來,讓身體更暖和一些,又拿了三柱香拜了拜,插在香爐的時候,我在供桌上看到一張紙條,我感覺奇怪,就拿起來看了看,紙上也沒寫什麼東西,就一個地址:台北市嘉興街221巷12號,寬。
這啥玩意兒? 也沒多想,我順手往口袋塞了進去。
我一直等到天亮,年輕人也沒有再回來,趁著天剛亮,我走回機車處,一路騎回家,到家已經快十點,被我媽念了一頓,出門吃了早餐,回頭繼續睡。
回來以後忙著上課,沒多久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忘個乾淨,直到有一天我要去上課的時候,我媽從陽台洗衣機那邊喊著:你的短褲口袋裡有一張紙條,要不要丟了? 我心想,什麼東西? 走去拿過來一看,正是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這時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土地廟的事情。
“有意思,”我心想。
於是把紙條夾在要上課的課本裡,然後就去上課了。
之後過了約莫一個月,我找了王華宇一起和我去闊瀨釣魚,也是要走北宜,當我們回程時,一個念頭一閃,我跟王說,之前我曾在附近一個地方抽筋,記得是在一座土地廟那裏,等下會經過,我想回去看一看,王點點頭,他騎在我後面讓我帶路,奇怪的是,我明明記得就在一個轉彎處,旁邊有個公車站,再過去沒多遠就是土地廟,結果找了半天,愣是沒找到。我記得那天晚上附近沒看到房子,就那一間小廟,因為在路邊,所以蠻顯眼的。現在則是多了好幾棟房子,公車站還在,廟卻不見了?
“難道廟拆了?”
那這幾棟房子又是哪跑出來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跟王說,我們去問一下。
問了幾個住在那裏的年輕人,都說沒有土地廟,後來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歐吉桑,他想了很久,跟我說,不記得有土地廟,但是十幾年前好像有個百姓公在這裡,後來因為路要拓寬,就遷移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只記得這樣。
我帶著滿腹狐疑回家,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難不成那天我在作夢?王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你那天八成是被鬼打牆了,沒聽人說嗎?北宜這裡陰氣重,八字輕的人很容易被耍得團團轉。我沒答腔,我也沒告訴他那天我有碰到一個看似大學生的年輕人,但是心裡感覺有些異樣。
直到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我去找王,他家在信安街,台北醫科大學附近,我在雜貨店買東西時從背包裡翻找零錢,一本書不小心掉出來,恰恰那張紙也掉了出來,我撿起這張紙,看著那上面的地址,不由自主地唸著:嘉興街221巷12號。沒想到一旁的老闆跟著答腔:
“你以前是這裡長大的嗎?不然怎麼知道嘉興街?”
“我不知道啊,是這個地址......”
“嘉興街是信安街的舊稱,十多年前改的名。”
“221巷哦,就在前面拐角的地方,”
“離北醫的後門很近。”
於是我一掉頭,就循著老闆說的找去。沒花多久時間就找到了,我把車停著,走到一處磚瓦房,那是一個舊式的三合院,但是周圍擴建了一堆違章建築,我走到巷內,碰到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歐巴桑,我問他這裡以前是不是221巷12號,她有點納悶地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舊地址? 我說我找一個人,名字不是很清楚,我突然想到紙條上地址後面寫了一個寬字,會不會名字裡有個寬?
"可能叫做寬什麼的....."
歐巴桑聽我一說,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
“寬仔,你說寬仔,他是我的小叔啊,”
我心想,小叔?不對啊,那天晚上我明明看到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會是妳的小叔吧?
她說小叔死了十多年,死的時候還在讀政大,一次和同學出遊,在北宜路上出車禍,他坐在後座,車子轉彎失去控制,載他的同學輕傷,他卻撞擊到頭部死了。
家人說去出事地點招魂時,擲茭一直擲不出來,後來不得已請和尚在那裏做了兩天法事。她還說,聽家人講為了方便法事進行,是在當地的一個小廟裡做的。
“是一個百姓公嗎?”,我問道。
“我不太記得了,家人說就是路邊的一個小廟,沒甚麼人去拜的那種。”
良久,我說不出話來。
臨走前,她還跟我說,寬仔那次出遊,其實是他的同學失戀,為了安慰他,和他一起出去兜風散心,沒想到摔了車,同學沒事,他卻一命嗚呼,十多年來,家人每年都會在他的忌日去廟裡辦法事超渡他,忌日才剛過,就是上個月。
我又是一驚,
“上個月哪一天?”
“十九號”
不就是我從礁溪回來的同一天嗎?
我不由得背上冒出陣陣冷汗。
回家以後,我跟我媽講了這件事情,我媽平常都有去恩主宮拜拜,
,也沒多說甚麼,只是叫我跟他去一趟,讓廟裡的法師給我做了些淨身祈福的儀式,法師叫我回家吃一個月的齋,初一十五到廟裡念念經,一個月結束後,把那張紙條燒掉。我媽說,也許是他不甘願死在那裡,所以魂魄一直沒有離開,他雖然找上你,但是也沒有害你,所以你念念經幫忙超度他,這個年輕人會感應到你的善意,好好轉世投胎吧。
我聽我媽這樣講,心裡舒服了一點,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從那次以後,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騎過北宜,但是我這期間也沒出甚麼事,算是沒做壞事,不怕鬼上門吧。過了很久以後,當王華宇聽到我講的這段經歷,他直接大笑說,沒事半夜自己一個人騎北宜,我看你是騎的昏頭轉向加上抽筋,以致於半夢半醒之間自己瞎想出來的這個事,
“你啊,就是夢遊而已啦。”
“不知道寬仔轉世投胎了沒有?”
“你看,又來了,走走走,去打球啦。”
我尷尬地笑了笑,於是逕直站起身來,出門騎上車,和他到輔大鬥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