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何以迷航──閒話東芝的「風土病」

2015年7月21日，是日本三天連假後的第一天上班。周六、周日，及周一海洋節放完，理應是神清氣爽的日子。但東芝的田中社長並不輕鬆。就在前一天，田中收到了「第三者委員會」的三百頁調查報告，內容洋洋灑灑，而結論的幾行字，刺眼到無法視而不見：

「管理階層以『挑戰』之名，行施壓之實」
「公司企業環境所影響，部屬無法違背上司」

對一個自1973年大學畢業以來即進入東芝，孜孜矻矻四十多年的東芝老兵而言，這幾個指責非常沉重。這已是田中要決定進退的時刻，但遠比他個人進退更重要的是：一家有著一百四十年歷史，涉及廿萬員工生計的公司，是怎麼到了如今非壯士斷腕不可的地步？

事情得從2015年1月，一通來自東京「證券交易監督委員會」的電話說起。

1月下旬，東芝會計部門接到了自稱「證券交易監督委員會開示檢查課」的電話：「針對貴公司的『基礎建設事業部』，我們有幾個疑點，希望找個時間和您們談談。」

開示檢查課的調查官說，為了釐清問題，將在兩周後到東芝位於東京濱松町的總社拜訪。

一般來說，除非有了重大疑惑，「證券交易監督委員會」調查官親自到上市公司登門造訪的事並不多見。調查官的大動作，是因為接到了來自東芝的內部舉發：東芝電機有做假帳、以虛假財務報表混淆投資人的嫌疑。

春寒料峭的2月12日，在東芝總社的接待室裡，每一個東芝人卻是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調查官看著東芝這些年的漂亮財報數字，問題一個又一個丟出來。2009年開始，日本歷經金融風暴、東北震災，各家公司都慘澹度日，東芝偏偏眾人皆墨我獨紅，一年又一年地提出漂亮的財務報表。面對調查官的凌厲質問，大家開始招架不住。

東芝的會計部與其他相關部門主管，討論一番後，對調查官承諾：會做好內部調查，屆時給「證券交易監督委員會」一個答覆。

四月，東芝成立了「特別調查委員會」，由東芝的會長室町正志擔任委員長，成員為公司內的重要幹部(役員)，另加公司外的會計師與律師。

「儘可能地把問題限定在基礎建設的工程成本計算失誤」，是委員會成立的初始動機。東芝甚至派人到了有借貸關係的銀行，努力遊說：「問題只在於一個單一部門、對幾個大型專案的作帳認知上。其他一切都屬正常。」

公司內仍然瀰漫著樂觀空氣，但不多久，越來越多的爆彈，把這空氣吹得煙消雲散。公司的「特別調查委員會」陸續發現幾封公司內部往來的電子信，白紙黑字地出現了「把損失與費用往後列計」的內容。

「這可不是甚麼認知問題，是人為刻意操作的問題！」委員長室町正志意識到這次事件非同小可。「特別調查委員會」內部仍有兩股勢力對抗：「把問題限定在基礎建設事業部」與「一次把所有問題都掀開」，這兩種聲音對立下去，問題恐怕永遠無法澄清。眼看盤根錯節，已非「特別調查委員會」所能擔任。五月，室町正志決定解散「特別調查委員會」，另外成立「第三者委員會」，成員完完全全來自公司外部的人。

5月8日周五，東芝對外召開記者會，首次把長期存在的「粉飾會計」問題公諸媒體。記者會上還宣布了三件事：

一、成立「第三者委員會」進行徹底調查
二、取消2015年3月公布的年度預算數字
三、延期發表財務報表


新聞發布之後，立刻影響到5月11日周一東芝股價，開市沒多久即跌停。卅萬東芝股東，哀鴻遍野。

東芝的會計帳到底出了甚麼問題？

一開始，問題集中在「基礎建設事業部」的幾個大型專案成本與利潤的認列。一般來說，一個大型工程因為時間跨度較長(超過一年)，會計上允許每年認列收入。收入認列多少，就要看當年度完工了多少。這年完工了60%，收入便認列60%，下年度完工25%，收入便認列25%。

舉個例子，定好1,000萬的工程收入，本年度因為完工了45%，則公司就能認列450萬的收入。

算法涉及的邏輯很簡單，但問題就出在「完工比例」了。試問：拿甚麼衡量完工比例？預計1,000人天完工的工程，如今工作了450人天，於是就說「完工45%」，這是一種算法。另一種算法，則看你投入多少成本。預計500萬的成本，本年度投入了250萬，於是就是50%的完工比例。

這兩者都是會計上能接受的作法。東芝採取的即是後者，稱為「工程成本比例法」。

由於「工程成本比例法」關係到一開始對於大型工程的預估成本，這就有了人為操作的空間。客觀上500萬才能完工的工程，我主觀認定其200萬就能完工，於是，本年度只要花費了100萬，就能認列50%的收入。這對於亟欲粉飾財務報表的公司而言，等於開了一道可以上下其手的後門。

至於之後陸續發生的費用，如果壓縮了利潤數字，就儘可能地往後認列，只要不在本期出現，能拖即拖。東芝的財報粉飾，就是採取這類的作法：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但這樣操作下去，總要爆發問題。不是不爆，遲早要爆。

5月13日，東芝先公布之前「特別調查委員會」所發現的事實：「基礎建設事業部」的營業利益，至2014年3月為止的三年當中，虛增了500億日圓。單一部門就吹出了500億日圓的大泡泡，東芝是否還隱藏了其他未爆的泡泡，這是接下來「第三者委員會」要追究的。

5月15日，由七十五名外部專家組成的「第三者委員會」正式上路。他們首先要做的，是分析所有相關的內部信件。卅二萬二千封電子信，數量彷彿恆河沙數，只能仰賴科技協助。團隊運用了Digital Forensics技術，分析所有信件中涉及經營團隊對於會計帳的指示內容。不多久，一封電子信的曝光，把現任田中社長送上了嫌疑人的位子。

「Re: 這部分損失費用宜列計在第三季

能否改計在第四季？

田中」

有權決定將上億、甚至上百億的財報數字乾坤挪移的，除了掌有實權的幹部之外，再無別人。「第三者委員會」假設經營團隊存在有力黑手，這封電子信的出現，成了這個假設的關鍵證據。

「第三者委員會」另外得到了二百一十名公司員工的證詞，紛紛指陳公司幹部平日施加壓力，讓員工不得不在各類業績報表上動手腳，且帳目粉飾的惡習，早已遍及「個人電腦」、「半導體」、「電視機」等部門，成了全公司的頑疾。如此看來，東芝的經營團隊就算不是直接粉飾帳面數字，起碼也已在全公司範圍內，間接助長了歪風。

7月8日，在東京「丸之內」一家律師事務所，「第三者委員會」共四人，由委員長上田廣一領軍，把現任社長田中、前任社長佐佐木請來。將近兩個月的調查，如今總算要釐清最核心的問題：到底前後兩任公司最高領導人，承不承認自已在背後主導粉飾帳面數字？

「損失先送りを直接指示したという認識はない（我不認為自己直接下過指示，要求延後認列損失）」

兩個社長的答案相當一致，儘管「第三者委員會」掌握了確實的證據，但兩人以社長身分，對下屬僅僅以垂詢的口吻詢問了「帳面調整」的可能性。既然僅止於詢問，就不能說這是直接下令。下屬若將此理解為「粉飾帳面數字」，錯在下屬，不在他們。

但若比照當年為了Livedoor事件坐過牢的堀江貴文，則兩任東芝社長就很難自圓其說了。當年的Livedoor社長堀江貴文，面對惡化的經營業績，對下屬的指示也「僅僅」是「想想辦法」。結果下屬想出的「辦法」，就是作假帳。

田中社長連著幾天，心情持續煎熬。他本來決意要把這個爛攤子收拾好後，再於9月臨時股東大會時宣布辭職。但公司高層的氣氛對他越來越不利。14日，他登門造訪了前前社長西田厚聰。西田厚聰自2005年到2009年當中，做過四年社長，如今是東芝的「相談役」(類似名譽顧問)。

「看來，我只有辭職一條路了！」田中社長低著頭，對著前輩社長吐露了下台的心跡。

諷刺的是，這位被田中社長視為交心對象的西田前社長，本身也成了對下屬施壓粉飾會計的嫌疑人，被「第三者委員會」指名。東芝長年粉飾帳面數字惡習，上溯到了前前任，幾乎是根深蒂固。

21日，西田、佐佐木、田中，三位前後任社長史無前例地一同宣布辭去公司職務。22日，會長室町正志兼任社長，東芝展開了重建的新頁。

田中社長在臨走前的記者會上，說了這麼一句近乎自我解嘲的話：「公司追求利益是第一要務，但一定要遵守正確的會計作法。」

我們現在再來看看「第三者委員會」所指陳的東芝沉痾：

「管理階層以『挑戰』之名，行施壓之實」
「公司企業環境所致，部屬無法違背上司」

首先，不論是以甚麼名義施壓，完全無上司施壓的公司環境，是不存在的；再者，「部屬敢於挑戰上司」的公司，也同樣不存在。甚麼樣的組織，都不可能跳脫人性的侷限性。凡屬公司，就必然存在這兩個問題。只是這兩個問題相對「好懂」，所以被日本媒體放大報導。

依我看，真正的問題還是出在監督體制上。

一、 東芝在會計帳上動的手腳，對於一般會計師而言，確實不好查。一般來說，「工程成本比例法」必須要按照狀況，調整目標成本，使其趨近於實際。但目標成本能不能達成，需要專業判斷。東芝如果聲稱自己有了新的施工法，足以節省成本，會計師也插不上嘴，只有任其以多報少。

二、 縱使有能力發現東芝的弊端，但在東芝「役員」(重要經營幹部)的壓力下，很難在一開始防微杜漸。再加上東芝的內部監察部門只管平日業務是否按照規定，並不管會計，這都使得帳務弊端被掩蓋得密不透風。

三、 東芝的「獨立董事」(聘請自外部、非東芝出身的董事)，在董事會的十六人當中，只佔了四人。四人當中，無一人有會計實務經驗。

順便給大家看一個排行。根據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全球主要國家的財務資訊透明程度，美國歷經幾次金融風暴，每經一事，就長一智，如今美國上市公司的財務透明度以63分最高。歐洲僅僅3分，已經差了一大截；日本則是負1分，可說到了垃圾的程度。何以至此？就以這次東芝事件而言，儘管粉飾帳目明顯，但公司上上下下卻無人真的做出粉飾帳目的明確指示，這次事件是日本人集體看空氣行事的最佳範例。幾乎可以說：日本公司財務狀況的不可信賴，是日本公司全體「休戚與共」的產物呀。